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大唐自西域音乐流入和南北音乐的交融,无论宫中还是坊间使音乐极其普遍,更有无乐不成宴的说法。高家这场宴会虽是孩子认义父,到场见证的还是诸多长安权贵,自然少不了乐工和妓子,以歌舞助酒。 高家乃侯爵之家,朝中故交不乏文臣武将,设宴时乐曲除了婉转清调之外,也要有金戈铁马的恢宏,所以乐工们还搬来了不少大鼓。 时间一点点过去,宾客们也陆续到达,因为高文翰身体不好,大多是柳文博站在门口迎来送往,听得亲家公张嘉大人到了,他忙把大嫂叫了过来。 柳文博的奶奶不常出现于人前,远远瞧见柳文博兄妹两霸刀山庄的那身装扮,面上多了几分怒色,好在柳映雪并不把自己当高家的人,如其他宾客一般乖乖呆在席间,等待开席。 长安城里对她留过心的子弟,忍不住会打量她,被视线紧盯,又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柳映雪自然有些紧张,但好在沈彦在她身边插科打诨,抵消了太多尴尬。 趁着高夫人出来招呼的间隙,老夫人将柳文博叫到一旁,让他去把衣裳换了,柳文博却跟聋了一样,恭敬的垂手而立,脚底却是半步不动。 “孙儿自幼长在霸刀山庄,深受启蒙之恩,回到长安亦是兄嫂尽心照顾,对于陌生的父亲,我无法与您一样有切肤之痛,所以对于您心里的痛苦和怨恨,我只能理解,但用这些来纠缠我,却也不必。” 眼前的柳文博用着相同的神情语气,说出了相似的话语,瞬间将她拉回到五十年前。高老夫人盯着柳文博,只颤抖着连说了几个好字,就被侍女搀走了。 柳文博望着高老夫人离去的身影一动不动,他的兄长却从一侧墙面走出,想来都听到了。 高文翰出言相劝,却无苛责之意。“你何苦惹老人家不高兴。” 都说人活了大半辈子,风浪见得多了自然就懂得许多道理,但他的奶奶心里尽装着仇怨,自己都不能活得自在,又怎么可能给别人指明道路,况且她对他一向不理不睬,谈不上亲近。 柳文博的目光转向自己兄长时,明显柔和了几分,他道:“都说孝顺,可以孝,却不一定要顺。既知道不合理,还盲目听从长辈的错误,成全所谓孝顺,才是不孝。” 高文翰摇了摇头,含笑道:“你从小便是这般,不知该说你特立独行,还是离经叛道……但大哥希望你一直如此。” 高府请来的乐人肯定不俗,但说到长安城最令人惊叹的舞者,自然少不了沈禾的名字,但她宁可去闹市跳予贩夫走卒,仆妇孩童观看,也不出现在任何一户贵族人家的宴席上。 本以为今天沈家大公子和郑家三公子都被高家请来了,沈禾定然会跟着他们其中一个过来,趁着酒劲席间发难,可以破一破她的规矩,却未瞧见那抹倩影。 沈彦老早就来了,只一味缠着柳家姑娘,郑奇则是一个人来的,与主人招呼过后,也不和自己家的兄弟坐一块儿,而是往安王那边去了。 此次来的都是长安城门第最高的人家,像右丞与六部的一些大人们,甚至门下侍中白大人,虽有官职权能,却非高贵无极的出身,都未收到高家的请帖。 所以独自坐着的穆岁秋就很特殊了,他虽是文官之首,却无根基,在襁褓之中失了父母,养育他的叔婶则是最低贱的商人,根本没资格坐在这里,但他确确实实又收到了高家的帖子,也不知道高老侯爷葫芦里卖什么药。 贵族子弟虽对穆岁秋多有垂涎,但他此刻仍是朝廷要员,哪敢公然调戏,只得寻个离他远点的位置坐下;武将一向和安王相熟,所以都往那边坐;文臣这边杨老虽身体抱恙,但他的义子杨立却过来了,也就随着他坐下攀谈,因此穆岁秋就被孤立得特别显眼。 挨了毒打的叶千枝走路还有些踉跄,却也不影响他出门了,见穆岁秋独自一人,起身要过去时被李协一把拽回,他对他摇了摇头,转过脸又和一旁的郑奇聊起来。 安王提醒郑奇,郑家被燕梁大闹过一场,亦觉得郑奇和沈禾之事是家丑,所以隐忍不发,但今天来的这些是郑奇的堂兄弟,一会儿几杯酒下肚,必然找着由头挑事,让他要么早做准备,要么直接避开。 “其实高家给沈禾正式下了帖子的,我既替她来,那些想找不痛快的,自然奉陪。”郑奇从小家教极好,别人家好孩子的典范,长大后成了天策府将领,眉宇间的正气越发凛然了,实在不像一个会吵架的人。 李协见自己兄弟这副严阵以待的架势,忍不住笑了笑,道:“府里谁不知道沈姑娘是郑将军的稀世奇珍,别说这种场合了,就是我在安王府私下里叫你来喝酒,你亦是不带沈姑娘来的。” 天策府内部一向和睦,李协与郑奇更是情同手足,叶千枝偶尔也会跟着他们一起喝两杯,但对沈禾一直是只闻其人,偶尔也曾在街市见她跳舞,不过是匆匆瞥一眼,正式见面还是穆岁秋高烧时,燕梁将人请来治病。 宾客陆续到来,各自寒暄期间,场上舞者乐师亦到位,进行开席前的表演。 席间跳舞的女子,面容姣好,腰肢柔软,衣衫轻薄如雾,身体与舞蹈之美融合得极为不错。郑奇望着她,又听安王提起沈禾,想到爱舞成痴的心上人,唇边不觉绽出笑意。 “舞者在台上表演时美得不像话,台下却是最苦,不说平常练功,便是为了舞姿好看,身姿轻盈,进食甚少,阿禾为了练舞,未曾好好吃过一顿饭。不说这样的场面了,便是家宴,为尽地主之谊,也免不了劝她进食喝酒,未免推脱为难,倒不如不来。” 叶千枝一听有理,若他请客做东,客人既不喝酒,又不肯吃rou,只嚼两口菜便干坐着,自己肯定会出言相劝,沈禾如此自律,拉扯下来唯余尴尬。 舞蹈和武功一样,再有天赋,也需要日复一日的练习,想起在将军府与沈禾相处的种种,叶千枝只觉得谣言害人不浅,毕竟用语言中伤他人,实在太过容易了。 “沈禾jiejie修习云裳心经,深懂医理,她为了练舞,常年饮食克制清淡,以至于身体过于清瘦,所以……”叶千枝有感而发,话说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意识到涉及沈禾的部分心事,立刻住了口。 郑奇与沈禾相知相许,自然知道叶千枝想说什么,但他惊异于沈禾竟会对这个少年吐露缘由,不免多看了叶千枝几眼。 郑奇和沈禾结亲是私下所为,两家高堂不认,所以他们只拜了天地,便算作夫妻礼成,到底也只有他们两人认可自身关系,外面也都不称沈禾为郑夫人,只唤沈姑娘。 坊间都说因为两人名不正言不顺,所以一直未有孩子,责难大多落在沈禾身上,只觉得人长得再美又有何用,终归生不了孩子,好好的沈家小姐不做,干些戏子舞姬的下贱营生,是老天给的报应。 郑奇为此常被贵族子弟背后取笑,说他明明只要生下孩子,郑家就挂不住脸面,毕竟自家骨血,假以时日,到底会认回去。于是郑奇是个绣花枕头一个不中用的传言不胫而走,还假惺惺的替沈禾可惜,跟了个中看不中用的,再来就是诸多yin邪之词。 无论是郑奇还是沈禾都沦为了教育孩子反面教材,说女人不能只看脸,能生养孩子活在世上才有价值,又说男人再好看也顶不住眼睛瞎,像郑奇这样的家世,有着这样的前程,却守着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 这些闲言碎语,抓到当面讲的还能打一顿,私下议论纷纷的那些嘴,怎么可能撕得烂。 沈禾和郑奇一直生活在非议之中,她能对叶千枝说那些,必然是这个少年不同于其他人,有颗干净的心。 太过清瘦的身体不适合生育,沈禾想要孩子就必须增肥调理,再说女子生育之苦如同开膛破肚,孩子出生后还需喂养照顾,至少要荒废两三年。舞蹈本就是一日不练,失之千里的事,更何况之后她极有可能再也恢复不了,再也不能像现在这般轻盈自若,追求极致的舞蹈之美。 所以即便沈禾深爱郑奇,亦不能让她在自己的理想面前退让,更何况这个男人,从未要求她放弃。 郑奇第一次见沈禾的时候,就被她的舞姿折服,这样的人不止他一个,有男有女,来自各个国家。 沈禾的舞蹈是那样的灵动美丽,不乏向她请教学习的人,她能将大唐七秀坊的舞蹈耕种于各个国家,传播发扬,让他们从舞蹈之中领略大唐曾经的盛世之美,郑奇一点也不觉得这比军人拿起刀剑保家卫国更容易。 将心中热爱磨砺到极致,自然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郑奇也曾想过,两人若有孩子,最好是女儿,像沈禾多一些,一家人和和美美的,也是人生的另一种完美,但幸福的方式有很多种。 将秀坊的舞蹈改良到极致,让沈禾的名字随着盛世之美流芳百世,何尝不是一种圆满? 第一次看到沈禾跳舞的时候,郑奇落泪了,现在的的大唐危机四伏,军民不安,她却给了他一场耀眼盛世。 失去了舞蹈的沈禾,绝不会是他爱的沈禾,他既爱她懂她,岂会折断她的翅膀。何必为了世人口中的圆满,将心爱之人零碎肢解,不负担当初面貌。毕竟幸福与否,唯有彼此知道, 郑奇开口问道:“叶公子,你见过沈禾跳舞吗?” 叶千枝摇了摇头,说道:“在东市碰到过两次,但都有要事在身,不过匆匆一瞥,未曾停留。” “下次叶公子得空,可以停下一观,只需你看过她跳舞,便更清楚了,女子无需用是否生育来定义价值。” “那郑大哥呢,你喜欢孩子吗?” 郑奇点了点头,答道:“嗯,喜欢,但比起孩子,我更在意沈禾,若孩子会成为毁坏沈禾的祸首,便不喜欢了。” “也是,老人们都说娶妻生子,眼巴巴的盯着女人的肚子,但其实随缘就行了,喜欢便生,不喜欢就不要,不都是人家的事?再说了,又不是长白山的野猪,难道只有生得多了,才够证明厉害么?” 叶千枝毫无顾忌的一句话换得李协一记手肘攻击,差点没把脑壳打落。“还望郑老弟莫怪,千枝年纪尚幼,一个连亲都没定的小孩子,难免不懂事,他的胡言乱语莫往心里去。” 郑奇被叶岁秋的“童言无忌”弄得差点笑出声,捂住嘴忍得十分艰难,摇手道:“没有没有,我觉得殿下您小舅子的话,满是道理。” 在安王那边聊得热火朝天的时候,燕梁光明正大的坐到穆岁秋隔壁桌去了,这刻意形成的壁垒,终于有人打破。 燕梁的风流名声,在长安可谓是无人不晓,谁不知道他出言不逊,屡次调戏中书令,把穆岁秋气得不轻,所以这里坐着的人,仍旧寒暄聊天,但其实都在暗中留意两人。 哪里知道燕梁这次无比规矩,赏乐观舞,自斟自饮,时不时扭头和穆岁秋说上两句,都是中肯的点评。 二人均是练武之人,对视线甚是敏感,自然知道颇受关注,燕梁明知众人等着看好戏,偏不让他们如愿,点评时要多正经就有多正经,唯有想让穆岁秋听到的话,才会轻轻略过。 “穆大人,我的演技如何?” “不错。”穆岁秋说罢,忍不住垂首一笑。 这样的笑容,唯有离他近的燕梁才能瞧见,不禁心神驰荡,鬼使神差的说道:“穆大人,今夜可从工作之中留出一点时间给燕将军么?” 燕梁的语气之中透着几分忐忑与委屈,惹得穆岁秋又是一笑,好不容易才把表情控制住了。“燕将军不必来,穆大人自会去找你。” 燕梁过来的时候,发现穆岁秋在暗中观察着着场上的人,似有心事,于是问道:“穆大人方才在想什么?” “我在想今天的宴会排场虽大,人数不少,但其实没有几家人。”高老侯爷与他说过那番话后,穆岁秋之后对长安贵族自然就会格外留心,高家倒是好了,高寿宝的认亲宴会,把人都聚起来了,就像刻意为之一般。 “自然的,长安城土生土长的贵族门户没几家,沈家应该是柳文博私心捎带的,毕竟于霸刀山庄有恩。” 燕梁往嘴里丢了几颗花生米,咽下后说道:“信王殿下和安王殿下代表的那可是天子之家,然后是太后那边的何家,至于郑家……听说高家给沈禾下了帖子,就把那堆歪瓜裂枣弄来了,一看不安好心。” 燕梁如同报菜名一般给穆岁秋介绍完了左半边的权贵,又用下颚指了指另一边。 “那个是你的老熟人师弟,无需我介绍了吧?居然把相好的异族姑娘带来了,杨立这厮还算有点气性。高文翰陪坐的那位是大学士张大人,也就是他的岳父大人,常年窝在馆里修书,难得一见,他身旁的小姑娘就是高夫人的亲妹子了,太后钦定的未来妃子,至于燕家嘛……本家人丁不旺,就我一个,来撑门面的大多都是分家兄弟,我常年在雁门关驻守,回来不过偶尔聚在一处喝酒吃饭,也不太熟就是了。” 燕梁突然看到什么,随即提高音量,大声招呼道:“嘿呀,这不是兵部尚书赵大人嘛!今儿夫人小姐们都来了,来来来,去那边挤什么,来坐这儿!” 赵家男丁就赵戟一人任职到兵部尚书,他个人没有太大志气,当到部尚书纯属运气爆棚,本就勉强,况且他已是五十岁的人了,只想早日从朝堂退下来拥抱美妾,逗弄外孙,完全没有往上拼搏的动力。 赵家原本也是长安城贵族中不容小觑的一支,奈何到了赵戟手上能力有限,不负从前风光,加之生养得全是女儿,致使他到现在仍在纳妾,就是想要生个儿子,继承赵家。 由于苍云军的军粮钱财常被各种原因克扣,所以常被燕梁找麻烦,一见那恶鬼将军坐着,恨不得率领家人偷偷潜行落座,结果还是给他逮到了。 可怜赵戟这干瘦的小老头,被威势过人的燕梁给震慑得颤颤巍巍,既然恶鬼将军都开口打招呼了,他也只得带着家人过去顺序坐下。因为赵家都是夫人贵妾以及年轻女儿,让投向这里的视线越发集中。 赵家的女儿年龄跨度颇大,加上无论年长还是年轻的女子,历来都不会太讨厌长得好看的男人,所以能坐在燕梁和穆岁秋这边,近距离看全长安最为俊朗的两个男人,她们还是高兴多一些。 “赵大人不止能把兵部弄得井井有条,连闺女都养得这般好,一个个出落得花朵一般,着实厉害。” 燕梁的夸赞让赵戟脸色几变,忙道:“燕将军谬赞。” 赵大人虽在事业上胸无大志,却重视家庭,平常是疼爱女儿父亲,知道燕梁名声不好,生怕他看上自家哪个庶女,讨回去做妾侍,那才是难以拒绝,自己女儿就倒大霉了,所以尽管自己身材瘦小,还是用身影和袍子多挡着自家闺女们。 赵戟的小动作实在让人忍俊不禁,对燕梁严防死守如洪水猛兽,偏偏这位大将军的玩心还被激起,舞蹈也不看了,乐曲也不听了,时不时让伸个脑袋,探出脖子,装作要看的样子,故意逗兵部尚书。 燕梁倒是玩得高兴,把人家赵大人吓得惊惊颤颤的,好歹这次曹庆送来的银两,人家可是不眠不休全力入库分拨,办得十分快速。 穆岁秋实在看不下去,与燕梁落座一席,坐到他身边去了,阻了燕梁的视线,算是隔在两人之中。 “兵部目前由我代管,燕将军若有什么难事,可先与我说。” 见穆岁秋解围,赵戟当即松了口气,投以感激的目光。 燕梁虽是玄衣劲装,但穆岁秋的衣袖却甚是宽大,所以他一坐下,燕梁便借着宽袍阻挡视线的好处,将他的手给握住了,若是穆岁秋强行挣脱,反倒引人注目,也就由得他了。 燕梁得了便宜,顺便卖了个乖,压低声音道:“啧啧,穆大人好生仗义,只是不知此番英雄救美,赵大人是否真的感激,能让穆大人抱得美人归?” 穆岁秋亦笑道:“不瞒将军,穆大人此刻已是万分后悔,以身饲虎,不甚划算。” 正在此时金石丝竹响起,身着罗绮珠翠的舞女鱼贯而入,乐工置鼓齐击,声震琼楼。 开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