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141节
又不知是谁小声在旁提点着,似乎是出于好心。 “肖姑娘若是喜欢那金钗,直说便是,切莫因小失大。” 她不喜欢钗环首饰。 不论它是金的银的还是什么九天神石做的,她都不喜欢。 可在场不会有人相信的。在她们看来,她只是个出身卑苦、劣根难改的孤女罢了。 本质上同莫春花也没什么分别。 她抬头,望向那些将她围住的身影。 那一张张还有些稚嫩的脸上满满都是无辜与柔弱,任谁也别想在这粉黛之中挑出一点肮脏的颜色。 可偏偏,这其中明明就藏着些什么。 这是藏钩么?这分明是包藏祸心。 肖南回叹口气,径直走向一名站在角落的女子。 “姑娘的后腰可觉得有些硌得慌?” 那女子脸上一红,显然被说中了什么,但仍不打算轻易妥协。 “你在说什么......” 肖南回不再多言,只上前一步,长臂一绕便贴上那女子身后,不等对方有所反应,已经将那招惹是非的东西拿到了手中。 “姑娘把东西藏在腰封里,想来是忘记拿出来了。” 明晃晃的金钗在阳光下折射着耀眼的黄色,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那绾绾修为远不及她那姨母,脸色已然有些挂不住。肖南回却已向她走去,抬手便将那支金钗插回了那坨小山一样的发髻中。 “这物件如此金贵,姑娘自己可要看好了。” 一直沉默着看戏的薄夫人终于开口,却是冲着自己的侄女,语气中带着几分瞧不出虚实的责备。 “这支钗你既戴了出来,便要好好照管。就你这丢三落四的性子,若是弄丢了御赐之物看你当如何。还不快谢过肖姑娘?” 那绾绾一听薄夫人提及自己那金钗的来历,显然生出些欣喜来,偏偏面上要装作一副委屈的样子,故意摸了摸那钗头点着的翠羽。 “我先前只是觉得,这好看的东西总是要出来见见风才好,旁的也没想那么多。依我看......”绾绾的目光转了个圈,落在肖南回身上,“肖meimei方才算是猜中了,这支钗瞧着同你也很配,不如就送你如何?” 这是栽赃不成又来哪招? 肖南回的内心在咆哮,脸上已有些把持不住。 你哪只眼瞧见那金光闪闪的钗子同我相配?在场怕是随便拎个人出来都比她要配! 她回绝的话还没说出口,薄夫人已然接过话茬去。 “你倒是直性子,却不知这金钗乃是御赐之物,轻易不得转送他人。肖姑娘虽是出身侯府,也是受不住的。” 这是说给她听的么?可是,说给她听做什么呢? 肖南回耐心已尽、只觉荒谬,瞧着两人这一来一回的架势,心头那股子厌倦之意已经快要漫过嗓子眼。 左右她也陪了这么久,似乎到了可以告辞的时候了。 “先前听左将军提起光要营的事,有些细节还未谈妥,在下还是去前厅候着,就不在此叨扰各位了。” 她这话故意说得飞快,摆明了只是推托之词,压根不想给对方一些得寸进尺的机会。 然而那薄夫人此刻却突然瞧不出眉眼高低了一般,不等她退出半步去便开了口。 “慢着。”对方的声音依旧软软的,眼也弯着,“先前在颜府见过的时候我便留心过,今儿既然又碰上了,我这个做长辈的便替后辈张罗张罗。青怀候出身显赫,只是这些年府上清冷了些,只你一个女孩子家,恐怕也多有不便,也当早日成家才是。我这也算得上认识不少这阙城才俊,哪日你来府上找我,我为你念叨念叨,若觉得哪个还不错,便教人摆个庚帖、卜筮一番。” 这位还真是不肯放过她。 先前是编排她短命、机缘差,如今又媒婆上身、非要给她坐实一段姻缘。究竟是想怎样呢? 她可不信眼前这人是同杜鹃一般出于好心,一个视飞廉将军为莽妇的人,又怎会从心底瞧得上她的出身? 眼见肖南回不接话,那绾绾瞬间便伶俐地为她那好姨母贴起金身来。 “夫人心善,不嫌这些琐事耗心思,还愿意亲自张罗,这些小辈当真是有福了。” 这等福气,谁愿意来领就自便吧。反正她是消受不了。 鼻间那股胭脂花粉的气味似乎更加刺鼻,肖南回还是尽量将语气放淡。 “多谢夫人美意,只是我出身行伍,性子莽直、做事也粗陋惯了,怕是没什么才俊愿意余生与我为伴,我也不好去祸害人家。” “这说的是什么话?”绾绾掩口轻笑,言语间似带着一种故作亲昵的嗔怪,“哪有女子不嫁人的?便是没有心仪的男子,也可寻得适配的人家。总不能等到半老徐娘了还孤身一人,到时候可哪个正经人家的公子都不愿意下聘了......” “啵”的一声。 有什么东西越过一众人的头顶,沿着一道抛物线的轨迹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那绾绾分外突出的胸上,打断了她滔滔不绝的倾诉。 她视线缓缓下移,只见一枚沾了些许口水的桃核,正十分牢固地粘在她那金贵非常的雪缎料子上,缓慢地晕开一片桃红色的水渍。 女子脸上的笑渐渐僵住,五指全张都无法遮住她嘴角的抽动。 “大、大胆......” “她说不想嫁,那便不嫁。” 一个矮小敦实的身影起落间便站在了肖南回身前,满月般的大脸上,还挂着一行未干透的桃汁。 伯劳叉着腰扫视全场、气沉丹田,竟有宫中教习嬷嬷的架势。 “又不是望尘楼的姑娘,难道没了男人活不了了?”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瞧这粗鄙的行为、放荡的言辞,在场的诸位加起来怕是也有十数年没见识过这等场面了。 “大胆贱婢!”那绾绾嘴里的话终于捋了通顺,先前一直微抿的樱桃小口如今张得有脸盆那么大,“哪里来的野鹌鹑!贱蹄子!王府地界也敢口出狂言?可也不瞧瞧这里是什么场合,就凭你个没有灶台高的臭丫头也配站在这里同我讲话?!” 就最后这一句话,肖南回就知道坏事了。 说什么不好,非要说人家矮。 肖南回只觉得眼前缓缓升起一颗大头,那头上原本梳得溜光水滑的圆髻,如今因为愤怒而炸出几根毛来。 “配不配,只有拳头说了算!” 话音未落,一阵风自诸位佳人面前一卷而过,眨眼间便杀到了那片红纱面前。 那绾绾兴许是见过不少矮子的,但哪里见过如此凶神恶煞的矮子,当场吓得腿一软、眼一闭,跌坐在地上。 然而预想中的面门一击却没有到来,她颤巍巍睁开眼,却见一截又粗又壮、小藕般的小臂正横在她头顶。 伯劳那一掌没有直击面门,却正对上她头顶的发髻。掌心隔空仍留半寸,掌风却已凌厉破出。 可怜那绾绾只觉得头皮一紧、头顶一凉,那梳的有半幅对联那么高的发髻轰然倒塌,花片、假发、珠翠随着那坨头发的崩盘而四散开来,那只她最得意的御赐金钗“嗖”地一声飞了出去,惊得周围一众女眷惊叫连连、东倒西歪。 眼见花台上乱作一团、鸡飞狗跳,肖南回一时呆住,随后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也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在她身后数十步远的地方响了起来。 “夫人。” 然后也就一瞬间,那声音又在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响起。 “你的钗子掉了。” 肖南回的笑僵在嘴角。 什么人竟能瞬息之间移动数十步的距离,而她身为习武之人竟毫无察觉? 她一定是见鬼了。 肖南回缓缓回头,那声音的主人却已同她擦身而过、越往向前。 她只瞥见一只捏着金钗的、苍老的手。 而后是一片褐色的衣摆,悄无声息地飘过。 第125章 赐福酒 “多谢宗先生。” 薄夫人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肖南回猛地回过神来。 宗先生? 能让王府家眷尊称一声先生的人,除了帝师便是宗族祭司。 只是她从未听闻过都城中有姓宗的帝师,更未曾听闻过哪位祭司出席皇室赐福仪式,会穿这如破布一般的褐色斗篷。 还有,何时江湖中出了一位宗姓武学大家,她却闻所未闻? “夫人不必多礼。” 那褐色斗篷下佝偻的人影再次开口,声音却恢复了低沉苍老,与寻常老者没有半点不同。 显然,方才他是瞧见了伯劳出手,是以故意运功传声、令声音隔空入耳,以示警告。 虽然不知对方身份,但肖南回直觉此人不能得罪,正要上前,冷不丁却被身后的人一把拉住。 她转过头去,正对上伯劳那张有些灰败的脸。 这是她有生之年第一次见到伯劳因惊惧而发抖。 她同伯劳算不上从小一起长大,也算得上半路作伴、经历过许多事情了。伯劳人如其名,本性单纯,但确实刚烈难驯、甚少服人,更不甘居人之下。若遇强敌,她不会退缩,反而会越战越勇。 从先前的蛛丝马迹肖南回已能知晓那老汉身手不凡,但能令伯劳如今日这般不战而退、甚至萌生怯意,是她没有预料到的。 或许还有一种可能。 那便是伯劳同此人先前便交过手。 他们是认识的。 “别过去......”伯劳的声音低低的,眼睛却死死盯着不远处那褐衣老者,“他是安道院的人。” 安道院中人除去院长谢黎外,出师者皆有侍主,而未出师者不得踏出院门半步。此人孤身而来,年纪近乎与谢黎相仿,怎会是安道院的人? 而且,安道院中人为捍卫正道而生,即便同门之间多有摩擦,也不至于变得这么可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