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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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嫂说话可真奇怪,”那姑娘噗嗤一笑,又道:“你现在不就在薛家的凉亭边吗,这里难道不是你家?” 她恍然大悟般“啊”了一声,自己接话道:“我倒是忘了,大嫂看不见东西,又怎么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哪里呢?” 阮悠悠身边的侍女听不过去,跟着出声道:“表小姐,这些话若让公子知道……对您也不好。” 表小姐轻笑一声,似是不以为然。 在我以为这位表小姐已经走了的时候,却听见了她怒极的诘问:“阮悠悠,你告诉我,表哥学贯五车惊才绝艳,怎么就娶了你这个不要脸的瞎子!” ☆、第69章 苏木笺(六) 夜凉风轻,亭边水雾浓重。 薛家的宴席该是未散,一阵又一阵的风从湖上吹来,隐隐还能听见远处传来的欢笑声和乐曲声,想那绵延十里的静水湖畔,大概倒映了摇晃不止的烛火明光。 湖的对岸有多热闹,湖的这一边就有多安静。 “听说表小姐明年九月便要出嫁了。”阮悠悠抱紧了尚在啜泣的儿子,答非所问道:“我给你一个回答,无论你满不满意,现状都是如今这样。你同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她语气平缓,心中却极是不安。 阮悠悠的话十分在理,细想一番也隐有劝诫的味道,然而愤怒中的人往往丧失了思考的能力,除了发泄怒气以外,不大记得旁的什么事。 愤怒中的表小姐直接朝着她撞了过来。 “你不过是个一无所长的瞎子,要不是表哥想要阮家的兵法,你以为自己有能耐给他提鞋吗?” 阮悠悠闻言怔了片刻,在这一瞬喉咙发紧。 她那日只带了两个侍女,因阮悠悠要用双手抱儿子,其中一个侍女便为她拿着盲杖,另一个离得有些远,恭谨地低声问:“夫人,是否要回去了?” 夜幕深深,四下漆黑如浓墨泼成,我身在阮悠悠回溯往昔的梦中,尽力感知她的心神,然而接下来的事发生的太快,快到阮悠悠和她的两个侍女都没有反应过来。 湖的彼岸仍在继续着宴上欢庆,管弦呕哑织成绕梁之音,冷风吹过阮悠悠的脸颊,她的手臂被人狠狠推了一把,耳边有巨大的水花声溅起,她的恐惧兜头而来,一寸一寸蔓延到脚底。 那位妒火中烧的表小姐,将她推进了湖里。 “夫人!” 侍女的惊呼中带着骇然的慌乱,趴在阮悠悠肩头的小公子呛了几口水,稚嫩的哭声尽数淹没在冰冷的湖泽里。 作为一个不会游泳的母亲,阮悠悠所能做的,便是将怀中的儿子高高举起。 那孩子用哭腔喊着娘,才不过两岁半的年纪,哪里见识过这样的阵仗。 哭声,水声,呼啸的风声,还有远处戏台传来的曲乐声,奔涌如越过洪闸的荒流,争先恐后地灌进她的耳朵里。 那是隆冬十二月的夜晚,湖面冷得几乎要结冰。 她的意识变得模糊,也渐渐有些撑不住,耳畔混和的声音嘈杂,眼前依旧一片漆黑。 再然后,万籁俱静。 像是过了很久,她终于睁开了双眼。 头疼的仿佛要裂开,她极其难受地咳嗽,似乎能将肺咳出来,房间里依旧有熟悉的沉水香,飘忽着漫过纱帷,守在一旁的侍女惊喜道:“夫人……夫人终于醒了!” 是了,她终于醒了。 “小少爷在哪里?”阮悠悠哑声问。 侍女会意,却支吾着说不出话。 她的心沉了又沉,喉咙一霎腥甜,再咳时便有了血味。 阮悠悠把手背搭在自己的额头上,她鬓发松乱,浓密的长发大概铺满了锦缎软枕,声音颤抖得尤其厉害:“他不在了?” “夫人!夫人请宽心,小少爷很好。”那侍女兴许是伏跪在床边,嗓音压得极低:“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侍女顿了一下,答道:“小少爷被送到了老夫人那里……往后、往后也会由老夫人照料。” 阮悠悠没有再出声,她一动不动地平躺在床上,眼角有guntang的泪水滑过,良久后,才低低抽泣了一声。 薛淮山来看阮悠悠时,她正坐在榻上绣着寒鸭戏水的花样,绣花针刺进她的食指,滴出的血湿润了绣布。 “你才刚醒不久,怎么又开始做这些?”他低声问。 阮悠悠立刻放下这些东西,她侧过身抬手摸索,好不容易碰到他的衣袖,泪水当即盈满了眼眶,哽咽道:“那天晚上、那天晚上……” 薛淮山反握她的双手,“那天晚上你失足落水,后来被侍女救了上来。那片湖的□□,好在你和我们的儿子都没事。” 阮悠悠睁大了双眼,她咳嗽了数十声,手指也攥得很紧,“我没有失足,是她推了我……” “谁推了你?”薛淮山松开她的手,又道:“悠悠,三日前的那个晚上,你的身边只跟了两个侍女,她们亲眼看见你不慎落水。” 他说:“母亲体谅你带孩子不易,已经接走了……” “是你的表妹,是她推的我。”阮悠悠打断他的话,喉中咸腥如含着血丝,语气不知不觉放软了许多:“孩子不能没有娘,把宝宝从婆婆那里接回来好不好?” 薛淮山默了一阵,没有回答。 她想靠得离他近一些,却有些茫然地发现,只要他不发出声音,她甚至分辨不出来他的人在哪里。 床前正站着她的心上人,她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也已经同他已经生了一个孩子。 她知道他的耳朵后有一颗小痣,知道他最喜欢的乐谱和诗集,可她从来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唯一能熟悉默念的便是他的声音。 可这一次,他的语声漠然而沉缓,并不是她记忆中谙熟于心的样子。 他说:“悠悠,你确实不适合教养孩子,这样的事还是交给母亲做吧。” 末了,又淡淡添了一句:“孩子年纪尚小,等到他长了些年岁,你再看顾也不迟。” 拒绝来得简洁明了,且十分干脆,却叫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又过了几日,阮悠悠方才能够下床时,她召来侍女,想要亲自去婆婆那里走一趟。 走路花了半日功夫,她踏进婆婆房前门槛的那一瞬,挂念几日的小儿子便飞扑到了她面前,软嫩的小手紧紧拽着她的手指头,尚未说话便嚎啕大哭了起来。 阮悠悠扔掉手里的盲杖,蹲下来搂着他道:“乖,不哭了,让娘亲抱一抱……” “娘……”那小公子抽噎着问:“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她的心顿时酸疼了一片,最终也只是轻声答了一句:“娘亲疼你还来不及。” “哎呦,我的小祖宗,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阮悠悠闻声抱紧了儿子,却听到那叫唤着的嬷嬷离得更近的脚步声,她抱起儿子转身就想往回跑,却被人硬生生拦了下来。 她才想起来,就算没人拦她,她也是走回不去的。 “把小少爷放下吧,您这是何必呢?”拦路的嬷嬷叹了一口气,苦口婆心地劝慰道:“老夫人也是慈悲又心善的性子,定是会好生照顾小少爷的,您大可放心啊……” 小少爷仍在哭,一个两岁多的孩子,遇事最直白的表达就是哭泣不止。 但这孩子除了哭以外,还哽咽地喊着娘。 阮悠悠的喉咙涩疼,她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可是让一个母亲将她的孩子交给别人,无疑于在她的心口剜下一块rou。 在这一刹那,阵心的光晕仿佛黯淡了下来,引梦阵里出现了漩涡一般的疾风。 阵外雪令拔剑出鞘,扬声道:“毛球,快出来。” 我静静地站着,蕴了法力灌入那阵心,无数杂音蓦地乍现,像是陡然纷飞的碎片。 我听见了各种各样的言语,杂乱无章且交错分离。 “公子要去国都了,听说是兵法谋略受国君赏识,我们公子那样的人物,果然是要去国都的……” “那夫人怎么办,公子一定会带上我们夫人吧?” “国都都是名流贵族,公子的夫人却是一个目不能视的瞎子,啧,公子该是有些烦恼吧……” 那大概是阮悠悠和薛淮山的最后一夜。 锦绣屏风前,纱帐摇曳,她为他整理离行的衣服,一件又一件,叠好再拆开,再重新叠成最整齐的模样。 轻纱拂过阮悠悠的手背,她平静地像是寻常人家的妻子。 “我会在年底回来。”薛淮山揽上她的肩,缓声道:“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也好好照顾自己。” 阮悠悠身体微僵,心底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便是此行不会带上她。 想到尚在婆婆那里的儿子,她又问:“那我可以去……” “上次你去瞧那孩子,他哭到背过了气。”薛淮山的嗓音低了几分,接着道:“母亲的意思,是等到孩子再大一些。你既然看不见他的样子,迟几年也无妨。” 我作为一个局外人,听到这样的话都觉得心冷。 寒风刮得更急,阵角依稀现出半道裂痕。 我后退一步,转身想从引梦阵里跑出去,却不料那阵心融化成guntang的沸油,眼看着便要烧到脚边。 崩坏的乱音入耳,整个梦境都变得有些扭曲,雪令挥剑斩断了阵结,用剑气将阵心拦在另一边。 我呆了一瞬,扶着阵角跌撞着跑了出来。 雪令一把拉住我的衣领,从上到下地审视我全身,黑色的眸子里隐有愠怒,问出口的第一句却还是:“受伤了吗?” 我微红了脸颊,诚实道:“没有……” 随即我又抬起头,双眸清亮,定定将他望着,“最后好像听到了阮悠悠的声音,她自请了一封休书……薛淮山似乎也没拦她。” 雪令叹了一口气,又问:“然后呢?” 我顿了一下,继续说:“薛母不让阮悠悠见她年幼的孩子,临走时,阮悠悠只带了几件孩子穿过的衣服。只是我还是想不通她的执念在哪里,你说她到底……” “你们……在说什么?” 听见这一声问话,我怔了半晌。 清冷如水的月光下,披了一件外衣的阮悠悠站在竹门前,苍白着一张俏丽的脸,红唇失尽了颜色。 ☆、第70章 苏木笺(七) 薄云遮月,树影微动,院中一片岑寂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