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 情浅
这日一早,离苑便搬空了。 孟宅负责洒扫的下人,早起瞧见隔壁的下人进进出出,竟是没多久的工夫,便将离苑给搬空了。这年头是什么样的怪事都有,隔壁离苑还没瞧出主人是男是女,什么样貌,竟就先搬空了。那宅邸从前的主人家说,这宅邸可是买了个好价钱的,结果这才一个多月,便厌弃了。这离苑的主人家,必定是个怪人。 老管家瞧着三两个下人围在一起窃窃私语,便上前打发开了,等下人被打发开了,老管家也看着离苑的大门,手中拿着什么,很是忧心。 今早自家公子起得很早,虽说自家公子日日都是早起,可都没今日起得早。寅时下人起床时,便已瞧见公子坐在自家院中了,依照公子的性子,却也难说是一夜未眠,还是起的太早。下人上前询问是否要准备早饭,公子却不回答,只是问着,隔壁离苑的人,是否搬走了。 没头没脑一句话。 下人料想自家公子定是没睡好,还昏着呢,笑话似的将这话说给了管家听。谁料想还真有这样巧的事,出门一看离苑果真在搬了,公子好生厉害。 照萧衍的吩咐,等到离苑彻底搬空了,连门上的匾额都拆下来,下人也锁好了大门,乘车离去后,管家才去回禀萧衍。彼时萧衍还是动也不动地在院中坐着,下人的猜测对也不对,他算是不眠,也算是早起。躺着翻来覆去睡不着,便起身往院中坐一坐,他这处院落在孟宅的角落里,原本不是配给他的,是他住了两日后,推说先前的院子住着不舒服,才搬了过来。 这个院子,在孟宅的一角,偏僻幽静,少有人来,唯一的好处是,紧挨着离苑。 萧衍给自己选院子,切实做着叶离的邻居。 你当他无意而为,谁晓得隔壁住的是叶离,谁还能有叶离那样工于算计。萧衍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又怎会在意这处院子是挨着谁家呢,那日他同自己的舅父说,孟宅角落里的院子,要比别处安静,他很是喜欢,想要搬去住。没人晓得萧衍究竟是怎样一番心思,只不过是不驳了他的意罢了,也就允了他搬过去。 萧衍那些小心思,除了他自己,没谁知道。 譬如他早已知晓隔壁离苑里住的是什么人。离苑,离苑,那样明显。 譬如他也晓得那送信的人是谁。他虽不曾看过那些放在床头的信,可信封上灵动清秀的“萧衍亲启”的字迹,他认得是叶离的。 再譬如,那个整日戴着面具,声音熏得沙哑的安兄,他也知道是谁。 叶离谋划了好大一个局,却没骗过萧衍。 老管家来回禀萧衍,说是离苑已经锁了,说罢将手里的信递了过去,这是今早有人送来的,说是最后一封信了。 萧衍接过信封,捏了捏,比往次的要厚上许多,看来是有许多话要说。萧衍不做声,老管家识趣地退下,院中便又只剩下萧衍自己了。 他这十几年,过的十分规矩,守着父母的教诲,循规蹈矩,最怕是行差踏错,败坏萧家的颜面。他自幼不知道反抗是什么,家中长辈的话,他从来逆来顺受。父亲厌恶的,是他也厌恶的;父亲欢喜的,是他也欢喜的。他谨慎地过了这十几年,只有一件不甘心的事,便是顺着父母的心意,厌恶叶离。他这次在这淮安城,鼓足了勇气,才敢做些出格的事来,陪叶离三日。 叶离觉得三日时光是偷来的,确实不假,这都是萧衍小心翼翼地偷来的。 不戳穿叶离拙劣的把戏,和她再明显不过的女扮男装的戏码,不过是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得以靠近。 叶离的信,萧衍一封也不曾看过,不去看,就不会在意。他等了大半个月,每日从墙头望去,虽然瞧不见隔壁的叶离,却似乎能感觉到叶离的无力。 他写了七个字,加上自己的名字,送去给了叶离。 他对叶离说,满枝庭的愿望,素来灵验,也不过是,为了成全自己浅薄的心意。叶离不信这些,他信。 那日远远瞧见叶离,罩着面具,偷瞧自己,紧张到生生掰坏了梨花。他何时得见叶离这样局促的模样?叶家的小魔头,走到哪里都是跋扈而冷静的样子,饶是困于危难,她也面不改色,生怕被人瞧出自己的软弱来。可叶离那日双眼躲闪,慌慌张张,萧衍很是喜欢。 萧衍欢喜叶离,没人晓得,连他自己,也时时不晓得。 有些欢愉的时光,不可奢求太久,萧衍还没糊涂。 先前那些女儿家踏破了孟宅的大门,只为了能同萧衍通通心意,可这人世一遭,究竟谁有这么好的福气。萧衍躲在后堂,就任萧夫人来打发这些事。他瞥见那些姑娘坐在堂上,端庄极了的样子,哪一个不是貌若天仙,哪一个不是才学斐然,可他却都觉得不好,幸而萧夫人也觉得不好。 他心中有个能同自己通心意的人,只是他们彼此并不相知,故而求不得、爱不得、明白不得。他昏惑的时候,想起父亲那年厉声疾色地训斥,便清醒过来。他不懂得,那训斥活活束缚住了他,断送了他曾触手可及的喜乐。 那日同叶离相约满枝庭相见,他去的及早,为的是求一幅好场景。被梨花树团团围住的满枝庭,让人看见却无法靠近的满枝庭,也就他萧衍,想得出法子,找得到入口。他几日彻夜不眠,画着满枝庭的地形图,想着要怎么进去。他有一桩愿望,要送叶离一份此生不忘的记忆,他在满枝庭的厅上,乞求了满山灯火。 叶离说得对,她哪有那些好运道,这都不过是萧衍在暗暗努力罢了。 这一代的满枝庭主人,怜悯着萧衍无法被成全的爱意,赠他灯火,赠他这一夜的喜乐。萧衍怎会不晓得梓休与南苏的故事,隔绝仇恨,走到一起,令人感慨。可萧衍没有那样不顾一切的坚决,说到底,他的本性,只是软弱罢了。 他站在满枝庭中,心中不舍,因为他知道,他同叶离的缘分到此为止了。那些叶离挣扎着得来的缘分,他自欺欺人骗来的缘分,到此为止了。 那夜叶离的眼泪,落在了他的手上,他虽然看不清叶离满脸的泪,和通红的双眼,可他知道,叶离一定哭得很伤心。他们都是聪明人,都知道情深情浅,都不过只到今日。他看着叶离踉跄着下山,是走到尽头的失望与绝望。 他未必不想伸手去拉一拉,可一抬手,眼前就是整个萧家。萧叶两家,生生世世不可结友结亲,子孙若犯,家法处置,家法为何,逐出家门,族谱除名。这是萧太傅,一字一句用了狠劲说出来的。 父辈深仇,子辈如何? 他记得叶离爱吃什么,在他们决裂前,他便记得。他夹了一箸葵菜尖放进叶离碗里,却怕她年深日久,早变了口味。等到叶离将那葵菜尖吃下去,他心中的石头就落了地。 他晓得叶离的艰难,叶离恐惧被认出来,所以他也不去过问叶离脸上的面具。一个以为装的好,一个假装不知晓。等到叶离熏坏了嗓子,他便心疼起来,心疼中又气恼着,气恼叶离愚笨。那一日他在满枝庭里求,所以没看见隔壁离苑厨房中飘出的浓烟,叶离素来心狠,对自己下手也很不手软。 家中管家每每送来信,都试探着问,是否要邀约这位不曾谋面的姑娘,毕竟公子待她,与众不同。萧衍说着不用,却任那些信放在床头,让自己每日醒来都看得见。“萧衍亲启”四个字,看的久了,似乎就变成了“我心悦你”。 萧家那位很受人喜欢的大公子没有法子了,走到绝路了。萧衍坐在院中,没了往日的风发意气,而是颓丧至极。他会娶一个淑女,那位淑女样貌清丽,性情温婉,会是个好妻子。萧夫人看不上那些登门的女儿家,都是为了那位淑女。他们母子此次回到母族,便是为了萧衍的婚事,萧夫人有自己中意的姑娘,这位姑娘也合了萧太傅的意。那位姑娘,她不姓叶。 萧夫人妹夫家那位叫做秦素若的姑娘,孟家举家都很满意,萧衍的姨母孟氏亲自说亲,只待萧衍母子回去肃和,便定下亲事,择日成婚。 萧衍没有反抗,他学不会的,就是反抗。 或者说,若这一生,枕边人不是叶离,那么,是谁都不重要了。 这个融化不了的少年郎,这个引得多少姑娘倾心的少年郎,所有风流薄凉的少年事,都被埋葬。萧衍手中握着信,自嘲似的苦笑出来,一滴泪便落了下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已是伤心时。 少年郎伤了叶离的心,伤了许多次,终于这一次,也该他为叶离伤心了。叶离太液池边决绝的话还宛如在耳畔,恶名满肃和的小丫头,欢喜人,欢喜得那么卑微。 情到此处,不过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