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离开你，离开我

    墨秋没有想过那一刻比他想象的要来得快。

    由于他的公寓在月底已经合租到期，他在五月的最后一天就搬进了不久前找好的新公寓。

    他原本想着等到雪风高考结束以后就立刻和她谈谈。他的心底里其实并没有想把雪风从身边赶走或者从他的生活中推出去的想法，但是他和雪风之间无论怎么看怎么反省，都是别扭的，不对劲的。他们的年龄或许不是最大的原因，却一定有它的影响。

    本来他跟雪风说好了，最后一个星期让她好好准备高考，等到高考一结束，她就可以来找他。因为雪风一直是说到做到的，所以他也没有太过于担心就直接搬走了。

    但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就在高考开始的大前天，雪风因为突然生病，就请了晚自习的假来找他了。或许是因为之前从没有过的高强度学习，或许是她吃得太少免疫力有所下降，总之她得了急性肠胃炎，顺带着也发了一点烧。

    她到达他公寓门口的时候，敲了好多次门都没有人回应。她原本以为是他临时有事出去了，就给他打了个电话。她非常想听听他的声音，肯定能帮助她忘记肠胃的痛。

    等到他接了起来，雪风立刻说：“你在哪啊？我请假回来了。”

    而墨秋在那一头手心到手指尖都瞬间凉透了。

    他问：“你现在在哪？”

    “你公寓门口。”

    他很久都没有说话。这种情况实在太突然了，和他原本想的不一样，他什么都回答不出来。

    因为他沉默了很久，雪风也慢慢意识到了，“你去了别的地方是吗？”

    他没回答，雪风又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你还回来吗？”

    他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

    见他一直不说话，雪风好像有点惊慌，他头一次知道她也会惊慌。

    “你不回来了吗？”雪风停顿了一下，“你走了吗？是再也不想见我了吗？”

    墨秋死死咬着嘴唇才没让自己哭出来，他终于说：“雪风，你考完试我们再好好聊聊好吗？”

    雪风的声音却陡然冷了下来，“你觉得现在这样我就能去考试了吗？”

    他又沉默了下来。

    过了很久，雪风说：“你能来见我吗？当着我的面说吧。”

    她的语气听起来并不悲伤，而是很像是认命了。

    在过去的路上，墨秋的大脑一片空白。他要跟雪风说什么？怎么和她说？他连自己会不会一见到她就哭出来都不敢保证。他要怎么跟她解释他的想法和感受？他要怎么才能避免影响到她的心情，让她能用一种正常的状态去考试？她那么厉害，只要拿出平时的状态就肯定能考出很高的分数。她还努力复习了这么久，分数一定更高。她一定能去念一所非常好的大学......

    大学。对了，是大学。是她的未来。她不能留在这里，在这座城市里随便上一所大学，那是对她的浪费和埋没。他要说服她，说服她一定要选一所更好的、最好的。不要留在这里。要去看更大的世界。他要说服她，哪怕把他扔掉也不要扔掉自己的未来。他没什么地方值得她赔上自己的人生，只和他过每一个明天都可以被预见的生活。他要告诉她，世界真的很大，像他这样的人随处可见，比他好、比他优秀的人更是数不胜数。他可以做她的回忆，但不能成为她的未来和一辈子。

    他开着车行驶了二十多分钟才到达原本的公寓楼下。他想了一路的话在看到雪风的一瞬间就全都搅在了一起，乱得像一锅粥。

    雪风就静静地靠着墙站着。她身上是校服衬衫和一件薄薄的针织外套。她听见声音，把脸转了过来。她的脸色看起来很差，像是没休息好，也像是生病了。

    他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哪里不舒服”。他的指甲在手心里狠狠抠了一下，把到嘴边的关心咽了下去。

    他没说话，所以雪风对着他说，“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公寓门口有一片阳台，可以供人行走。他们就站在那里，雪风那双疲惫的眼睛盯着他看，他却拼了命使自己不去看她。

    “现在还不是时候，雪风。”

    “什么时候？”她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虚弱很多。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墨秋死死抠住自己的手心，用这种疼给自己说下去的力气。

    “你还小，你还什么都没经历过，也什么都不知道。你确实聪明，但是生活里不是只要有聪明就够了。”

    雪风定定地看着他，没有生气，“那需要什么？”

    “体验。很多体验。”他这次抬起了眼睛，“生活虽然并不是必须经历重大的事情，但是你连进入生活这一步都没有走到。”

    雪风没说话，只是有点鼻酸，正当她想要反驳他，自己早晚也会慢慢学会的时候，墨秋又说话了。

    “但是你可以不用经历。你有一种更适合你的生活方式，你可以用你有的东西得到你想要的。”

    “你什么意思？”雪风心里很急。

    墨秋深呼吸了一次才重新开口，“我的意思是，你不应该把人生浪费在我身上。我和你是不同的人，你说你想过柴米油盐的日子，可是你不是那块料，也没必要过那种生活。你只需要做你喜欢的事情，早晚都会有成就找上你。但是我不是那种人，我需要一种平静的生活，但是现在的你给不了。我也对你的生活帮不上忙。”

    他一口气说完，马上就看见雪风呆在了原地。她一动不动，连眼神都是死的，眼珠不转动，眼皮也不闭合。她好像变成了一件木雕，生命力正在从她身体里不断流失。

    他一瞬间就后悔了。那一刻他真希望自己没说过这些话，他恨自己说得这么重，他明明可以说他觉得她现在还不足够成熟，应该去念一所好大学见见世面再来找他。他也可以说不要为了他而放弃自己喜欢的东西，他觉得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她才是真正的她。他甚至可以只说一句“不要在这里念大学，去念一所更好的，我会等你”，可是他就是说出了要把她赶走的话。

    他从没见过雪风这个表情，呆滞、木讷、死气沉沉、震惊、绝望，好像她就会这么变成一根枯死的树，然后再化成粉末。他的手似乎比他的大脑更想要伸出去摸一下她的脸，他发现之后马上把它压了下去。

    “所以，是我什么都给不了你。”雪风终于说话了。她的声音听起来也木讷极了，好像刚被雷劈过似地毫无精神。

    他一听到她的声音，鼻子就酸得更厉害了。

    “我......”雪风哽咽了，并且说不出话来，他从没见过她失语的样子，她总是能找到很多话来表达自己的观点，顺便来气他。但是这一刻雪风却好像不会说话了，“我......该怎么办？我是不是......什么都做不了？”

    她的语气虽然虚弱，却没有生气或者悲愤，她好像真的是在问他这件事要怎么解决，她这么没用，要怎么办才好。

    他很想抱她一下，或者直接告诉她，她不需要怎么做，她什么都不用做，她想怎么样都行。但是他却说：“现在的你确实什么都做不了。你至少要出去看过世界，至少要真正意识到世界比你想象的大得多，那个时候你再看你还会不会喜欢我。你现在连生活的手指头都没碰到，也不可能真的来过柴米油盐的生活。等你见过了，你可能就会讨厌我，还有这种生活。”

    雪风被他最后这句话刺激到了，眼眶猛地就红了。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讨厌你？你凭什么说我以后就不会爱你了？”

    “走吧。你走吧，雪风。”他闭着眼睛来避免自己哭出来，“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但是你的未来和我没有关系。你又凭什么让我变成你人生的绊脚石呢？我就不会害怕吗？”

    “谁说你是绊脚石？”雪风突然哭了出来，“你让我去看世界，我一定会去的！但是你凭什么觉得我看见了世界就不会爱你了？我跟你说过那么多话，都是没用的屁话吗？你连听都不想听？”

    她从来没有对他生过气，每次都是他一生气了她就停下、后退。现在他是真的把她说得难过了，她才会对他发火。

    “我听了，但是那些话在你现在的年纪说出来就都是虚幻的。你以为为什么和年纪相差太大的人在一起总是没有好结果？一个人明明是真心地在说，另一个却知道这些话早晚都会作废。你迟早会扔下我离开。你凭什么觉得你是例外？你凭什么认为我们和别人不一样，不会分开？”

    雪风死死地咬着嘴唇，“我都说了我会向你证明的。”

    “我不用你证明！”墨秋声音中的悲伤再也藏不住了，“我希望你去过一种更适合你的生活，别只是为了我就什么都不要了。你难道没有想过为了和我在一起，就去读你不想读的专业吗？你觉得我看见你连喜欢的东西都不要了就会开心，就会想也不想地跟你结婚、永远在一起？”

    雪风的眼泪已经止不住地往下滴了。

    “那你说我怎么办？那我为了我喜欢的那些东西就不要你了，我就会开心吗？”

    墨秋愣了一秒，于是雪风又继续说，“你说的都是借口！你想要我走的理由只是你不相信我而已！你不相信我会永远爱你！你不相信我哪怕看到了你说的世界也还是会选择和你一起过最普通的生活，你不相信我！”

    他被她说中了。

    所以他走过去轻轻地抱了她一下，以此作为告别。

    “离开我吧。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注定要过不同的两种生活。我不想害你，你也不要来折磨我。可能像你说的，等到我们都老了，那个时候我们说不定就能好好生活在一起。”

    雪风把他推开了。这是她第一次把他推开。

    她拿起随身带着的挎包，里面装着几本她打算拿回来看的课本。她的手伸了进去，一下就拿出了一个细长条的深色盒子。是一条领带。

    她面无表情地把那个盒子递给他。他伸出手接了过来。她什么也没说，就那么从他身边经过，走向了楼梯。

    那是她提前给他买好的生日礼物。他的生日在八月的夏天末尾，她怕那个时候她的大学就开学了，也怕高中毕业之后有需要花钱的地方，花了就没有足够的钱给他买礼物，就提前买了下来并且随身带着。

    她原本想买首饰或者生活用品，但是她什么都不懂，根本挑不出来哪个比较好。决定买一条领带之后，她既想买一条好的，又不敢买太贵的，她怕他会觉得她没有想要过日子的决心和行动力。挑来挑去的结果就是现在他手上那一条。领带是很浅的灰色。她并不知道到底好不好看，是时尚还是老土，她只是看到的时候觉得这种浅色会很衬他的肤色。

    墨秋看着她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走过，知道她这回是真的要走了。可是雪风一背对他，他就立刻听到了她的哭声。她哭得像摔倒了的孩子，像失去亲人的家属，像一个孤独的、失去所有的流浪汉。

    他也哭了起来，只是他狠狠地捂住自己的鼻子和嘴，让自己不要哭出声音。

    雪风一边越走越远，一边大声哭泣。她的哭声里有天大的委屈，天大的绝望，和无法衡量的不知所措。她的哭声完全就是一个人到了不知道自己下一秒还能做什么的时候发出的哭声。

    他听着她的哭声和脚步声渐行渐远，越来越模糊，直到消失不见了。他死命忍着想要跑出去追上她的冲动，只是一只手捧着她塞给他的盒子，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脸。他也哭得很厉害，甚至比刚才雪风哭得还要心碎。雪风的哭声里最多的是不知所措的绝望，而他的哭声则掺满了心疼和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