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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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但比攻城来得重要,是预备与契丹大战的主力。 第四路由潘美挂帅,衔头是“云、应、朔等州都部署”。云州是大同一带,应州是浑源一带,朔州是马邑一带。这三州在太行山之后,原是石敬瑭割与辽国的十六州中的三州。皇帝决定收复失土,所以命潘美由河东往河北打,与出飞狐口的田重进会合,不仅要挡住契丹援燕之师,而且要求迎头痛击,希望这一场硬仗,就能打得契丹一蹶不振。 四路人马中,潘美这一路最受重视,其中原因之一是,他的副帅就是杨业。 雍熙三年三月,曹彬由河南北上,派出先锋李继隆,取固安,攻新城,直逼涿州。契丹的守将名叫贺斯,已被李继隆阵斩。契丹兵溃而复集,将由东面来接应的米信所部三百人,团团围住。米信手执大刀,步战突围,幸好曹彬亲自带兵赶到,内外合力,在新城东北,大破敌军,随即占领了涿州。 田重进这一路的人马,急行军到了飞狐口以南,遭遇了敌人。契丹的这名主将,名叫大鹏翼,官拜“西南面招讨使”,领兵相拒。田重进自己在东面列阵,命他的部将荆嗣绕道到西面,趁黄昏时分,直扑敌阵。契丹兵的阵地在一处高地上面,向下猛冲,得了地利,宋军吃了一个大亏。相持数日,各不相下,荆嗣想了一条计策,派出两百人沿大路布设旗帜,同时率领部下所有人马,疾趋敌阵,叫骂挑战。 大鹏翼扎兵在山上,遥遥望见大路上旗帜连绵,以为宋军后路的重兵,已经到达,估量不敌,准备退去。田重进就趁他这气馁的片刻,挥兵猛攻。契丹大溃而逃,大鹏翼为宋军生擒,于是飞狐口和灵邱的契丹守卒,望风而降。荆嗣打了个极漂亮的胜仗。 于是田重进乘胜转战到飞狐口以北,颇有斩获。而第四路的潘美亦打得很好,由勾注山的西陉进入,越过雁门关,破敌寰州,进围朔州。这两地的契丹守将,都举城投降。接着连克应州、云州,截断了契丹的进援之路。 不幸的是,曹彬打了一个损失惨重的大败仗。 当曹彬与诸将出征以前,面谒皇帝辞行,皇帝对进取方略,曾作过一番明确的指示。 “潘美与杨业行军要快,直趋云、朔,但行动要隐秘。曹彬将兵十万,不妨大张旗鼓,声言必取幽州。缓缓行去,以持重为上,不准贪功轻进。这一来,契丹必以大兵救幽燕,对山后各州,就顾不到了。” 此是声东击西之计,曹彬的任务就在诱敌深入,掩护潘美与杨业以精兵袭取太行山后的寰、朔、应、云各州。但是曹彬的部下,却不明白皇帝的深意,尤其是先锋李继隆,轻骑疾进,所向克敌。捷报到京,皇帝总不免疑虑,觉得曹彬这一路进兵太快,违反了他的持重的训诫,不能达成诱敌的目的。 及至兵到涿州,与耶律休哥快将形成短兵相接之势,如果鼓勇直前,一举而下,自然也是好事。然而曹彬的部队却无力前进了。 这主要的是因为遇见了一个强有力的对手。耶律休哥的人马不多,只能坚守待援。他白天不敢出战,只是虚张声势,到了晚上,派出轻骑,四处sao扰,遇见人单势孤在巡逻的宋军,估量吃得掉的,毫不客气地下手,神出鬼没,对宋军的士气颇有影响。而最狠的一着是伏兵林莽之间,绝宋军的粮道。这样十天下来,曹彬军粮不继,无法再留在涿州,沿白沟河退到涿州以南的雄县,等待粮食。 皇帝得报,大为困惑,哪有敌军在前,不作坚守之计,而退师待粮的?因而飞骑传旨,命曹彬赶紧再沿白沟河南下,与米信一路取得联络,等潘美与杨业扫平山后各州,再会合田重进,一起攻取幽州。 但是,曹彬的部下,眼见潘美与田重进接二连三地打胜仗,自觉握重兵而不能有所作为,是奇耻大辱,因而谋议纷起,这个也要进攻,那个也要进攻。曹彬与米信商议,怕压抑太甚,会激起兵变,决定再度进兵涿州。 这一次进兵,大家带的都是干粮,到了有井、有河的地方,席地而坐,就水进食。而耶律休哥,派出不少小部队,十二个一群,专趁宋军进食的时候来sao扰。这对宋军构成了极大的困扰。自救不暇,疾于奔命,加以天热缺水,士兵苦不堪言,从雄县走了四天,才到涿州,已经搞得人饥马乏,困顿不堪,什么雄心壮志都丢到九霄云外了。 相反,契丹的战斗力却增强了,萧太后与她的儿子文殊奴,亲统大军南下应援,自幽州西南行,渡过桑干河,已到涿州东北的驼罗口。曹彬与米信自知不敌,只好去而复回,向西南撤退。 哪知耶律休哥却不放过他们。萧太后所统的大军是正兵,耶律休哥所带的便是奇兵。奇正相生,一明一暗,耶律休哥暗中追了下来,追到涿州西南四十里,拒马河以北的岐沟关,一仗大胜。曹彬与米信已经无法部勒各营,只有连夜渡过拒马河,打算到易州安了营再说。 渡河之时,耶律休哥自然乘胜追杀,宋军在拒马河中溺死的,不计其数。到了第二天日出,整顿残兵败将,就在河边休息,一面派出兵去,到邻近村落收集了一些米粮食器,埋锅造饭。吃到一半,得到警报,说耶律休哥已在下游渡河而南,即将杀到。宋军一惊而溃,不复成军。耶律休哥的精骑,果然风驰电掣而来,宋军再次大败,弃甲如山,遗尸塞河,等于全军覆没。 接着萧太后也渡过拒马河,商议进止。耶律休哥主张乘胜南下,尽取河北之地,与大宋以黄河为界。萧太后忖度国力,自觉还吞不下这一大片地方,不肯听从,领兵回燕。论功行赏,耶律休哥居首,封为“宋国王”。 经此巨创,大宋皇帝重新做了一番持久的部署:以田重进屯兵清苑以西的定州;潘美回镇代州;将云、应、朔、寰四州的官吏百姓,迁移到河东、关中一带,以为坚壁清野之计。这个护送四州吏民内迁的任务,即由杨业担任。 其时契丹萧太后卷土重来,要想打一场歼灭战。前敌大将是耶律斜轸,率精兵十万想追击护送四州吏民西行的宋军,结果在涿鹿附近,遇见贺怀浦的儿子贺全图。一场厮杀,宋军不敌,往南败退。南面就是小五台山,峰峦阻隔,无法再退,为契丹杀伤数万人之多,而贺全图总算逃得了一条活命。 于是耶律斜轸回师转攻蔚州。这是个有名富庶的地方,不能不救。救蔚州的是潘美与贺全图,出飞狐口,向北进兵。 飞狐口是河东重险,其地两崖峭立,一线微通,迤逦百有余里,成为山后九州的噤喉。但是,此地易守难攻,或者可以作为一条急行军的捷径,却不宜于出击,尤其是敌方有备的情况下,出飞狐口攻击,弃险就危,本身虎落平阳,敌人可以守株待兔。所以潘美回救蔚州之役,为耶律斜轸所伏击,不支而退。 这一下,不但蔚州失陷,而且在它西面的浑源及应州亦大为震动,守将都弃城而走。于是耶律斜轸乘胜沿桑干河北岸西进,攻克了应州东南的寰州,打算截断杨业的去路。 杨业的负荷甚重,云、应、寰、朔四州吏民内迁的护送之责,都落在他肩上。此时正由他的长子延玉协助,率领精兵在应州以东、云州以南、朔州以西的地区,居中指挥掩护。现在眼看耶律斜轸攻占了寰州,如果向西越过雁门关,直扑朔州,则四州的吏民如入袋底,而从东面的蔚州到西面的朔州这一个袋口,尽为契丹所封锁,百万吏民尽成俎上之rou,这后果太严重了。 于是,杨业与潘美及两护军商议——两个护军一个叫王侁,本职是蔚州刺史;一个叫刘文裕,原是顺州团练使。王侁为人刚愎自用,而且一向嫉妒杨业的威名战功,加以蔚州失守,自觉面上无光,所以情绪更不好了。 杨业精于韬略,熟于地形,估量敌我之势,提出了一个极好的撤退计划。当时的情势是寰、应两州的吏民,已经随军集中,而北面云州、西面朔州的吏民却正在待命。所以当前的课题,就是如何在强敌压迫之下,将分散的四州百万吏民,迅速而安全地内撤? 撤退的地点,杨业已经选定,是在朔州西南七十里的翠峰山下,这座山东面连着石碣谷,绵延二百余里,其中地势平坦,可容数十万人暂时躲避。 石碣谷的北面连接大石口,在应州以南三十里。杨业的计划是一方面调集在代州的后备部队,往应州增援,一面让云州的吏民南下,这时在寰州的耶律斜轸必定向西进攻,而云州吏民与代州部队联成南北一线,为西面造成一道屏障,正好让朔州吏民趁这一段安全的时期,由翠峰山避入石碣谷。 在应州,只要能将耶律斜轸挡一挡,则云州部队及随军的吏民,就可以由大石口进石碣谷,谷口用一千人以强弓硬弩护守,另外派遣精锐骑兵,往来联络、策应、游击。这一来,四州百万吏民就都可以保全了。 听罢这番计划,潘美还未表示态度,王侁却已抢着开口。 “手下有数万精兵在,何必如此胆小怕事?”王侁信口说道,“应该一路杀过去,杀出一条血路,堂堂皇皇进雁门关!” “是的。”刘文裕附和其议,“应该好好打一仗。” “不行!”杨业断然决然地答道,“这是必败之势。” “怎么?”王侁嘴角挂着邪毒的冷笑,“你不是号称‘无敌’吗?如今看到敌人连连进逼,不肯接敌,莫非另有打算?” 这句话说得太严重了,是隐然指责杨业有异心。降将受此诬指,很难洗刷,杨业为了表明心迹,愤然答道:“我不是怕死。因为时有未利,徒然牺牲士兵,不能立功,何苦做这样的傻事?现在你这样说,我就拼一拼,让大家看看,我是不是怕死的人?” 杨业一怒回营,想想自己这样子忠心耿耿,仍旧要遭人的猜忌逼迫,不由得凄然下泪。杨延玉眼见老父受人欺侮,心如刀绞,愤愤不平。然而他亦深知他父亲的性情,言出如山,决无更改,既然已放下诺言,要与耶律斜轸拼一拼,就只有想办法拼出个道理来。 父子俩盘算来盘算去,只有一条诱敌之计,可以败中取胜。然而胜是国家胜,他们父子俩却多半要牺牲了。 “如果我死则国生,自然要为国捐躯。”杨业吩咐延玉传令,“明日正午出兵!” 第二天正午出兵之前,特地请了潘美来,有话交代,其实也就是诀别。因此,杨业的容颜惨淡,使得潘美亦大为伤感。但他实在亦希望杨家父子能打一个胜仗,好振作士气民心,所以只有将心肠硬了起来,听其自然。 “此行对我一定不利!”杨业一开口就是绝望地表示,然而也有视死如归的气概,“太原降将,当年自以为必死无疑,官家不杀,反而重用,感恩图报,总想立尺寸之功,报答知遇,所以用兵一直慎重。诸公说我怯敌,我就只好先死在敌人手里了。不过,我亦不能白死,拿我父子的性命,为诸公换一场大功。此刻出兵,入夜突袭,明天我把敌人引进来,引到陈家谷口,就是反败为胜的时候。请诸公在谷口埋伏弓箭手,分左右翼夹击,可以叫他片甲不回。切记,切记!” 说完上马,领着他的百战劲卒,浩浩荡荡地向东而去。潘美与王侁亦就连夜调兵,在朔州以南的陈家谷口,布下阵势,准备大大地立一场功劳。 其时耶律斜轸的锐气正盛的部队,已经迫近应州,他所忌惮的,也就是杨业,因而所派出去的谍探,亦最注意杨业的动向,发现“杨”字旌旗,远远从西而来,纷纷赶回后方报告。 于是耶律斜轸召集部下诸将会议,都认为对杨家军列阵打硬仗是件不智的事,只可智取,不可力敌。当时便由耶律斜轸定计,派他的副将、萧太后母家的族人萧挞览设下伏兵,由他自己率领大军迎战。 两军将次相遇,杨业将他的长子延玉唤到马前,遥遥指着东面的山路问道:“你看如何?” “向来契丹望见爹的帅旗,即令不是急急避开,也总要停下来观望一番,现在看敌人大旗,竟是耶律斜轸自己领兵来抵挡,一路急行,毫无瞻顾,莫非有诈?” “不错,我也认为必有伏兵在后。不如将计就计,先杀他一阵再说。”杨业嘱咐,“你先去!不可深入。” “是!” 杨延玉领了将令,带了他亲手训练的两千骑兵,风驰电掣般往前冲去。耶律斜轸略一驻马,将马鞭往回一指。杨延玉因为早已识破计谋,不理他这番做作,横枪跃马,领头冲锋。耶律斜轸急将后队改作前队,潮水一般将人马后撤,但改作后队的前队,已为杨延玉追到,麾军大杀,顿时死了有三四百。 转过一个山口,但见双峰对峙,一线中通,是一处险隘。杨延玉心想,如有伏兵,必定设在此处。一个念头还未转定,飞箭如雨,交射而下。耶律斜轸的部队却又停住了,在转换队形。杨延玉随即将马腹一夹,转身过去,传令撤军。 这是有意要引敌深入,所以杀一阵,败一阵。转眼之间,天色已暗,两军鸣金收兵。杨业屯兵翠峰山下,派出谍探,四处查访。接二连三回报,契丹各路人马,不断开到,估量敌我兵力大概是五与一之比。 杨业得报,亲自登上高冈,在月光下举目四顾,狼烟处处,旌旗相望,刁斗递传,信号不绝,不由得黯然长叹。 “我早说过,时有未利。”他向延玉说,“如今果然!云、应、寰、朔四州黎民恐怕要受苦了!” “爹,”延玉问道,“今夜就奇袭如何?” “奇袭当然可以,但决胜负还得在陈家谷口。”杨业仰脸望月,神态肃穆,好久才低头回身,默默走下高冈。 杨业回营,分兵三路,夜袭契丹。耶律斜轸自然也有防备,等宋军杀到,命左右两翼据垒坚守,亲领中军迎敌——这一路是杨业父子所率领。真所谓“上阵还须父子兵”,配合得极其密切,倏尔东西,倏尔南北,只要主攻的杨延玉阵势方向一变,杨业立即补上背面的空隙,加以部下训练有素,虽在黑夜之中,并不混乱,因此这一仗虽未能踏破敌营,但杀敌却是不少。 萧挞览见主帅拒敌无功,下令各路人马往中间集中,于是杨家父子陷入重围。天色将明,形势越将不利,杨业认为突围诱敌的时机已到,一马当先,往西面归路杀去。 这时漫山遍野的契丹兵,将杨家父子冲成两截,团团围住。耶律斜轸策马上冈,综观全局,用一面紫色旗指挥进止,任凭杨家父子勇猛绝伦,只是死缠不放,滚到东、滚到西,杀了个把时辰,死的人也不少,只是无法取胜。 然而耶律斜轸并不担心,人是血rou之躯,只要缠斗下去,杨家父子不能脱困,便有精疲力竭、束手受缚之时。同时他又在想:如能生擒杨家父子,不独对宋军是绝大的打击,对自己部下也是绝大的鼓舞,而且劝令投降,收为国用,更有绝大的关系。 当然,他也有英雄相遇惺惺相惜的意思,因而分遣左右驰到阵中传令:“千万不可伤及杨无敌父子,如能活捉,膺千金之赏。倘或误伤,军法从事。” 这一下,契丹兵越发逼迫得紧了,但只是包围,等杨家父子冲过来时,尽力招架,却不敢施用乱箭。杨业心知敌人的用意,乐得暂且歇息,静待后援。 援军是他昨夜突袭之前,就已部署好的接应之师。这两支兵,一支由杨延昭率领,一支却是一员老将所带——此人名叫王贵,并州太原人,行伍出身,当到淄州刺史。这次伐辽,调集各路人马,王贵被分拨到潘美部下,但他佩服杨业,自愿改隶。今年已经七十三,比杨业还大四岁,但执礼极恭,作战亦非常得力。 这两支人马,一左一右,同时杀到。耶律斜轸得报,急急传令,分兵抵御。这一来,阵脚便就松动了。杨业平生大小数百战,什么阵仗都见过,见此光景,便知援军已到,而此时正就是重围之中,唯一可乘之机,因而下令突围。 其时在陈家谷的潘美与王侁,已经领兵守候了一夜。照道理说,如果杨业吃了败仗,乘机诱引敌军深入,就应该先有探报,以便早做准备;哪知整夜过去,消息沉沉。王侁有些沉不住气了。 王侁与潘美分任左右翼,陈兵谷口东西。为了消息不明,他特地带着亲兵到陈家谷口西面去看潘美,商议进止。 “到底是胜是败,总要有个确实消息才好。”王侁焦急地说,“这样心里七上八下,实在不是滋味。” “你少安毋躁。”潘美答道,“杨老将临走之前,说得清清楚楚,他引敌到此,我们伏兵夹击。只等着就是。” “不然。”王侁大摇其头,“我们不要上他的当!” “上当?”潘美愕然,“他会给我们上什么当?” “杨业号称无敌,现在让我们一逼,逼出阵去,有道是困兽犹斗,何况是他这样的老将,自然拼了命往前攻。他是看看反正不打不行了,不如大大打他一个胜仗,却又怕我们分他的功,有意这样说法,让我们在这里痴等。我们不能上他的当。” “这话?”潘美有些动摇,“倒也有些道理。” “自然有道理。”王侁自己为自己鼓起了一阵没来由的信心,“降将多不可靠。再说,世上哪里有自己吃败仗,拿自家性命去替别人换取立功机会的人?这样的人,岂不变成了圣人?” 潘美更将信将疑了。“然则,”他说,“计将安出?” “我们不上他的当,赶上去一起打。有功大家有,不能让他一个人独得。” “这要考虑。万一他真的引兵到了,怎么办?我看,得要慎重。” 王侁想了一会儿说:“好!我也赞成慎重。如果他引兵而来,这时候已经入谷,我派人到托逻台去探望。” 托逻台又名多罗台,是翠峰山两面的一处峰。峰峦不高,独占地形之胜,陈家谷中的情况,能够一目了然。当时派遣亲信,飞骑察看。不久回报,谷中毫无动静。 “潘公,我的话不假吧!”王侁理直气壮地说,“赶快向东进兵吧!” 潘美踌躇不决,好久好久才说:“不!这时候不是争功的时候,我们应遵照约定,守在陈家谷口。” 王侁微微冷笑,答非所问地说:“潘公,我可进过忠告了!” 这句话包含着两层意思:一是忠告潘美将来不要后悔,再是表示他要独行其是了。 然而潘美却一时想不通,只在思索杨业何以没有探报,同时左思右想在考量着杨业究竟有几许胜算?等警觉得王侁可能已经擅自行动,方始如梦方醒,急急派人飞骑到谷口东西探视究竟。果不其然,王侁已经领着所部人马,快马加鞭地往东趱行,打算着去分杨业杀耶律斜轸的功劳了。 这一下搞得潘美心里七上八下,大有进退失据之势。朝好处去想,杨业与王侁建功,自己向隅,患得患失,坐立不安;朝坏处去想,杨业败回,引敌到此,本来左右翼夹击,可以退敌,现在左翼已失,只有右翼拦挡,就像堤防有了缺口一样,必成溃决,自己岂不是白白葬送在里面? 本来坏处亦可变成好处,现在王侁一抽身,坏处就坏定了。这样想着,潘美得了一个计较,立即传令,全军后撤十里,直到交河北岸暂驻。同时分别遣派得力探子,往陈家谷内及东面益州边界去打探消息。 由于杨延昭和王贵的两支援兵一到,杨业掌握最适切的时机,趁契丹兵铁桶样围住的阵脚稍一松动之时,身先士卒,领着劲骑奋力冲杀,终于冲出一道缺口。千军万马,纵横混乱之中,由外向里攻的杨延昭,望着帅旗,杀开一条血路,终于父子兄弟在刀光箭雨中聚首了。 震天的呐喊厮杀声中,彼此连交谈的声音都不容易听到,自然不可能从容商议。杨延昭在马上高声喊道:“大哥,你快向北杀进去,引开一支敌军,等我保护爹爹进谷。” “不行,你是生力军,你将敌军引开去,还是我保护爹爹进谷。” “不,不!大哥——” “怎么这等婆婆mama的!”杨延玉大声喝道,“休得误了大事,快走,迎上东北来的一彪人马!” 杨延昭还要与延玉争那保父的重任,而杨延玉却已不由分说,一箭射到他马头前面。坐骑受惊,掉转头去,杨延昭手执枪尖,轻轻往外一撩,枪杆甩在马屁股上,立时直冲,正好迎上东北来的一队契丹兵。 于是杨业由杨延玉保护着,引敌入谷,且战且走,亦走亦停,略略检点部下人马,损伤倒还不多。 入谷追赶杨家军的是耶律斜轸的先锋耶律奚底,他谨守着耶律斜轸的告诫:对杨家父子,绝不可轻忽。因此追得甚紧,却不敢短兵相接,只是三道并进——谷路以外,另遣善走的步卒,由山路两面,夹护而行,遇到有利的位置,居高临下,施放乱箭,颇收效果,宋军死伤者渐渐地增加了。 就这样苦苦纠缠,杀一阵,败一阵,自午间到日暮,看看已至陈家谷口,杨业传令,只看他的坐骑放开辔头,大家就都跟着奔跑,早早脱出陈家谷口,集结待命。 杨业的意思是一出陈家谷口,预先约定左右两翼,便好发动夹击,不但败中取胜,自己的部下亦可保全不少。哪知跃马挥鞭,直奔谷口时,抬眼一望,空荡荡的哪里有什么伏兵?这一急非同小可,急急用旗号下令后队暂缓,徐徐勒住了马。 杨延玉也看出不妙,赶到马前,俯身过来,低声说道:“爹!怎的没有人?” “不应该没有。”杨业的神气非常难看,“你喊一声看!” 杨延玉身大声宏,运足丹田之气,喊了出来:“大宋伏兵在哪里?” 山鸣谷应,一片“大宋伏兵在哪里”的回声,直传到远处,连契丹兵都已听见。耶律奚底得报大吃一惊:“果不其然!杨无敌有鬼计!大家小心!” 然而只有声音,不见人影,且连疑敌的旗帜都不见一面,耶律奚底省悟了。 “真是弄鬼!且等着看,如果没有伏兵,今天非活捉杨家父子不可!” 杨家父子此时正在谷口,相向大哭。杨业伤心的是,潘美与王侁纵有妒忌之心,必欲将自己置之死地而后快,又如何不为国家想一想?忍心不顾,坐视强敌深入!受国深恩的大将,是这样毫无心肝,真正人心大变,又岂能不为天下后世一哭!早知如此,倒不如拼命杀他一阵,何苦诱敌深入?死得太不值了。 杨延玉是为怜痛老父而哭,所以一等杨业收泪,怕惹他伤心,亦就强忍悲声,请示进止。 “唉!”杨业长叹,“平生未曾有过困境,太原之围,不过一死报主而已。如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真难煞我了。” “爹亦不必伤心!”杨延玉说,“等我来挡一阵,爹请先走,找着jian臣,账总算得清的。” “唉!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杨业摇摇头说,“我领兵一走,你未必能挡得住。四州吏民都在交河北岸,抢着渡河,如果你我一走,契丹十万精兵,长驱而下,不但四州吏民尽被屠杀,而且代州亦将不保。” “这么说,是扼守此地?” “扼守谷口,先要布置伏兵,潘、王已经撤守,如之奈何?”杨业指着两旁谷口高山说,“攀缘而上,不是片刻间办得到的事,我们犹未部署妥当,契丹兵已经杀到,岂不是自速其死,如今只有回师攻杀。” “那不是自陷重围?” “是的。舍此别无良策。”杨业说道,“只有用大家的血rou之躯,为四州黎民换来一段渡河的工夫,不然,于心何安?” “那,”杨延玉咬一咬牙说,“事不宜迟!要回攻就要快。” 说着,带转缰绳,双腿一夹马腹,向北直奔,护旗的小校,紧紧跟随在后,只见杨延玉的绿底白字将旗,迎风招展,很快地卷入人潮之中。 于是杨业亦就跟着扑了过去。然而天色已暗,双方都不能不暂时停了下来。杨业父子复又会合在一起,商量的结果,认为此战的目的,就是延挨时间,既然契丹驻兵不前,自己这方面也落得休息一夜。 于是一面分兵警戒,一面派人出谷去寻潘美或王侁,打算联络上了,还能得到他们的援助,天明以后,犹可一战。 奉派联结寻访的两名干当官,出谷以后,沿路打听。如杨业所预料的,四州的难民,已经拥向朔州和应州南面的交河北岸。然而要打听潘王两军的去向,却以人多口杂,莫衷一是。 竟夜奔驰,直到天明方始打听清楚,王侁向东而去,发觉杨业并未获胜,无功可争;如果再要回驻陈家谷口,一则时间来不及,二则亦怕为潘美所笑,进退两难之下,索性撒手不管,领兵撤向雁门关再说。 潘美本来屯兵在交河北岸,也是听得杨业兵败,而陈家谷口伏兵既撤,敌军势必乘胜追击,其势正盛,不能不避,因而领兵沿着交河向西南方向逃去,看样子也要进雁门关,回代州了。 两人又聚在一起,商量何去何从,却是异口同声地要赶回谷中归队,杨家军可死不可逃。 经过这一夜,耶律奚底已完成了三面包围之势。天色甫明,鼓声大振,杨家父子披挂上马,迎敌力战。梨花枪已弃去不用,短兵相接,只用白刃,手起刀落,也不知杀了多少契丹兵。无奈一层围一层,就算敌人不作抵抗,也不是他们父子两人所能杀得尽的。 杨业、杨延玉都负了伤,伤口不止一处,然而越杀越勇,越战越远,直入敌后,手下却只有一百多人了。 杨业已经换过三口刀,一口刀砍得刀刃卷了边,抛掉后又从部下手中另换一口。自己精疲力竭,浑身流血,都可以不顾,坐骑受了重伤,却是无可奈何之事。 “爹!”杨延玉大声喊道,“爹到林子里去躲一躲!” 杨业无法听得见他的话,不过他自己也看到了那片森林,也想到那里可以暂避,只是那匹马受伤太重,竭蹶不前,有些指挥不灵了。 杨延玉见此光景,不愿恋战,杀开一条血路,赶到他父亲面前,顺手拉住坐骑嚼环,不顾一切地拖着就走,总算将杨业救到了森林里。 部下一百多人也紧跟着,匿入森林。“遇林莫入”原是戒条,敌军不明情况,不敢贸然入林搜索。好在契丹兵多,耶律奚底下令在森林四周监视,自己骑着马巡逻,同时指派会说汉话的士兵,高声喊道:“杨老将军请出来!归降契丹,可保富贵。” 招降的声音,随风送到,杨业倏然动容,环视着围在左右的一百多人,招招手说:“你们大家都过来!” “爹,”杨延玉劝道,“你好好歇一歇,不必劳神。有什么话告诉我,我去宣布。” “不!让我自己跟他们说。” 于是杨延玉指挥那一百多人,排成一个正方队形,静听杨业讲话。 “这样的形势,与当年楚霸王被困垓下,毫无两样。我受国深恩,已经下定决心。你们都有父母妻子,跟着我一起死,毫无益处。我从此刻起,解散队伍,准你们自由行动。赶快逃吧,逃回汴京,将今天的情形,上报官家。” “老将军说哪里话!”有人大声答道,“我们不走!” 一唱百和,只听大家齐声附和:“我们不走!” “不要固执!听我的话。” “不听!不听!”队伍中显得很激动,“别的话都听。就这句话不能听老将军的。” 杨业叹口气,既伤心,又感激。杨延玉便也劝道:“爹,弟兄们既然如此,不必勉强。不过,看样子只好各自为战了。” “也罢!”杨业点点头,“各自料理吧!” 于是杨延玉向大家宣布,队伍化整为零,各人自己去找机会,乘暇蹈隙,能战则战,能走则走;走得脱的,都到六郎延昭旗下集中。 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一个办法。如果集结在一起,想冲出重重围困的敌阵,无非白白送死,倒不如分开来多方偷袭,反正杀一个契丹兵够本,杀两个就占了便宜。当然,也有恋恋不舍,只是跟在杨家父子左右不去的。 “爹,”杨延玉指着一条溪流说,“沿溪而上,或者可以脱困。我往那面攻,但见火起,爹赶紧往这面走。” 这是声东击西之计,但实在不会有多大用处,只是他不忍埋没爱子的一片孝心,便点点头答应。 于是杨延玉领着二三十个人,检点火种,齐声呐喊,往西面冲了过去。林子外面,立刻便有乱箭射了过来,杨延玉一手高举盾牌,一手举着火把,冲入林中,拣那积年松脂堆积之处,用火把点燃。其余的人如法炮制,很快地浓烟滚滚翻腾,橘红色的火苗,东一处、西一处接踵而起,只要连在一起,立刻就会变成一道隔绝敌人的火墙,东风一吹,西面下风的契丹兵就会大吃苦头。 见此光景,杨业便即上马,由东南方沿溪急走。溪旁是连绵不绝的崖壁,蜿蜒曲折,越走越僻。遥听岭上有马蹄声,但视线为崖壁所阻,自己看不见敌人,敌人亦看不见自己,这样走去,或者能够脱困,亦未可知。 然而,他并未想到袍影落入溪流,早就为敌兵所见,飞报耶律奚底,策马来看,料定必是杨业。此时如果出声招降,杨业必不肯从,反费手脚。所以抽箭搭弓,赶到一处比较开阔之处,预先守伺。等杨业的人影一出现,弓开满月,箭去流星,正射中马头。一起一蹶,将杨业掀下马背,杨业落入溪中,后脑磕在一块大圆石上,顿时晕厥。 等他悠悠醒转,发觉自己是睡在一座营帐之中,而入目的却都是契丹兵将,脑后虽然一阵一阵地在痛,然而复苏以前的记忆,却很清楚,杨业知道自己是被俘了。 “杨老将军,”一个契丹装束却说着极好汉语的中年汉子,半跪在他面前,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请把这个喝了,保存元气。” “不用!”杨业平静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还是陈家谷。” 杨业凝神静听了一会儿,没有杀伐呐喊之声,战事已经结束。或者说,陈家谷的战事已经结束,契丹兵可能出谷去攻代州了。 “请你们主将来说话。” “一会儿会来。杨老将军,事已如此,你须保重身子!” “多谢你。”杨业答道,“败军之将,唯求速死。” “不要这么说!杨老将军,我们都很敬重你的。” 杨业不答,而且将眼睛闭上。不管此人如何说法,他只当秋风过耳,无动于衷。 不一会儿,耶律奚底来了。杨业说过要请他来叙话,所以将眼睛睁了开来,只见敌将俯身下拜,自陈姓名,接着便劝他归降。 “你不必痴心妄想!”杨业答道,“我哪里还有面目求生?我请你来,只想要求一件事。” “请尽管说!”耶律奚底忙不迭地答道,“只要能够效劳,无不如命。” “我部下被俘的,请将军善待。” “是的。”耶律奚底答道,“不过大部分都力战而亡了。” “噢,”杨业又问,“犬子延玉的下落如何?” “公子刚烈非凡,兵败自刎了。遗体已经盛殓,老将军要不要见他最后一面?” 杨业摇摇头,闭上了眼,终于眼角渗出两滴泪珠,但是他很快地抹去了,张目说道:“死得好!” “老将军!”耶律奚底问道,“你还能骑马不?” “你问这话,是何用意?” “如能骑马,我们想护送你回敝国养伤。” “不!你们不必费心!” 说完,杨业又将眼睛闭上了,不管耶律奚底怎么说,他只是不答,而且从此绝食,滴水不进。 耶律奚底无奈,只有派人去向耶律斜轸请示,作何处置。 正在攻打雁门关的耶律斜轸无法亲自前来处理,只交代了一句话:无论如何不能让杨老将军死! 然而,杨业求死之志,坚决异常,不管耶律奚底如何动之以情,哭声相继,苦苦劝解,杨业只是闭目不语;说得他不耐烦了,竟要夺人的佩刀自刎。耶律奚底既恨且敬又烦,一筹莫展,只好听其自然了。 于是气息奄奄的杨业,终于在第三天深夜,一瞑不视,咽了气依然正襟危坐,望之如生。护视的契丹兵,惊为天神,环拜在地,齐声祷告他在天英魂,庇佑边界生灵。然后飞告耶律斜轸,备棺盛殓,用很隆重的礼节,为他下葬。 杨业的噩耗,震动了边界,除了已经沦陷的寰州以外,云、应、朔三州本来还在坚守,由于杨业兵败被擒,人心顿失倚恃,成了瓦解之势,三州将吏,尽皆弃城而走。 杨业的噩耗,也震动了朝廷。皇帝痛悼不已,追赠太尉、大同军节度使,抚恤布帛一千匹,粟一千石。除了杨延玉以外,其余诸子都升了官。杨延昭杀出一条血路,还救陈家谷被阻,改援雁门关,打了一场胜仗,功劳更大,由供奉官升为崇仪副使;殿直延浦、延训升为供奉官;延环、延贵、延彬都授职为殿直,一起在皇帝侧近的禁卫军中供职。 为了振饬纪律,当然也要追究责任。责任最重的是王侁,革职除名,发到金州看管;刘文裕坐视不救,罪名与王侁相同;潘美降官三级,戴罪图功。 这个大战役到七月间告一段落。打得比较好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李继隆,所属部队,虽败不乱;一个是田重进,全军不败。因而分别升了官,田重进为马步军都虞候,李继隆出知定州。此外从曹彬起,无不贬官降职。 到了十一月,萧太后带着文殊奴,再度统兵南下,以高梁河一役曾经大破宋军的名将耶律休哥为先锋都统。君子馆一战,宋将刘廷让统兵数万,但以酷寒,士兵僵手冻足,竟无法拽弓,以致大败。河朔官军,皆无斗志,契丹乘胜追击,直到德州,杀官吏,俘士兵,大掠而去。 皇帝痛悔轻举妄动,向大臣发誓:“你们大家看着,看我以后还做不做这样的事!”接着他又叹息,“如果杨业不死,何至于会有今天这样不堪收拾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