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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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再度见到沈淮时,险些没将人认出来。 他这个最小的弟弟不知何时脱胎换骨,不再有离京之前的少年稚气,身形高阔了不少,气质也沉了下来,如画的眉眼凌冽,像宝剑新出,像一尊杀神从暗处显形。 沈清那时已经饿了三天,软禁他的屋室四处漏风,他裹着破絮在夜里瑟瑟发抖,堂堂皇子落得这般地步,他不如直接一头撞死,而后来回想,便觉得,冥冥之中,那时没有即刻赴死,就是为了见到沈淮。 月光从大开的房门外倾泻而来,沈淮踏着皎洁,在沈清惊愕的目光下向他走近,织金的袍角没沾上半点飞灰。他在近处蹲下身,抬眼看沈清,眼珠凝着黑,仿佛拉人进万劫不复的深渊,压低声音,说出惊天一句:“二哥,你想当皇帝吗?” 那是沈淮最后一次喊他二哥。 沈清的母妃从前对他讲过许多宫闱内的争斗,叫他学会辨明人心。她提及贤妃时说,那个女人看似文弱谦和,其实是个藏着獠牙的怪物,生的儿子必然也是个怪物。沈清听见这话的时候,小小的沈淮正举着糖葫芦追在那个叫孟舒的孩子身边,笑得一派天真。 母妃冷淡地总结道:“会咬人的狗不叫。” 鲜血随着惨叫声溅上袍角,沈淮面无表情地把剑扔到血泊中,背手在后,就好像方才猝然杀人的不是自己。 他闲庭信步一般,缓缓绕过新鲜的尸首,俯身把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人扶起来,动作周到,语气和缓,态度体贴极了:“大人跪在这里做什么?入夜了,要起风了,大人回家去吧,回去好好想一想。” 夜风吹不散浓重的血腥气息,悄然拂过沈淮沾血的衣袍。他脊背如刀,面色苍白,寒凉的眼眸无光而空洞,将京城俯望成一盘生死棋局,要孤注一掷地杀入局中。 沈清无言地旁观,如同许久以前,在母妃身边看着尚且年幼的弟弟在远处玩闹。回忆是暖的,此刻是冷的,他站在沈淮身侧,却觉得自己离沈淮越来越远,像要抓住些什么似的,他终于问:“为什么帮我?” 沈淮瞥他一眼,又垂眸看尸体散开的发与淌入砖缝的血,缓缓开口,语气像在闲谈,像冰棱掷在地上:“因为他们都会死,那位子只有你来坐。” 怪物。 沈淮转身离开了,沈清睁大双眼望他背影。 獠牙锋利的、没有心的怪物。许诺生,许诺死,许诺他血海尸山上的至尊之位,仿佛这些都不值一提,都是随风而来一触即散的泡影。 沈清停留在原地,沈淮瞥他的那一眼浓墨重彩地烙印在视野中,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得救,还是被拖入了更深更绝望的死地。 宫墙巍巍,将活人与死人一并围困,阴影处滋生的一切感情都狰狞扭曲,不做敌手,也做不成最简单的家人。 沈清看惯了沈淮生杀予夺冷酷无情的模样,又渐渐察觉某种奇怪的端倪。 那日两人正在议事,突然从门外闯来一名侍卫,俯到沈淮耳边悄声说了些什么。 沈淮停滞一瞬,眼中旋即焕发出明亮的神采,回头确认:“醒了?”来人点头。 不等沈清反应,沈淮已经急促地起身,风一般地走了,身影消失在门外。 案上的纸片被带得飘起,悠悠荡荡地落在了地上。沈清兀自对着转瞬无人的室内,万般疑惑中,他茫然地想,原来沈淮还是会笑的。 这疑惑没有空悬太久。太子失踪了,生死不明,三皇子离东宫又近了一步。沈清不知道这是否在沈淮的筹划之内,这人此刻无法回答,中的暗箭上淬了毒,正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沈清陷入孤立无援的焦虑,他独自去看望沈淮,发现沈淮似乎正在梦魇中挣扎,欲醒未醒,皱紧眉头,咬着牙,一遍又一遍急切地呢喃着什么。 这梦呓的声音太小,沈清不由自主地凑近去听,他屏息侧耳—— “小舒……” 沈清浑身一震,猛地后撤,几乎要落荒而逃。 然而他没逃开,一把雪亮的匕首横在他颈下,沈淮醒了,正用布满猩红血丝的眼睛盯着他,黑发披散,像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 “他还活着?”沈清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打颤。 沈淮看清来人,杀气收敛了一些,没作声,而这沉默是最好的答案。 电光火石间回忆流转,原来如此,从前许多令沈清疑惑的举动神色都有了缘由,原来沈淮他不是没有心,他将唯一的那根软肋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不让任何人触及。 面前的匕首闪着冰冷的寒光,刃口干净,却像饮过无数次血。沈清的背上滑下冷汗,他意识到,如果不是自己还有用,他今天不会活着走出这间屋子。 东宫失火了,滚滚浓烟笼罩了京城的半边天空,三皇子死的地方却不在那里。 病榻上的皇帝眼歪口斜,昏黄的眼中放出残存的精光:“小五……这皇位轮不到你来坐。” “这是自然。”沈淮抬眸,目光冷淡而从容,声音字字清楚地传达到在场每一位重臣的耳中,“原本长子已故,就该按例将储君之位传给次子。” 众人哗然。 没有人信他,出生入死到头来是给他人做嫁衣裳。 沈清在一旁垂下眼帘,他知道为什么,他宁愿不知道。 尘埃落定,沈淮依旧常常出入宫禁,每次都在太医院长久停留。沈淮行色匆匆,四处奔波,看不出疲惫,只隐隐透露着忧虑与焦灼。 显然沈淮给孟舒的一切都下了封口令,但沈清即将成为新帝,没人敢触他的霉头,孟舒的脉案还是到了他的手上。 不是什么罕有的疑难杂症,只是病入膏肓,早已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神仙也难救。 沈淮这样聪明的人,连这个都看不出吗? 而沈淮在太医院中发怒,一张张药方被揉碎,地上像落了雪,他颓然站在一片残骸中,目光灼灼,几乎将牙关咬碎,声音冷得像从地府里捞出:“我偏要他活着。” 沈清在暗处看着,最终不忍地闭眼,转身离去。过往多少生死一线的境地,他从没见过沈淮这样失控。那个孟舒,凭什么? 他迟滞地迈开步伐,艰难地打捞着破碎的旧忆,发现脑海中一幕幕,每一个碎片中,沈淮的身边,总有孟舒的影子。春光盛,花满枝,少年时,那似乎是一段很长很好的时光,而他始终是个无关的看客。 登基在即,沈清伸手抚过冰凉的传国玉玺,心事比这玉玺还要沉重,他开口说:“阿弟,这理当归你。” 万人之上的天下至尊,八方进贡,四海称臣,难道都比不过一个孟舒? 但沈淮毫不犹豫地推拒了:“臣弟还有别的事要做。” 沈清目送他离开,独自留在空旷死寂的大殿中,满目的金碧辉煌向他压来。 净鞭三声,群臣山呼着万岁在低处伏倒,沈清坐在宽阔的龙椅上,像个端正的假人,目光不知该放到何处。原来这就是他那几个短命的弟兄拼死也要看到的景色,虚假得像一场幻梦。 沈淮呢?满目空茫中,沈清心念电转,他突然有些坐不住了,眯着眼睛往下方仔细望去——离得太远,他什么也看不清。 沈淮把他撂到群臣与奏章围绕的龙椅上不管不顾,也不再那么频繁地拜访太医院了,甚少出现在宫中。他也许终于接受了事实,每次相见,话音愈发少,举止间似有化不开的哀伤。 人在孤苦彷徨的时候,总该找一个依靠,可沈淮的身姿总是站得笔直,目光依旧是锋利的,又或许,他的依靠只在那一人身上,再摇摇欲坠也不肯移开。 沈清恐惧地想到,也许就算那人死了,沈淮也不会多看他一眼。 午夜梦回,深宫寂静幽深,有人在他耳边忽远忽近地问:“二哥,你想当皇帝吗?” 不想当,他不想当了,这皇位离地万里,太空,太冷了。可他如今除了皇位,好像真的一无所有。 孟舒的死讯传来时,如同暗中点火,沈清仍然不可抑制地生出隐秘的期待。 但再次见到沈淮,从始至终,彻底失去光彩的眼睛没有一次向他瞥来,那种期待被扑灭了,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再有机会。 什么都不会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