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翌日沈巽醒来,却不见洛坎身影。 沈巽掀开衾被,正欲去寻他,却见自己赤裸的身上遍布着青青紫紫的吻痕,这一下将他拉回了昨日那场浓情似蜜的云雨之中,不由好一阵耳根发红。 有人推门而入,脚步声却不是洛坎的,沈巽一怔,还未来得及披上衣物,便见泗沄已杵在门口。 “你——”沈巽失语,也不明白往日最守规矩的泗沄今日怎么也不敲门,然后迅速找了叠放在床头的亵衣披上。 泗沄看着他满身痕迹,目光幽深而晦暗。沈巽系好衣物,转头还见她呆愣地站在那儿,遂皱眉:“从昨晚开始,你就很不对劲。对了,洛坎呢?” 泗沄听到“洛坎”二字,面部肌rou明显紧绷起来。沈巽将她面上情态尽收眼底,满腹疑问。 泗沄张了张嘴,复又立即闭上,沈巽再看不下去,便走至她面前,注视着她:“泗沄jiejie,如果不说的话,我还是那句话,请回吧。” 这次的激将法终于奏效,在沈巽转过身的那一瞬间,泗沄抓住了他手腕: “把你枕头给我。” 枕头? 沈巽似乎摸着点头绪,眉心蹙得更紧。泗沄二话不说,抽了腰间的小刀走到他和洛坎床边,然后将枕头割开了一条口,棉花和里头细如石灰的粉末齐刷刷地涌出来。 沈巽被溅起的粉尘呛得咳嗽几声,转头见泗沄已捂住了口鼻:“别吸进去。” “这是什么?”虽不知这物具体名姓用途,沈巽却也大致猜出了一二,一股寒凉自他脚底和手心升起,让他浑身冰凉,见对方沉默,他又拔高嗓子,再问了遍:“这是什么——” 泗沄垂下头:“五色石,能够强制唤醒人记忆的东西,他知道你是栖,想要唤醒你关于栖的记忆。” 沈巽蘸了一点粉末在指腹,手颤抖不已。他拿到鼻尖轻嗅,果真闻到了每日夜里自己枕边那股清香,起初他还以为是洛坎在自己的枕芯里布了香料,现在看来,自己的想法却是那么可笑。 泗沄看他神色异常,本不想继续,但是思忖片刻,还是决定一口气说完:“主人想要集齐八大宝器祭天,因此需要当年那场失败祭祀的亲历者来说明其中详情,也就是说,坎君需要栖。” 需要栖…… 沈巽张开唇,哑着嗓子笑了笑。 原来洛坎的每一个笑,每一句甜言蜜语从始至终都是精心策划。什么真心?什么山盟海誓?一切都不过一场泡影。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那般,他们之间只有算计。 “沈巽,你还好吧?”泗沄站起来,看到脸色苍白如纸的沈巽,蓦地紧张起来。 沈巽目光空洞:“很好……我很好。” 他想起了他们重逢后,洛坎和他打的那个赌,赌的正是自己的真心。原来冥冥中早有天注定,原来对方如此明目张胆地告知了自己,他的意图。可是自己却又步步深陷他的陷阱,即使刀刃已架上自己的脖颈,都未曾识破,这是他的骗局。 “洛坎呢?”沈巽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可是就算是再眼瞎的人也能看出他表情中的暴怒。泗沄起先不敢同他道出实情,有一方面就是怕他如此。沈巽已经被洛坎骗了太多次,她也不敢保证,当这一次的真相揭晓时,沈巽究竟会有什么反应? 沈巽赤红着眼,呼吸愈发紊乱:“洛坎去了哪儿?告诉我。” 泗沄抓住他手臂,阻止了他出门的动作:“他现在在周边视察,你找不到他。” “找不到……”沈巽的唇色有些苍白:“那又如何?我掘地三尺也要寻到他,问问他为什么?” 他挣开泗沄的手往外走了几步,忽然栽到在地上,不停地咳嗽着。血从他喉咙中喷出,溅湿了素白的衣衫还有垂在胸口的发。他看着自己的双手,眼底为迷茫和绝望填满。 “沈巽——” 泗沄从背后抱住他,声音带了哭腔。 沈巽的嗓子沙得发疼,每说一个字都好似遭刀割过一遍:“泗沄jiejie……对不起,是我冲动了……” 泗沄把他脸转过来。沈巽满脸血污,往日清亮的眼也变得浑浊。沈巽等了许久才将瞳孔聚焦,凝视着她:“jiejie……为什么他们都要这么对我?而我为什呢又要辜负那些信任,爱惜我的人。我对不起江巽澜,也对不起薛震。可是我恨乾媂,恨岑艮,也恨……他。” 泗沄抱紧他,痛惜道:“别说了……别说了。” 沈巽固执地张着唇,一字一句地说:“我多想杀了他,可是我不能这样……他是洛涯唯一的希望。但是却成不了我的希望。jiejie……如果有一天,我死在了这儿,能将我带去雷谷,我任务失败,无颜面对师父,而我有愧于薛震,至少……让我看看他。” 他话音刚落,便发生了令他瞠目结舌的一幕——泗沄仰起头,吻住了他。 那一瞬,沈巽错愕到忘记了呼吸,也忘记了抵抗她从口中渡来的丹药。 这是泗沄最后的计谋——她知道沈巽心灰意冷,要么是与洛坎玉石俱焚,要么可能自寻短见。作为洛涯的死侍,洛坎对她有恩,她不能让沈巽对他不利。作为泗沄,她想让沈巽好好的。 在阖上眼前的最后一秒,沈巽听到贴着耳廓传来的温柔女声—— “沈巽,我带你走。” —— 洛坎此人心细如发,生性多疑,却也足够刚愎自用。鲜有人知晓他这一致命缺点,可是泗沄又怎会不知? 洛坎从不认为,自己的死侍和沈巽能对自己产生什么威胁,尤其是在沈巽的事上,他似乎是笃定了对方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其实他没有想错,他所做的唯一错误事是不该让泗沄提前认识沈巽,更不该忘记,即便冷血如死侍,也是个人。泗沄忘不了,当自己作为“任务的一环”,被交到薛震和乾媂面前审问,沈巽从屋外闯入的景象。 多年以来,泗沄早已做好为了洛涯,为了主人赴死的准备,在执行任务前,她也知道此行变数颇多,稍不留神自己恐怕就会人头落地。作为一个死侍,她有这样的觉悟,可是当她看到沈巽为了自己站出来,为自己辩解,担忧自己的生死时,她竟感到一种莫名的感情自心口腾起,就好似是拿刀划破了鼓囊的皮囊,内容物喷涌而出。 回到洛涯后,泗沄总是辗转反侧,思索当然之事。后来,她终于在再见沈巽时明白了那日所困惑的感觉是什么——惊讶,动容,以及难过。 这是第一次,泗沄感受到了自己的感情,也是第一次,她知道了,这二十余年中,作为人类,她究竟缺少了什么。 —— 坎君多疑,平日采购膳食从不叫厨房的人去,而是由泗沄亲自代人去执行此事。 转眼也到了该去集市采购的日子,泗沄便将沈巽装入麻袋中,放入由谷物堆好的板车上。如她所料,出宫的路途格外顺利,侍卫并没有将他们拦下盘查。等出了城,她便随意找了个理由,支开其余人,将装有沈巽的麻袋藏到了个两山间的罅隙中。 她照平常般在城外集市采购了新鲜蔬果,和人回了宫,等晚些时候打点妥当后,便又出了宫。死侍的事,除了坎君,旁人无从过问,她一路自也是畅通无阻。 她到了城外,找到沈巽,对方还没有醒来,只是药似乎会诱发七杀印结发作,他的脸色看起来颇为苍白。 泗沄便点了他xue,放慢他呼吸,然后将他背在背上,往林中深处走去。 离开洛涯的这段路,泗沄走过无数次,从她记事起,到后来跟在洛坎身边。但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般,让她感到如此陌生,如此忐忑。 她的每一步,不像是踩在土地上,而是踏着鸟和云,不稳,亦摇摇欲坠。 从枝桠间透过的阳光刺眼又灼人,泗沄偶尔停下来歇脚时不自觉眯着眼抬头看天。天是一如既往的蓝,和洛涯的每一个秋天一样。 她忽然想起了很遥远的事,在她还未入宫前,母亲和父亲在秋天的时候,也曾把她放在竹篓中,背着她去山上踏秋。那时她从四四方方的竹背篼里看着四四方方的天,是澄澈的蓝色。 几年后,她进了宫里,和一群人住在一间不大的茅草房里。她睡觉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一小片天空,白天的时候,也是如此。 但是再后来,她便再未停下来,细看过天。 她一路奔行,夜里也只敢休息半个时辰就接着赶路,很快便至渡口。洛涯商业才有复苏之势,来此通商的商贾算不得太多,但亦算不得少。 泗沄知晓,等坐上船后,自己与沈巽很快就能离开洛涯,这也意味着,作为一个死侍,她是彻底失格。 泗沄没有立刻走下山去,而是伫立良久,半晌后放下背上的沈巽,解下腰间的刀,放在了地上,然后对着京都的位置直挺挺地跪下,重重一叩首。 “死侍为了一个缘分尚浅的人背叛自己的主人,传出去还真是贻笑大方。” 她循声看去,蹙起一对柳眉。蒙面的黑衣男人正靠着树,看着她。 “叁?”泗沄立刻去拾剑,然而叁从指尖弹出几枚石头,打远了剑。 叁跃身于他面前,刀架在她向前的手臂上:“当一个死侍放弃自己的剑,他就没了存活的意义。” 泗沄表情不变,手臂顺着他剑刃挥去,剑顷刻划破她衣衫和皮肤,血溅了满地。而叁却没料到她竟敢行如此莽撞的举动,动作中明显露出破绽,泗沄就趁此时机,一章拍在他腰际。 叁闷哼一声,痛苦地皱着眉,随即以腿扫她下盘。 泗沄舟车劳顿数日,早已成强弩之末,刚刚那套动作拼尽她全身上下最后的力气,这一击让她倒在地上,彻底败下阵来。 叁斜睨了她一眼,眼底神色不明,但是似乎并不打算下杀手。他走到依旧昏迷不醒的沈巽面前,嫌弃地“啧”了一声,就要搭起他一条胳膊,抗到自己身上。 然而他怎么拽都拽不动。 他转过头,发现泗沄正死死地抓住沈巽的手腕,盯着自己的那双眼中,有nongnong的不甘与愤怒。 “你又何…………苦?” 最后一个字消弭于叁的口中,因为他清清楚楚看到,泗沄的眼角滑过一滴泪。 这滴泪比世界上任何的刀都要锋利,直直命中他的心门。 泗沄的表情尚带着死侍独有的麻木和钝感——这是他们每个人逃不脱的后遗症。可她越是面无表情,她眼角的泪就越是扎眼。 或许是因为片刻的怔愣,叁手上的动作松了些许。 泗沄缓慢地将沈巽拖了过来,牢牢护住。她的腿被叁伤了,现下无法动弹,只能靠上半身移动。 叁彻底松开了手,俯视着她:“你爱上他了?要为他死?为他背叛自己的主人?你知道他不爱你吗?” 泗沄冷静地听完他如倒豆子似,恼怒地质询,淡然地抬起头:“你说的……都不对。我的每一个决定无关他,只是我自己想。叁,我和你不一样。” 叁眯起眼睛,面部肌rou跳了跳:“把他给我,”又像是被触怒了逆鳞,声音冷下几度:“给我就不杀你。” “那你杀了我。” 泗沄将沈巽护在身后,直直地盯着他:“然后像狗一样咬开我的尸体,你就能带走他,然后交给你的主人,岑艮。” 叁将牙咬得作响,挥刀就冲着她右臂砍去。 泗沄眼睛大睁着,蹦出血丝来。叁却终究是没下狠手,只削了她一截皮,血涌溅出,触目惊心。 泗沄垂下那只血淋淋的手,回头看了一眼双目紧闭的沈巽。 “我现在杀了你,他也不会知道。”叁的脸上溅了血,表情却似有所松动:“你做的是无用功。” 泗沄转回头来:“我不是为了他。你还是不懂。” 叁眉心一跳,信步走过泗沄,夺下沈巽,抗到肩上。泗沄紧紧攥着他衣摆,却被他挣开。 “你放下他——” 泗沄嗓中发出撕裂般地哀吼,眼泪滚了下来。 叁僵住身体,缓缓看向她。 泗沄跌坐在地,血渍染红了浅蓝的武袍,连脸上都溅了血点。她发髻散落,发丝黏在脸上,泪与血交织在一起,将她脸上的悲恸放大:“你放下他……” 叁的目光里似撩起波纹,闪烁了下,而后迅速转过头,躲开她目光。泗沄心中着急,急匆匆站起来,然而腿使不上力,站到一半就支撑不住,迅速坠下,砸出一声巨响。 叁也不回头,问她:“你送他离去后,打算去哪儿?和他一起,还是逃?回答我,我可以考虑放过他。” 泗沄唇瓣苍白地抖着,盯着他缓缓回答:“回去……当然是回洛涯,私自放走沈巽,我有愧于洛涯,有愧于坎君。” 叁追问:“你犯了死侍的大忌。洛坎不会留你。” 泗沄便接着答:“坎君于我有恩……我负坎君,只能以命相抵。” 叁沉默,约摸一盏茶的时间后才叹一声:“何必?” 他说完后就继续往林中走,泗沄顿时又惊又怒:“叁,你不守信用!” “你回去。”叁也不看她一眼,提着刀扛着沈巽向前走:“我带他去雷谷。” 泗沄一怔,正欲发问他怎知二人目的地是雷谷,叁则好像读透她心思,淡淡补充道:“我跟踪了你们许久,从你们还在宫中就一直守着。” 泗沄更是怔愣。 叁最后瞥了她一眼,将她惊讶之色收于眼底,然后便再不回头地离开了。 —— 沈巽醒时,正是三更天,抬头见枝桠密布,低头则见能没过脚踝的草丛,而他此刻正斜靠着一块大石头,与对黑衣男子正好不偏不倚正面相对。 沈巽久睡方醒,身体各关节却还未来得及苏醒。他眯眼细瞧了那人许久,才错愕地蹦出一个“叁”。 叁没有睡觉,借着月光注视着他,那双眼还是他记忆里的那般,但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样,由于遮着口鼻,所以看不到整张脸。 “泗沄……泗沄呢?”沈巽很快便回忆起了昏迷之前发生的事,扭紧了眉:“你怎么在这儿?你把泗沄jiejie怎样了?你要带我去哪儿?” 叁抱着剑,等他话音刚落,便连珠炮似地,用冷淡的语气一句句回答:“第一,奉主人之命前来捉拿你。第二,她很好,你是她托付给我的。第三,去雷谷。” 沈巽愣了愣,旋即站起身来,迅速往后退了一步,眼底尽是防备:“我不信你,泗沄她带我出宫,是违背了洛坎,她不可能带随从,也不是你的对手,你究竟将她怎样了!” 叁撩起眼皮,看了一眼他偷偷搭在“解”刀上的手,又垂眼陷入沉默。 他不说话,沈巽便同样不动,与他僵持着。过了许久,叁终于手指动了动,然后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沈巽再往后退一步,小腿却抵上了树干。叁的神色晦暗莫测,从上往下俯视着他,仿佛是要用自己的视线射过他的rou体,去质问他的灵魂: “你真的是栖公子吗?” 沈巽惊讶于他眼底浮现的痛色和浓烈的懊悔,一瞬间,他的思绪里翻涌起乌蒙山内,阿九死时,他目光空洞地矗立在断崖上的景象。 他知道,叁不是在打量他,而是在企图寻找一个,曾经错误地存在过的人:“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叁绷紧了唇,面罩勾勒出他薄如刀锋的唇形。 沈巽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眼睛,清清楚楚看到他眼底的感情消失,化为一如既往的冷淡。 叁闭上眼:“我没有骗你,我打算带你去雷谷。艮君的确要我来寻你,不过我要违背他的意愿。” “你还没有回答我。”沈巽将刀架到他脖子上,叁眼睁睁看着,却没有阻拦:“泗沄呢?” 叁目光不变:“她受了伤,现在需要静养。她本就有离开洛坎的意思,是想要与你一起逃到雷谷,只是被我截胡了。我让她别去,因为以她的状态保护不了你,便由我代劳了。” 死侍最敏感的地方,就是心口和脖子,寻常人根本无法接近他们这两处地方。沈巽很清楚,叁的做法意味着什么,如果他真要将自己强行掳走,犯不着用如此危险的办法。 “你说的都是真的?”沈巽还留有最后一丝防备。 “并无戏言。”叁低下头,看向在游走于刀锋上的一点月光:“若不信,你可以再往前一点。” 沈巽皱起眉头,然后收了刀。 叁负着手站在原地,表情有些木然。沈巽往旁边走了几步,姑且与他拉开距离,只是一直不忘观察他动向。 可惜叁没有动向可言,唯一值得疑惑的,就是他为何会背叛岑艮? 沈巽想到一种可能,但不太敢确信——因为这个想法实在太过荒唐:“你是不是还惦记着阿九的事。” 叁全身一震。 “沈巽……我不提艮君。”他冷静的表情有些破碎:“你也不要提这件事……” 沈巽想说既然已经打算要面对,为什么又要临阵退缩,但是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口。 叁转过身,跃入丛林间,等回来时,牵了两匹不知从哪儿寻来的马:“既然醒了,就快些赶路吧。我之前已带你淌过了乌蒙河,如今离雷谷地界已不算远了。” 沈巽心跳漏了半拍,抬起头,看着黑压压的远山和浓稠如墨的夜空,蓦地意识到——自己真的快要见到薛震了。 —— 油灯立在书桌上,每次风一吹过,火焰便有摇晃熄灭的征兆。 书桌上还呈着两张密报,一张写着天境近日灾害的详情,一张上书沈巽逃亡雷谷的动向。 洛坎面无表情地站在书桌后,负手面朝着书架。倏然,门轴转动,“吱呀”地鸣了声响。门扇洞开,映入眼帘的便是三个人,其中两个身着黑色武服,架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囚服女子。 那女子低着头,两腿软塌塌地搭在地上,薄薄一层衣物黏在鞭伤上,凌乱的发遮过了脸。 洛坎侧过脸,眼底黑雾翻涌,而后一挥手,示意两人将泗沄放下。 泗沄失了力,就坠倒在地。她喉管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尾音抖着。 洛坎从书架上取下刀,动作并不急,然后把刀鞘拔了,扔到桌上,慢慢走向她。 “还有什么想要说的吗?”洛坎凉凉地问,目光比他手上的刀锋还要锐利:“什么时候动了情?” 泗沄撑着地爬成跪坐的样子,然后俯身叩头,额头重重砸向地面:“泗沄有罪,望坎君赐一死。” “我没有问你这个。”洛坎忽然拔高音量,发疯似地挥刀,砍倒了门口的青铜宫灯。“砰”地一声后,宫灯在地上滚了两圈,黑色的油xiele一地。他拿刀指着泗沄:“我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胸口剧烈起伏着,积压良久的情绪,终于在一瞬间爆发。泗沄没有说话,深深地埋着头。洛坎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说话。” 泗沄缓缓抬起身体,却依旧不看他:“坎君算无遗策,善用人心,但不该……至少不该牵扯进无辜之人,亦不该……利用他人真情。” 洛坎闻言瞪大眼睛,张了张嘴复又闭上,而后眼睫掩下去,遮挡了神色:“你是说我无情,你是说我无心,你是说我只是利用沈巽,对吗?” 泗沄再不言语,用沉默表示认同。洛坎一时哑然,苍白又短促地笑了几声,只是比起笑,更像是喉咙遭堵,发出的粗砺声响。 “我从未想过,原来我身边的亲近之人,也如此想我……”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抬起头来。” 泗沄慢慢抬起头,注视着他。冰冷的刀锋架上她脖颈,刀刃贴合着她的皮肤。 两人对视的时候,泗沄清清楚楚看到他眼中黑雾散去,变成了捱不过的悲恸和失落。 这是他的真实情感,没有伪装,没有欺骗。 “你知道吗?”洛坎唇发着抖,咬字变重:“你该当死罪。” 泗沄闭上眼,扬起脖颈:“坎君,我背弃家国,背弃君上,该当死罪。”她稍作停顿,眼角流下一滴清泪:“但我不曾……悔过。” 洛坎失语,只是木然地注视着她,良久后才失魂落魄道:“你都有追求自由的权利和欲望,而我却不能。” 泗沄没有接过话茬,他也不再说下去,转而抬起手,朝她的脖颈重重挥下刀去…… ———— 另一端,雷谷都城外。 沈巽眼皮跳了跳,一股没由来的惊惶从心底而生。 叁见他勒马,遂也勒马看向他:“怎么?” “无碍。”沈巽揉了揉眉心:“只是莫名有些心悸。” 叁打趣道:“是因为要见到薛震了?紧张?” 沈巽放下手瞪他一眼:“我老早就想说了,你嘴贱的本领是与你主人传自一脉吧。” 叁呵呵一笑,扬鞭往前奔去。沈巽却想着他刚才的话,心脏怦怦地跳。 雷谷夜里会有宵禁,得等到明日一早才能进城。两人本想在郊外露宿一晚,等早上再入城,然而当他们走到门口时,却发现依旧有商队和男男女女在城门口侯着,待守城官兵检查放行。 沈巽注意到商队拉的车马上都挂了红菱,堆在车上的货物都是入贡茶叶和水果,这些得等春天才送来的东西。 他心头奇怪,但不敢显露端倪——这些时日雷谷灾害频发,他与叁行过的城池有好几个都处于重建状态,人心可谓是惶惶,只是这群人,面色喜悦,眉眼舒展,哪有半分忧愁之意。 沈巽和叁平安入了关,又怕官兵巡逻时碰上他俩,认出他们来,就寻偏僻小路走。 这离春节还有些许时日,但每家每户却早早挂起了大红灯笼,就算是被地动毁坏的废墟上,也都牵了长线,挂着彩灯。 寻常时候,饶是雷谷再富裕,也不可能花大价钱装点城池,更何况这还是赈灾的紧要关头。 沈巽想到了一种可能,冷汗流了下来。他很快把这种想法强压下去,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不可能。 “这薛震小孩儿可是打算娶亲了?”叁研究着头顶一盏彩灯,啧啧感慨:“雷谷还是有钱。” 他打趣完了却半天等不见沈巽回话,便意识到不对,蹙起眉回头,发现沈巽瞳孔紧缩成一个小点,正出神地看着地面。 “沈巽?”叁扬声吼了一句。 沈巽思绪被拉回来,“诶”了声,慢悠悠地张开嘴,说:“你说的……应该就是事实。” 叁大概是没想到自己没过脑的话就正好戳中他心事,一时愣住。 两人相顾无言,一种诡异的气氛从他们相交的视线中蔓延出来。 半天后,沈巽苦笑:“没事,反正我只是想看看他。他之后怎样,也和我无关了。你把我送到这儿我还不知该怎么感谢,接下来的路我自己走吧,你去也危险。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回千岳宫继续在岑艮身边呆着吗?” 叁没有回答他,反而问:“你的病能坚持住吗?” 他是怕他眼睁睁看着薛震娶妻,心里憋着,诱出七杀印结来。 沈巽摸了摸鼻尖:“没事,我没那么脆弱。” 叁见过他发病,他的话显然没什么说服力,不过这也不是他接下来需要担心的范畴了,毕竟沈巽这个人,他也算了解,他认定要做的,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因此他也只能说:“那行,我走了,你保重。” 沈巽笑笑,向他一抱拳,算是就此别过。 叁御了马,往城门的方向离去,沈巽则翻身下马,往宫殿方向孤身走去。 —— 雷谷的王宫,沈巽算是再熟悉不过。他在这里生活了将近三个月有余,那些与薛震一起的日子,至今还是历历在目。 他没有靠近宫殿,只是站在远处,望着那灯火通明的繁华之地,倏然萌生了种抽离感。 门口车马排着长队,等候震君亲卫一一排查,所有人都笑着,只有沈巽没有表情。他最后叹了声,狠狠揉了把脸。 可惜这不是场梦,松开手也不是另一个崭新的景象。 沈巽自嘲地想,自己还真是自作自受,当时要是不去骗薛震,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或许他该更早点醒悟,就是在江巽澜劝说他留在风之域的时候,就留下来。 算了算了……或许薛震是真的走出来,打算和别人共度一生呢?他去添什么乱。 沈巽失神地想了会儿,又强行振奋起精神,转身打算离开。但他没想到,刀疤男不知什么时候 已带了一队亲卫站在了他的身后。 刀疤男手上戴着护甲,按在刀上:“沈公子,震君有请。” —— 要么怎么就说命运无常? 沈巽打死都不会想到,自己与薛震的重逢会是在这样的时候以这样的方式。 刀疤男嘴上说的客气,动作却一点都不客气,他看沈巽要逃,便让人一人架他一边胳膊,架犯人似地脱进了宫,一路到薛震的书房。 宫里是张灯结彩,宫人也换了红色的新衣,薛震再不是从前的装束,而是套上了厚重宽大的礼服,银色的雷形金属片吊了胸口一圈,走起来叮叮当当地响。 这样的薛震令沈巽陌生,更让他感到陌生的,还是他的表情——冷漠,疏离,愠怒。同样的神色,沈巽再旁人脸上见过无数次,可当它出现在了薛震的脸上,沈巽唯有哑然。 刀疤男和一众侍卫退了出去,关上门,屋内顷刻变得寂静无比。 薛震杵着,冷冷地打量他。他目光每扫过一处,沈巽便觉得那处被灼得发烫。 最后,薛震扶负着手,朝他走来。 他气场很强,叫人完全不敢直视。而那双曾经总是充满笑意和好奇的眼也变得犀利无比。 于是沈巽知道,薛震彻底变了。 “薛震……”沈巽退后一步,试图解释:“当时是因为薛将离他威胁我,我不是要……” 薛震抬起他下颌,指腹轻柔又缓慢地划过他下颌线:“这些我都知道,但是之前的事怎么说?接近我是为了雷晶石,对不对?” 他说的的确是事实,沈巽只能苍白地解释:“我这次来就是想给你道歉……我之前对你做的那些的确不对,你要什么补偿我可以……” “补偿?”薛震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样,笑出了声:“我不需要补偿,我给你雷晶石,你留在我身边,像个男妓一样被我cao,怎么样?” 沈巽认为他是还在气头上,遂不顶嘴,只与他讲理:“薛震,你现在马上要成亲了,我们不该再这样。” “哪样?”薛震嘴角勾着笑,眼里却没笑意:“你以为我还爱你?我与周海结成姻缘,是天作之合,门当户对,是世界上最好的交易。你又能给我什么?你就一副身体还能看得过去,你以为我真的爱你?” “薛震!”沈巽及时打断他:“不要这么……说。你这些都是气话,我知道。” “不是气话。”薛震降低了音量,如同陈述事实般,说着最为残忍的话:“这么久了,我总算想通,我看上你的,就是皮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