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他的古中国的妻
东院是何宅百年来女主人的住处,住过一代代的妻与母。她们是刻在古竹简上的篆字,古远、细长,既正既曲。一任任的妻如一个个严冷工正的古字刻死在东厢的白墙上,但棱角方折处又给磨圆了,幽风呜咽着吹过来,如泣风声便沿顺那曲曲的笔画游走,绞着房中人每一寸肌理,绞帕子般绞下许多沁在那闺帕中的眼泪。大宅院中古中国的妻子大抵如是,既得是正的直的,由千年的祖宗家法女则女训塑形而成;又得是曲的圆的——经得起夫家搓揉磋磨。 小藕每次走在去东院的路上,都忍不住起一身鸡皮疙瘩。这一径凉风习习,松竹之影沉沉,太少人味。她不懂什么古篆字,唯觉一路幽冷,仿佛儿时在乡下随父母去山头一座静寂古寺上香,那山路上满是乡间的鬼狐幽怪传说。 她是西院太太的丫头,怎么也轮不到去伺候东院太太,偏今日太太一早与老爷赌了气,天未明呢,已唤了司机起来载自己去小公馆看弟弟meimei。她不过刚送太太出门,回来路上老爷好巧不巧撞见她,便随口嘱咐她顺路便喊东院太太来用早餐。“小藕,你顺路么?顺路便去东院叫太太来吃早餐罢。周末家里没事做,给你点零钱,你喊了太太来吃早餐便拿这些零花上街买点……总之你买点你喜欢的东西,买些书来看看都好。今日我同梵音听戏去,你同吴姨她们说不必准备午晚饭了,让大家早些下班回家去。”何孝存这么对她道。一面说一面给了她些零花。小藕拿了钱,这才勉为其难去唤那王家的太太一声——她暗地里对王梵音一向只称“王家的”,连三少奶奶都不愿叫了。 她恨王梵音鸠占鹊巢,占了原属太太的名分。 老爷从前花言巧语哄了太太从上海过来,可一晓得他那从前的未婚妻原早已死了丈夫在守寡,竟马不停蹄接人家回来当正头妻,太太从此变了二太太。她与在永汉路江苏会馆饭店帮工的姊妹淘说起这事,众人只胡七搭八笑道,这男人负心寡辛又兼脑壳进水,放着百乐门大班不要,竟捡个乡下的二道货当正妻,这样“恋旧”,娶妻都娶个旧货。小藕听见姊妹们为太太鸣不平的话,起头也有些快意,可听多了心中便不太是滋味,从前追着捧着太太的那堆子男人里,不也有几个得不到人便跳脚,大骂太太是个无数男人用过的旧货?那一类把人当货物看的词有时令她微微发着恶心,像几滴泔水往人身上溅……然而胡思乱想间,一缕焚香拂面,东院已到了。 东院不养丫头,反正一整座宅子的下人任着大太太差遣。小藕心内抱怨道,那王家的性格孤僻、独来独往,这院子里空无一人,天又未全亮,昏昏蒙蒙的怪瘆人。 何宅之东简直是一片微缩小禅林,满院崖州竹的影,似满院飘着的幢幢经幡。人行至此,忽现一佛堂拦在主卧前,在晨曦里摇着幽幽烛火。佛堂专为大太太而修,堂内一片红花梨影沉沉地压下来,经年供奉翡翠观音一尊,宝相庄严、神色和悦,端坐于莲花宝座之上观世人尘心扰动。王梵音人如其名,娘是水陆画画匠的女儿,外祖父家又画水陆画又兼刻玉佛像的,大佛婆生小佛婆,王梵音未出阁前已跟着娘亲吃斋供佛了,如今嫁了人,却仍镇日不离佛堂半步,简直像佛前苦修的侍女。何家的下人们极少见大太太清闲时刻出门饮茶游湖,抑或像寻常阔太太般约上三五闺友打个两三圈交交际,十丈软红中的林林总总仿佛一概与王梵音无关。也不知大太太有什么愿要许,那样诚心!何宅的老妈子背地里常这样议论道。 “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 只见一人身着淡果绿绸袄袴,正跪在佛堂背光处、跪在那翡翠观音前念心经。衣是清末民初样式,很过时了,七镶七滚,古国衣谱上旧时代落的灰。那广袖里伸出一双旧象牙色的手,可手上玉镯却比冷白的腕大了一整圈,那双手一合十,一对玉镯便相击到一处琤琤琮琮地响,像拜鬼神的招魂铃。 “三少奶奶,老爷说叫您去吃早餐。”小藕站在门边上,唤了一声。 “今早九畹与老爷闹脾气了?”王梵音仍背对着小藕,也不回头,只停下诵经,无波无澜地问了句。声音极其轻柔,仿佛古美人图中的画魂沉寂百年后初启唇。 小藕不知这王家的消息竟如此灵通,太太前脚出门,后脚跟坏话便传到东院来了。她有些恼,闷声道:“没有,我们太太只是想少爷小姐了,回东山那边看看。” “那也好,休息几日,歇好了过些时再回来服侍老爷。”此刻王梵音终于站起身来转向小藕,抑或说,转向门外那条通往前厅用早餐的路。那张脸照在晨曦里,是标准的古美人脸。美则美矣,并不太触目,顶符合诗经里宜家宜室的标准,幽娴、贞静,在微光里定定站住,只给人一个笼统苍白的贤妻印象。 这类正房宽宥姨太太的话语简直像根刺般直锥到小藕心里——太太一心要与人较劲,这王家的原并不拿太太当个对手看!她咬紧牙,还是隐忍着伸出手要去扶王梵音。 王梵音垂着眉,并不抬眼,只以余光扫了一下她,却并不要小藕搀扶,一个人走到那幽凉的竹径中去了。 竹径尽头过一座月洞门,再步过一架小桥流水,何孝存已经在厅堂里边看报边等着了。他一面看报,一面还要与管家李伯搭腔几句,絮叨几句如今欧局紧张欧战一触即发之类的语言。李伯倒并不关心西洋人如何,他的世界里没有比陈济棠还大的人物,希特勒也没他们广东的南天王大。二人说不到一处去,句句鸡同鸭讲。“现在纳粹在德国真是一党独大,前两年包豪斯在柏林还能勉强办下去,转眼间说倒闭便倒闭……包豪斯都能关停,德国人此后不必再做建筑了。”何孝存见与李伯交流九不搭八,有些尴尬,一面看报,一面自言自语,抬眼见王梵音不知何时来了,便忙将眼镜摘下,将报放下,唤太太过来吃早餐。 王梵音听得丈夫呼唤,这才莲步姗姗地缓行过来,途径一座铜胎画珐琅的挂罐连水盆,又轻轻洗罢手,终于在那一大张花梨桌前落了座。何孝存祖上在晚清的粤海关做过官,故此何宅中留存有许多前朝行销西洋的古董,从前变卖了些,如今也给何孝存赎了个七七八八回来。这挂罐水盆便是其中之一,百年前卖给司仪神父弥撒仪式时盥洗用的,如今给何宅里几位太太餐前洗手了,真是由圣坛坠落人间。 若是何孝存一人吃早餐,他便草草吃些了事,可今日他约了王梵音约会去——结了婚已两三年,竟仍学别人刚拍拖的去恋爱去约会,思之有些返璞的趣味。故非得吃一顿漂亮的早餐,开个好头不可。晨起时冯九畹与他置气,他读报时仍在思索如何去小公馆将人哄回来,这下另有太太在前,九畹的事又全给他悉数抛之脑后了去。 蒸饺、烧麦、红枣糕,各色点心一一由广彩的旧古董碟盘盛着,有致摆开在桌面上。且都是素点心,因着王梵音信佛守斋戒。 面对这一桌子用心摆设的餐点,王梵音执起一对象牙箸夹了几筷吃,一口口细嚼慢咽着,半声不吭,眼也不抬。大太太入座,李伯自然也不好再开口与何孝存闲聊下去,一时间座上鸦雀无声,静得压抑,还得何孝存先开了口。他舀了一碗豆浆给王梵音,道:“你今日穿的这件衣服好看,我早便说了,才二十多岁不要天天穿黑色穿湖色穿雪青,像今天这般穿点清新些的绿色多好。” 他那大太太仍不言语,只是面上微泛了些红,一径低着头,双睫轻轻颤了下,似在一心数清自己那件果绿袄子上绣着的一幅花鸟中那只鸟翅尖上多少根羽毛。半晌,王梵音才道:“只是今日陪老爷上戏院去才打扮一番,我怕穿得老气不入时有损老爷颜面。” 何孝存不忍告诉他,其实他这打扮已相当不入时,像旧照里前清妇人的打扮。他们今日去的乐善戏院在长寿路,路两侧排开去不少摩登百货与珠宝玉器店,周末正是客源兴旺时刻,数不清的西关小姐太太云集于此,人行其中,简直是贴着无数本时尚杂志在走,一路上仕女们不是穿衣,是往身上穿繁花迷人眼的时尚风向。王梵音夹在那太太小姐丛里,且不说跟不跟得上变幻莫测的时尚风云了,别被衬得像中国服饰史里一则古老的史料已是万幸。何孝存又替太太夹了只素馅的蒸饺,轻声道:“你不必为我打扮,我也不会觉得你衣着入时与否有损我颜面。出去玩嘛,轻松点,你看我今天都没怎么打扮,平时上公司穿什么我今天还穿什么。” 他言罢,转而又对李伯笑道:“今天我来当太太的专职司机,李伯您可以休息一天了。”这时天已全亮了,晨光照到天井里,又透过纷拂树影照到何孝存脸上。 十年前中学的暑假,王梵音一个人从乡下上来找他,他也曾开家里的车出去带王梵音兜风。“梵音,今天我来当你的专职司机。”十年前的他道。只是那时候他才十七八岁,偷着开家里的车出去的,回来便被父亲劈头盖脸一顿训,一直训到晚饭都没吃。然而到了隔天,他又死性不改约王梵音出去,没了汽车,他还能给梵音当自行车司机。十年前的自行车轮子轧在满街的紫荆花上,花开得漫天柔粉如雾起,一蓬蓬香气自穹顶而降凝在人身上。那点少年时的往事像从满洲窗窗格里筛入的金色晨光,轻柔拍着人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