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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千岁[重生] 第67节

    应红雪与贺山带着自己的人马藏身在伏虎岭当中,一旦遇上地动,恐怕难以全身而退。那平乱记录如此模糊,甚至没有提到青州府的地动,恐怕是因为殷承璋的这笔平乱功绩,乃是趁虚而入趁火打劫,得来的并不光彩。

    如今重来一世,应红雪二人侥幸避开。而殷承璋却阴差阳错入了伏虎岭。

    也算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了。

    殷承玉思索了会儿,又召了崔辞过来。

    “派人暗中盯着安远侯,若殷承璋折在伏虎岭便罢了,若他还活着……”他顿了顿,语气有些冷:“别让他活着出伏虎岭。”

    戏已经开场,便不是安远侯或者殷承璋想叫停便叫停了。

    就算是假戏,殷承玉也要让它成真。

    *

    半夜里,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薛恕陷在混沌的梦境里,将醒未醒。

    他又做起了梦,不再是些零散破碎的片段,而是冗长的、经历了春夏秋冬四季轮转的梦。

    在梦里,他不再和从前一般,如同旁观者一样看着。他深陷其中,仿佛在梦里过完了一生。他第一次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他曾经经历过的一切。

    他从鱼台跋山涉水来到望京城,用这两三年间积攒的银钱买通了直殿监的一个老太监,让对方收他为徒,带他入宫。

    入宫之前得净身,但他手中的银钱都给了老太监,没法再去蚕室,便索性寻了个劁牲畜的手艺人。

    这样的私活对方大概接得不少,刀子摆弄得十分熟练。他虽受了些皮rou之苦,但好歹顺利熬过了腊月。

    除夕之后,他养好了伤,便被老太监领着入了宫,成了直殿监众多洒扫太监中的一个。

    每日天不亮就要起来洒扫,平日里轻易见不到宫里的主子们,就算偶尔撞见了,也得立即趴伏在地上跪迎。若有不守规矩的敢抬头乱看,回去便要受十鞭子。

    薛恕不记得自己为此挨了多少次鞭子。

    但每次他满怀期望地抬头,面前的总不是心底期待的那个人。

    入宫一月,他一次也未曾见过太子。

    只有偶尔洒扫时,抬眼眺望慈庆宫高高的屋脊,才觉得那人离自己也不是太远。

    他以为日子就会这么继续下去。

    最圆满的结局莫过于经年之后,他成了直殿监的管事太监,有资格偶尔面见太子。而太子则永远也不会知道,有个人曾视他如神明,从鱼台到望京,不远千里前来朝拜。

    神明于九天之上俯瞰世人,而他是世人之一,便足矣。

    可这世上的庸人何其多?互结朋党,以相渔夺。便是尊贵如太子,也躲不过中伤和陷害。

    神明亦会被群蚁所伤。

    一夕之间,太子被废,幽禁皇陵。

    深宫里,趋炎附势之徒太多。他们仿佛全然忘了自己曾经对太子的称赞和敬仰,私底下都津津乐道地谈论着太子与妃嫔私通、被捉jian在床的场面,仿佛自己亲眼见证了这一桩丑事。

    薛恕未曾参与,却也无力阻止。

    他使了银子,偷偷去了皇陵。却见那金尊玉贵的人被打入泥中,病容憔悴,一身孑然。

    从前众星拱月,如今身边却只余一人。

    冷月光辉被乌云遮盖,孤立无援。

    而那些结党的庸人占了他的位置,却无德无能,只能东施效颦。

    他心里生出巨大的不甘来。

    那个位置,只有殷承玉才配坐。既无人帮他,那他便以身铺路,做神明归位的阶梯。

    玩弄人心对他来说再简单不过。

    从直殿监最低微的洒扫太监到权倾朝野的九千岁,他只用了三年的时间。

    余下两年,他则在为迎太子回朝暗中筹谋。

    可笑的是那群蠢货一无所知,甚至还在费心费力地讨好拉拢他,他并不觉得快意,只觉得讽刺。

    就是这么一群人,将他心中的神明打入了泥中。

    数年筹谋,一切都该回归本位。

    他跨过尸山血海,人心算计,终于站到了高处,可以亲手将冷月重新捧回天上。

    可他却忘记了人都会变,殷承玉也是人,亦不能免俗。

    他费尽心思策划了皇陵之行,满怀期待地去见他。

    可殷承玉却朝他露出了脆弱的脖颈,说:“只要督主能助我重回朝堂,任何条件我都答应。”

    他的眼中满是决然。

    仿佛他提出任何的条件,他都不会拒绝。

    或许在殷承玉眼里,他是弄权的jian佞,是卑贱的阉党,也是可以利用的利刃。

    所以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抓住。

    五年幽禁,曾经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到底也学会了算计人心。

    而薛恕是他迈出的第一步。

    他并不感到难过,反而打心底里生出无尽的渴望来。他忽然发现,比起跪在地上仰望头顶的月光,他更想将冷月拥在怀中,占为己有。

    殷承玉提出的条件太诱人,他无法拒绝。

    他想染指神明,将这世间,变成他与他的情天恨海,至死方休。

    然而一步错,步步错。

    他端着九千岁的架子,说着口不对心、言不由衷的话。他与殷承玉夜里纠缠于床榻间,白日里却针锋相对、互相防备。他们的身体无限靠近,心却日益疏远。

    有些一开始没有说出口的话,以后便再没有机会开口。

    他走进了一条死路。

    他没有机会再告诉殷承玉,他在意的从来不是权势地位,他不敢放开手中的权力,只是唯恐一旦他连权势都没了,便再无法靠近他。

    只是他攥得越紧,他与殷承玉之间的矛盾越深。

    最是人间无奈事,白首相知犹按剑。

    他们被动地站在不同立场,终成了敌人。

    他与殷承玉之间,就像下一盘棋,他刚开局便走出了最差的一步,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败局在最初就已定下。

    作者有话要说:

    ps:“白首相知犹按剑”出自王维《酌酒与裴迪》

    第64章

    只是薛恕没有想到,那一日会来的那么快。

    殷承玉早年在皇陵时伤了底子,后来又遭遇几次刺杀,身体每况愈下。登基不过三年,便油尽灯枯,病入膏肓。他四处奔波,网罗天下名医奇药,却仍然治不好他。

    那群庸医每每都只叹息着说:是臣无能。

    仿佛除了这一句话,他们再不会说别的话了一般。

    薛恕不肯信命。

    他和阎王争命,想把人留在身边。

    但殷承玉就像他拼命攥在手里的流沙,攥得越紧,流失得就越快。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殷承玉越来越虚弱消瘦,原本就白的肌肤几乎看不见一点血色,露出来的脖颈上甚至能看到突起的青色血管。躺在宽大的龙床上时,只占了一小块位置,像个易碎的琉璃娃娃。

    他轻不得,重不得。舍不得,留不得。

    帝王寝宫里,药味终日不散。

    太医送过来的漆黑苦涩的汤药,殷承玉总能面不改色地喝下去。明明如此苍白脆弱的一个人,骨头却比谁都硬。

    他努力活着,却也从不畏惧死亡。

    甚至在最后的时日里,平静坦然地将殷承玥的后路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而薛恕早已明了自己的结局,做好了殉葬的准备。

    他是殷承玥皇位最大的威胁。殷承玉若活不成了,他也得死。

    挺好的。

    从前殷承玉生气时会叱他忤逆犯上,这一回,便顺了他的心意罢。这短暂时光,本就是他勉强得来,如今能共赴黄泉也算个圆满收场。

    他从未想过独活。

    可殷承玉何其残忍?生已不同时,竟连死后同xue的机会都不肯给他。

    只因他一句托孤遗言,殷承玥和大燕江山都沉甸甸压在他肩上。

    他想追随而去,又怕黄泉碧落相见之时,他会失望。

    故人长绝,往事成灰。他身后再无可回望之路。无归处的旅人,只得背负起逝去之人的期望和嘱托,继续往前。

    而此后生死荣辱,都不再与他有关。

    ……

    薛恕自巨大的哀恸中挣脱出来,直愣愣盯着头顶的帐顶,目光散漫没有落点。

    静静躺了许久,他才动起来。

    不顾背后伤口崩开传来的痛楚,他下了榻,在营帐里漫无目的地搜寻。

    帐子里没有镜子,只有一盆水。

    他就站在盆边,垂眸看着水中的倒影。

    水中倒映的面容青春稚嫩,未经风霜。只一双眼暗沉晦涩,满含风雪。

    他静默看了许久,脑海里前世今生交错呼啸而过,最后风雪停歇,一切都归于寂静,定格在那张梦寐难忘的面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