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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乐园

    程幸的第一个家是美好的,有亮堂清爽的房间,温柔贤惠的mama和高大斯文的爸爸,还有一只很乖巧的小狗乐乐。

    来到这个家的最初一年她还牢记着老院长的叮嘱,要做一个听话懂事的小孩,连当时的mama都为她从不赖床独立穿衣的习惯而惊讶,毕竟她当时还只是幼儿园大班,连小学的门都没有摸到。

    程幸学说话尤其晚,早前几乎被怀疑有智力缺陷,这导致她成为同龄小朋友里最后一批被领养的,她自然也要更费力地经营形象,尽管她当时还没有“形象”的概念,但程幸知道自己应当门门考一百分,应当在乐乐咬坏她的课本后花一整夜用胶带粘好,而不是向养父母告状哭诉,应当在吃饭时荤素搭配,吃下糖醋鱼里的香菜,把番茄炒蛋的葱全数咽下。

    但人总是会在漫长的相处以后原形毕露,或者说面具本就是戴不长久的,像药丸的糖衣,接触了水不多时就会化开,深棕色溶解在艳丽以后,苦味弥漫在舌尖,裹着水也咽不下,沙沙地糊在喉咙口。

    程幸认为形象的坍塌是双方的,她和当时的父母各执一方。

    她记得那是一个普通的傍晚,她和领居家的小男孩一起走回家,从书包夹层里取出红线圈住的钥匙,打开门看见经常加班的爸爸和喜欢打牌的mama一起坐在餐桌前,这在家中是很难得的场面。

    她有些惊讶,但仍是礼数周到地唤过他们“爸爸”“mama”才低下身子换鞋。

    程幸照旧背着书包走进房间,把语文默写全对的作业本连同数学老师给的小红花一同放在书桌上,乐乐已经去爷爷奶奶家做客半月有余,程幸再也不用担心它会把自己的作业本当成纸巾咬烂,牛皮纸封皮上她横平竖直的名字比任何时候都更安全。

    抬手扎稳了马尾辫,程幸走出房间坐在属于自己的餐椅上,她没有辨别氛围的能力,但她知道此时此刻应该这样做。

    “幸幸。”mama依然温柔地喊她的小名,这些天她总是忙碌,眼角竟也横生出鱼尾纹路。

    “我来说吧。”爸爸一如既往坐在餐桌尊位,抬手拦下了mama的话。

    “幸幸。”爸爸微微低下头,俯视她,他口中有烟味,但家中却没有。

    程幸无法处理爸爸这样严肃的态度,她表情尽力认真,桌下的手却心不在焉地捏紧软绒的外套一角。

    “李老师和我说,你们班上有男孩子为了你打架了?”爸爸的声音里有一种权威的卖弄。

    程幸没想到上周一发生的事会在今天被揭开。

    她上周一需要值日,匆忙到达教室后便请后桌张叁替自己交一下作业,李四在此时也跳出来说他也可以帮她交,双方颇有些争执不下,没过多久小男孩的顽劣个性就催化这段简易的口头纷争演变成了拳脚相加的战争,程幸值日结束回到教室才发现二人已在室内过道扭打成一团,直到班长请来李老师方才调停。

    了解清楚事情经过后,李老师重在教育那两个顽皮的男孩,不过摸摸程幸的肩膀便准许她回教室了。

    怎么看她都是无辜的那个,事情起因却的确在她。

    尽管“为了她”和“因为她”大有区别,可程幸尚且不懂区分,她被这样隆重的短语撞得心跳加速,连道清原委的勇气都破碎。

    她垂眸避开爸爸的审视,手指拧在衣摆里,指根也充血出脸颊的赧红,点头承认,“是的,爸爸。”

    爸爸顿时罕见地松了口气——真正懂事后的程幸终于做清阅读理解——那是一种如释重负,重负就是她。

    爸爸宽阔的右手搭在原本用于摆放碗筷的区域,指纹深重得如刻出生命的年轮,他屈起指关节敲击桌面,极轻的咚咚声像是公堂之上的杀威棒。

    良久,爸爸深沉道,“幸幸,你这样让爸爸mama很为难,我们和张叁李四的家长赔礼道歉了很久,他们的父母还追着爸爸mama要精神损失费。”话毕,他又扼腕般叹息。

    “对不起,爸爸,mama,我知道错了,我应该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程幸意识到事态严重,悔恨顿时淹没心脏本身,她的手迫切地扶着桌角,喊出一个称呼便朝对应的人看一眼,眼里蓄着泪水,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爸爸眼神飘忽,也不知有没有在听,回答流利得像是熟背的课文,一字一板,“不是的,幸幸,爸爸mama不是怪你,只是我们家里现在有些困难,可能我们以后不能再做你的爸爸mama了。”

    “我们”里好像没有她。

    程幸忽而感到白色短袜勒紧她的下半身,似乎在她的脚踝勒出了凹痕,小腿荡漾起热辣的不适感,衬衫领口的标签刺得她又痒又痛,周身如蚁噬般痛楚。

    程幸用力掐自己的大腿,那知觉却不足以掩盖任何一种心理痛。

    她在太多地方愚蠢,却唯独在亲子关系方面展现出超人的早慧,事已至此,她被放弃的决定业已毫无转圜余地,即便养父母的理由甚至连逻辑连贯都做不到,却足够十足地推翻本就独在异乡的她。

    她上个月才过完名义上的十岁生日——法律规定允许协商后弃养的年龄。她早该知道的。

    尽管生日当天如往年的生日一样充斥来自养父母欢欣的祝福和爱,但她早该知道的。

    程幸的手从桌上垂落,更多的辩解也不再有,眼泪更是流不下来了,她连被放弃的那一刻都是很乖的。

    叁人餐桌静默如黑白电影,对角线处木质纹路被切割开,自端点起延伸出一条射线,将叁个人分割成最初的两个单位,以始为终。

    程幸花了叁天收拾行李,衣物鞋子堆放整齐码在衣柜里,询问过前养母后她感激地带走了几套宽松大码的衣裤。成长期孩童的衣服尺寸挑选总要饱含远见,刚刚好是最不好的。

    福利院在较偏僻的乡镇一隅,驱车从小镇驶向福利院会经过一条狭窄的小路,蜿蜒浇筑的水泥地面上有轮廓清晰的小狗爪印,远没有琥珀凝虫的美感,却也有长久的永恒意味。

    程幸端坐在汽车后座,在脑中复习福利院的生活,“逆向文化冲击”是彼时的她未曾听说却早能理解释义的词语。

    老院长再见到她时谈不上喜悦或失落,想必也早有预料,她礼数周到地从前养父养母手中牵过程幸,带她走回从前的房间。

    过往叁四年的寄养经历像秋凋落叶埋没进积雪,再无人提及。

    至于原因,程幸不回避也不追究,佯装不在意便真像不在意了,毕竟那是大人间的秘密。

    直到有一天她教福利院某一个meimei识字算数,老院长在旁欣慰地看着她们,为程幸的聪慧嗟叹。

    时过境迁,她终于诚实而不无愤懑地指责那一对父母,既然有意自己生养,就不要领养小孩。

    程幸手中的铅笔芯断了一截,飞弹到地面,她惊慌地低头,深灰的笔芯落在深黑的地板,费力寻找也是徒劳。

    她才知道原来错不在她,是她的父母要做真正的父母了。

    她摁了两下自动铅笔的顶部按钮,铅笔芯重又长出适宜的长度,只是落笔时纸面留下粗粝截面的图案。

    她早已选择原谅他们,原谅转学后再无机会可见的张叁李四,原谅曾经恃宠而骄般地利用男生的好感获益的自己。

    戒除娇纵的痼癖后,她也几乎和开朗美好的形容词断了联系,同明亮的一切割席,她开始低眉敛目地做一个沉闷如阴天的女孩,或许那漫长的四年只是负责将她矫正回她应有的模样。

    也不是没有再试过走进完整的家庭里,但她运气实在算不上好,后来的每一个家庭总有合理到她不忍心怪罪的理由将她退回,像是再自然不过的排异反应,程幸很习惯地原谅他们,又在走进下一家时熟练地唤对方爸爸mama,熟练地接受对方如圈养宠物般廉价而易碎的爱。

    她渐渐明白大部分爱都是有条件的,因为需要,所以爱,不需要就不爱。

    爱依附于需求从而得以生息,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对于无数个他们来说,爱的抽回可以比拔出入腹的剑更快更轻松,可最终的恶果到底只有她重沓增生的疤痕记得,其实很痛。

    程幸绝不会因为她需要路江寻就误以为她爱他——

    路江寻不是邻居小男孩,就酱

    前缘是很扯的那种前缘,很扯很扯的,比海底捞捞面还能扯

    这章可能看着挺突兀,但我私心很想写程幸的从前,或许这样代入不合适,可是曾经程幸也是像李美玲一样的优秀活泼乖小孩啊呜呜我的女儿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