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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养伤

    乐府位于走马巷的尽头,虽不是安邑城内最气派的宅子,也算是大宅了。乐氏祖孙三代百余人住在一起,热闹非凡。

    乐城带回一名捡来的乞丐的消息,并没有在乐宅引起什么轰动,一是乐城本来就生性爱玩,二是乐宅一向乐善好施,经常接济穷人和乞丐,对于乐城带人回来的小事,大多数人并未放在心上。

    也是乐城为了避免人多嘴杂,从后门进去,并没有多少人看见。他将周东安置在了客房之中,本想安置在柴房,魏任不同意。

    乐城让人帮周东洗澡,换上了干净衣服,魏任和乐旦惊呆了——原来周东竟是一个英俊洒脱的男子!乐城有几分不自在,讪讪一笑,请来了大夫为周东医治。

    大夫是魏任从王宫请来的妙手神医金甲先生。金甲先生胡须皆白,道风仙骨,他诊治半晌才眉头微锁地说道:“公主殿下,此人伤势极重,除了身体遭受利器创伤之外,五脏六腑也各有损伤,臣只能勉力为之,能否保命,全看他的造化了。”

    魏任点了点头,也没说什么,金甲先生开了药方就走了,乐城却有几分不快:“万一伤重不治,死在了家里,多晦气。任公主,要不扔到外面让他自生自灭好了。”

    魏任没说话,乐旦不高兴了:“哥,你说的是什么话?爷爷总说要我们多读书,所谓泛爱众,而亲仁,见死不救若是让爷爷知道了,必定会责骂你。”

    “好,好,你们说得都对。”乐城忙举两手投降,“不过我可有言在先,万一他是什么来历不明的人,我可是要报官的……”

    “若真有什么意外发生,由我向父王请罪!”魏任冷冷地瞪了乐城一眼,转身走了,“只要你安置好他,我自会好好谢你。”

    不等乐城相送,魏任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门外。乐城呆了一呆,摸不着头脑:“任公主怎么生气了?”

    乐旦跺了跺脚,叹息一声:“哥,也别怪任jiejie不喜欢你,就连我也气你。你好歹也是将门之后,救人于危难之际本是本分,却推三阻四,毫无风范不说,也气量狭小。任jiejie是恼你既无将门之后的气势,又没有一个男儿的担当。”

    乐城张口结舌,想说什么,半天说不出话来。

    忽然一阵咳嗽声传来,乐城回身一看,周方已然醒来,挣扎着正要起身,他忙上前一步,扶起了周方:“周兄不要动,你伤势过重,不要牵动了伤口。”

    周方用力推开乐城,在床上跪拜:“在下拜谢阁下的救命之恩!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在下姓乐名城,此地是乐府。”乐城扶周方躺下,“你先不要谢我,大夫说了,你能否活命全在自己造化。万一没有救好你,岂不是白谢了?”

    乐旦受不了乐城了,一把把他推到了门外:“你赶紧出去,病人就算没事也要被你说死了。”

    乐城不想走,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了喧嚣的声音,爷爷和父亲都出征未归,他是长孙,大事必须出面,就忙朝前堂走去。

    周方望着乐城远去的背影,又见到乐旦如花似玉一脸纯真的笑容,一颗紧绷的心才舒缓几分,竟是如此之巧,救他之人竟是乐羊之孙乐风之子乐城,而他竟然现在身在乐府之中!

    若是让乐城得知乐风之死是因他而起,乐城必定会一剑结果了他的性命。不想才逃出生天,却又入了虎xue,怎么办是好?周方心思电闪间,已然想好要逃出乐府。

    “你好些没有?”乐旦见周方半躺在床上发愣,上前一步,关切地问道,“看你年纪也不大,像是读书人,怎会被乱兵所伤?你家人还有什么人?”

    乐旦轻声细语,语气不缓不疾,让周方心中安定了几分。想起中山国与世无争,百姓本来安居乐业,却因魏国来侵,如今国破人亡不说,他也险些丧命,而罪魁祸首正是眼前之人的爷爷,心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反正乐城和乐旦也不知道他是何许人也,不如就在乐府住下,等伤好之后,再作打算。

    “旦姑娘,在下自幼饱读诗书,本来想学成之后为国效力,不想魏国来犯,在下一介草民,只好逃命。途中被乱兵所伤,唉,一言难尽。”周方从一路上几人的对话中听到了几人姓名,“家人没有别人了,在下孤家寡人一个。方才救我的那位姑娘,她是何人?”

    “她是魏国国君之女魏任,任公主。”乐旦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她倒了一杯水递给周方,“你一个人孤苦伶仃倒也可怜,就安心住下,好好养伤,伤好之后,可以在乐府谋一个差事。若是遇到了喜欢的女子,不妨就在魏国成家。”

    “咳咳……”周方咳嗽几声,一阵剧烈的疼痛传来,他手一松,茶杯失手掉落,乐旦慌乱之下想要接住茶杯,却晚了一步,茶杯滴落到了地上,摔得粉碎。

    周方眼前一黑,一头栽倒,正好倒在乐旦的怀中。乐旦顾不上被一个陌生男子抱住的羞赧,急得大喊:“大夫,大夫。”

    周方再次醒来,已经是三天之后了。

    一连昏迷了三天的周方,做了一个长长的恶梦。梦中,他先是被母后遗弃,一个人在荒野中孤单无助,几次差点被豺狼吃掉。好不容易跑出了荒野,来到了滹沱河边,却又陷入了两军厮杀之中。他手起剑落,斩杀敌人无数,却一个失手被人擒拿。拿他之人竟是乐城。乐城狂笑中将他抛入盛有沸水的大鼎之中,将他活活煮死。

    奇怪,明明他已经死了,怎么还能看到听到发生的一切?周方清楚地看见他的rou煮熟之后,被乐城派人送到了母后手中。母后接过,眼中没有一丝悲伤,毫不犹豫一口喝下,还交口称赞美味无比。

    他当时就吐了。

    吐过之后,惊出一声冷汗,然后就醒了。醒来之后,是浑身的疼痛,仿佛全身被狼牙棒碾压过一般,朦胧中睁开双眼,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魏任关切的眼神。

    “你醒了?”魏任一脸惊喜之色,“你昏迷了整整三天,还以为你活不了了。”

    周方虽然浑身疼痛难忍,不过感觉精力恢复了不少,再闻到房中浓重的药味,以及感受到嘴中的苦涩,他就知道三天来没少被人喂药。他支起身子,冲魏任一拱手:“承蒙任姑娘相救,在下感激不尽……”

    魏任不耐烦地打断周东的话:“不要每见我一次就说一次什么救命之恩无以为报的废话,你能活着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

    周方一头雾水,只好尴尬一笑。

    魏任身后的乐城咳嗽一声,来到周方近前,他一脸悲色,眼圈红肿,声音嘶哑:“你有所不知,这三天里,可是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

    乐羊灭了中山国的捷报传到了魏国,魏王大喜,重赏乐羊。同时,乐风身死被煮成rou羹的消息也传来,乐府上下大悲,乐城哭昏在地。

    魏王感念乐风之忠勇,特赐乐城爵位。乐城推辞不受,魏任急得不行,连使眼色让乐城向魏王提亲,乐城几次鼓起勇气,却最终没有说出口。情急之下,魏任主动提出她不想嫁与司马运,想嫁乐城,希望父王成全。魏王听了脸色一黑,默不作声。倒不是魏王轻乐城而重司马运,虽然乐羊此番征伐中山国是为主帅,比起司马运的父亲司马史还要官高一级,但是乐羊原本是中山国人氏,且又只是相国王黄门客,出身低微,是以魏王对乐羊始终有提防戒备之心。

    若非王黄再三推举乐羊,魏王断然不敢重用乐羊为主帅征伐中山国。现今虽然乐羊获胜,加官进爵赏金赐银自然不在话下,但若要将女儿嫁与乐羊之孙为妻,他却是不愿。之前也有大臣提过要将中山国作为赏地赐封与乐羊,魏王故作不闻,还是相国王黄知道魏王不喜,及时提出可将中山国赐与太子魏作为封地。

    魏王当即欣然应允。

    魏任怎知魏王心意,她以为魏王重用乐羊就会同意她嫁与乐城为妻。尽管对父王的决定颇为不满,但一向知道父王脾气的她还是不敢再多说什么。

    出了王宫,魏任闷闷不乐,对乐城的懦弱恨到了极点。路过相府时,相国王黄正下马车。魏任本不想和王黄说话,在父王要将中山国赐与哥哥魏作而不是乐羊时,王黄随声附和。在父王不许她嫁与乐城为妻时,王黄置身事外,在她看来,王黄就是一个一切唯父王之命是从的傀儡,并无相国之才。

    王黄却拦住了魏任,说出了一番让魏任难以置信的话。

    “老夫略通易数,夜观天象,有大星坠落城西,主有异人降临魏国。”王黄脸色不变,目光却在魏任脸上迅速扫过,似乎是在暗中观察什么,“只是大星星光黯淡,主此人性命垂危。但星光又似暗还明,应该是此人命数特别,是生是死,全在贵人一念之间。”

    魏任顿时屏住了呼吸,她救下周方一事,除了乐城乐旦之外,并无外人得知。不对,周方只是一个卑微的乞丐,何来异人一说?她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淡淡回应:“相国说的这些,与我何干?”

    王黄气定神闲地一笑:“公主殿下,若是王公贵族,命数自然贵不可言。而平民百姓,却也并非全是贱命。人命关天,不论贵贱。且人的命数并非一成不变,朝为上卿暮为囚犯朝为平民暮为上将,也是常见。 命数之中,也包括姻缘。”

    魏任听王黄啰嗦一大堆,早就没有了耐心,转身要走时,却又停下了脚步:“相国是说,人的姻缘也会变?”

    “正是。”王黄意味深长地一笑,“人的富贵,全凭贵人一言而定。人之姻缘,也是贵人一念之间。”

    魏任听出了王黄的言外之意,忙问:“相国可有法子让父王收回成命?”

    王黄摇头:“老夫是魏王臣子,魏王之命,老夫唯有服从。”

    魏任脸色一寒:“既然不能,还说那么多废话何用?”

    王黄笑道:“公主殿下切莫心急,人之命数,随时在变化之间。一变而万变,变在微妙之时。公主的姻缘,落在了异人身上。异人活,则公主殿下的姻缘可活。异人死,则公主殿下的姻缘也死。”

    “什么异人?”魏任心中诧异王黄如何知道她救了周方,就故意装傻,“哪里有什么异人,相国不要说笑了。”

    “若是公主没有救下一名异人,老夫几十年的观星术算是白学了,哈哈。”王黄拱手告辞而去,“此人生死和公主殿下姻缘大有干系,生死全在公主殿下一念之间,老夫告辞!”

    魏任在王府门口呆立半晌才清醒过来,急匆匆就跑到了乐府。见到乐城,将此事一说,乐城半信半疑:“我也早就听闻相国会夜观天象,只是天象对应的不都是天下大事,怎么一个落魄的乞丐被公主救下,也会观察到?会不会是谁透露了消息让相国知道了?也不对,就算相国知道了,怎会在意一个乞丐的生死?”

    几人讨论半天,都觉得不可能是走漏了消息,因为只有魏任、乐城和乐旦三人知道此事,三人谁也不会告诉相国。那么岂不是说,相国真的是夜观天象推算而出?

    先不管相国是如何得知此事了,乐城却坚定地认为周方不是什么异人,他的生死更不会和魏任的姻缘有什么干系。魏任却是信了大半,守候在周方身边,非要等周方醒来。

    就在几人说个没完时,周方醒来了。

    在听魏任几人七嘴八舌说完三天的事情后,周方心中一惊,乐风之死他早已得知,魏任被魏王指婚与司马运,事不关己,他也并未在意,让他大为心惊的是两件事情,一是魏王将中山国作为封地赐与了太子魏作,可见魏王要长久占领中山国,是要将中山国完全纳入魏国版图。二是相国王黄的观星术真有如此神奇,竟能推算他是流落魏国的异人?

    周方努力克制内心的波澜,脸色平静语气无力地说道:“在下只是一个为求活命的亡国之民,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都与我无关。”虽说睡了三天,恢复了不少,却还是身体十分虚弱,毕竟他身上有十几处创伤,才说几句话,不觉汗出,“若是不嫌弃,请允许在下在贵府养伤,伤好之后,做牛做马报答。”

    “当然不嫌弃了,你必须也只能在乐府养伤,要不你还想去哪里?”魏任现在不怕周方死掉了,却又怕他跑掉,“周方,你真的只是中山国的平民百姓,不是什么王公贵族?”

    周方苦笑:“你看我的穿着打扮像是王公贵族吗?中山国灭国,王公贵族不是被杀死就是投诚了魏军,剩下的人都跑到了太行山,有哪个王公贵族敢跑来魏国?”

    “倒也是。”魏任歪着头想了想,信了五分,却还是存了五分不解,“也不知道相国为什么说你是异人?至少到现在为止,你还是一个除了长得还算可以但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凡人。好了,不乱猜了,等你养好伤再说。”

    “任……”乐城本想说现在乐府有丧事要办,留一个外人在此不太方便,话到嘴边却被魏任不满的眼神顶了回去,他只好嚅嚅而言,“在乐府养伤可以,但必须要约法三章。一,不许调戏乐府女眷。二,不许私自出府。三,不许打旦meimei主意。”

    周方无奈一笑,拱手答道:“能有安身之处,在下已经感激不尽了,怎会还有非分之想?乐公子,你觉得以在下的伤势,有能力有心思调戏女眷私自出府并且打旦meimei的主意么?”

    乐城脸色一晒,魏任失笑出声,乐旦更是咯咯一笑:“哥哥你是怎么想的?周方哥哥现在床都下不了,怎会去做这些事情?”

    周方朝魏任和乐旦投去了感激的一瞥。

    “别听他的,你只管好好安心养伤,伤好之后,自有你的去处。”魏任斜了乐城一眼,“你也不用多想,只管办好丧事。乐风将军死得确实冤枉了些,幸好凶手周东已经战死在沙场,也可以安慰将军的在天之灵了。”

    乐城右拳打在左手之上,恨恨地说道:“要是周东没死,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目光凶狠地看向了周方,“周方,你也姓周,他叫周东,你叫周方,东方?会不会……”

    周方心中大跳,莫非被乐城认出了他就是周东?又一想,不会,莫说乐城了,就是乐羊也不一定认出他来,乐家唯一和他正面见过的只有乐风,而乐风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不说话,淡然地直视乐城的双眼。乐城顿了一顿又说:“你会不会认识他?”

    周方摇头:“周东贵为太子,我只是一介平民,怎会高攀认识太子?中山国多姓周姓,周方周圆周南周北,比比皆是。”

    乐城点了点头,紧握宝剑的右手松了下来:“若敢骗我,我能救你,更能杀你!”

    外面远远传来急切的声音:“乐公子,乐公子,魏王前来吊唁,速速迎接。”

    乐城忙整理衣服,转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