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未敢言兮
在这阳光明媚,天气甚好的早晨,容修蹲在一条巷弄里,鬼祟地注视着街上来往的行人。 很快地,他就被一抹娇小的身影捉去了注意力。 细细一瞧,果然无异于心月狐让他看过的那个人。正是他了。 容修嘴角一勾,准备使出先前预想好的各种伎俩。 他摊开手,变出一串冰糖葫芦在手心,伸出巷弄晃了晃。 没过多久,握着糖葫芦的大手就被抓住了。扭头一看,发现是一个不知哪来的小乞丐。 他脸色一沉,眯起美目瞪着小乞丐,尽显狠意,吓得小乞丐松开手,哭着逃跑了。 回眸时,那身影早已与自己擦肩而过许久。 容修快速收回冰糖葫芦,疾步奔到那身影即将经过的柱子后。 自袖内袋子取出早早备好的拨浪鼓,单膝跪地,在那快要经过此处的小家伙眼前转啊转。 可惜对方只舍了一眼,就别开头离他而去。 容修极力堆砌的笑僵在脸上好一会儿,才悻悻然地放下手。 不得已,容修施展轻功,飞上了屋顶,跟着小家伙的脚步动身。 看他停在搁着蒸笼的摊位前,容修便也止住脚步。 左顾右盼想寻一块小石子却遍寻不着,只好凭空变出一块,扔向目标人物的脑袋。 “啊!”对方捂着脑袋惊叫,望向上方,见到了身着缥色右衽长褂,腰系鸦青三尺大带的男人。 不知是否因为有阳光的映衬,他的肌肤尤为白皙,穿这一套衣衫正合适。何止如此,那层渡在身上的金辉,使衣袂飘扬时,叫人错以为是天仙临凡,不觉看直了眼。 正在此时,容修掌心上闪现一团火,对方本就不小的眼又瞪大些许,似乎觉得十分惊奇。 再打开另一只手,幻出另一团火光在手心上跳跃。当两团火光合在一起,一只拖着五彩长尾的火状鸾鸟扶摇直上天际。 当然,这一幕其他人都看不见,除了小家伙。 让容修觉得可悲的是,当年那曾率诸多精妖与天庭抗衡,所向披靡的堂堂大妖魔,竟沦落成了街头卖艺人。 转念又想,用“卖艺”这个词不甚妥当,毕竟多不济的卖艺人,至少还能被赏几个铜板,可他分文都收不到。“呵……” 在鸾鸟高飞后,一只兽爪探出火光。 待它完全踏出来,才晓得原来是百兽之王——虎。 最不可思议的,是在它仰天怒吼时,喷出翻滚着汹涌浪涛的水柱。举世皆知,水火向来相克,此番巧妙相融,怎不让见者惊诧。 他合不拢嘴的模样,叫容修顿生成就感,心知已是时候,袖一拂,鸾鸟与火虎便向前掠去。 小家伙松开周尚书的手,紧随在他们身后。 周尚书似是未有察觉,专注地和摊位老板聊天。即使知道了想必也不会多在意,谁让他非常乖巧,每每离开不久就又折返,完全不需他cao心。 为了跟上小家伙的速度,容修三步一顿,更刻意放慢了步调。 到达转角处前,他唇角弯起,不加掩饰心中那份不怀好意,任鸾鸟与火虎消失在转角处。 小家伙拐进了转角,望到了尽头却一无所获,满怀的失望流溢在小脸上。 先前立在屋顶上的男人突如其来跃到他跟前,把他惊了一惊,未及回神,男人就捂着自己的嘴,将自己搂起。 不仅成了街头卖艺人,还得担上拐带幼童的人贩子这个罪名,容修此刻的心情实在言语难表。 把他带进了自己房内后,容修方放人在地。 小家伙当下就冲到房门前,或推或拉,门扉都丝毫未有动静。 “小傻子。”容修不屑地嗤笑。 要是能随意打开,你道容修会放他下来么? 这儿是他的地盘,就连门窗都得听他作主,若无他的许可,无法轻易开启。 小家伙似乎明白了这个道理,便放弃了徒劳的挣扎,背靠着门站立,秀气的脸庞上尽是防备之色。 “你叫什么名字?”为了缓解他的紧张,容修不得不客套一下,可小家伙就是不言不语。 小家伙在自家肚里思索着他目的为何,并直接排除了钱财。 你瞧他一身锦衣绸缎,寝居摆设也精致至极,哪像缺银少财的人? “你要干什么?” 闻言,容修笑得欢快,却当真不知如何答话,所以径自走上前,伸手扣住了他的脑袋。 “啊!”小家伙吃痛一呼,小手开始乱抓他的大手。 这一掌下去,便直接穿透了他的rou体,窥见他的灵魂。 容修大感惊异的是,他的三魂七魄中,除了主魂是幼童的模样,余下的魂魄所呈现的都是容色俊秀,风姿卓尔的青年。 倒还生得不错。 小家伙虽面露难色,却始终隐忍着在眼眶里滚动的泪水,不肯任它落下,乌溜溜的黑瞳在水气氤氲下显得越发晶莹剔透。 如此倔强的样子,真叫容修刮目相看了。 天气逐渐凉了起来,是时候添些新衣裳了。 心月狐决定趁恢复原样时,微服上民间,但他嫌白日的太阳过于猛烈,硬是拖到向晚时分,才悠悠动身。 本来想自己独自去,可青华大帝不许他一个人去,心月狐拗不过他,只得带着他去了。 “拖油瓶。”被青华大帝拉着手姗姗移步的心月狐,脸露不满之情。 青华大帝觉得好笑,悄然在腹中道,不知谁才是拖油瓶呢! 没过多久,两人便进入上回心月狐制衣的店铺,刚踏入时制衣老板眼中的惊艳实在难以忽视。 早在那时,老板就已好奇这般粉雕玉琢的小娃儿,双亲究竟怎生模样?可他怎么也想不到他爹竟是天仙一般的人物。没有脂粉盛饰,自带一番斐然神采。 想来也是,像他那样非一般的玉人儿,指不定还嫌胭脂浊他身上清呢! “老板。”青华大帝笑着唤了唤,好让他回神。 老板眨眨眼后,忙好生招待两人,不仅亲自挑了几款上好布匹供他俩选择,更暗中打了折上折,看得伙计惊了又惊。 这老板虽和善,却鲜少在客人没主动提起的情况下给予这样的优惠,更何况那还是制成不易,要价数两黄金的轻罗丝。 说是不易,全然不假,由缫丝至织成都轻怠不得,减一些制难成,稍增一分却太厚,要拿捏出轻似烟,薄如空的程度实属困难。 当老板要求心月狐脱衣量身时,心月狐不肯,老板又解释:“只是脱掉外层衣衫,若中衣薄些的,连中衣都不需脱,但再怎么脱都会留件内衣的。” 趁着老板啰嗦,心月狐把在宫中让青华大帝量身时写上的纸递给老板,和上一回差不多样,只是上回的纸除了字,再无其他内容。 刚接过纸,老板的表情十分复杂,木讷讷地问:“这字是谁写的,画又是谁的手笔?” “都是我。”青华大帝非常大方地承认。 笔力遒劲,字体端正,不愧为一手好字,真真应了字如其人,但这中间不成样的人形,实在不知怎么形容,叫老板所有美好的想愿在刹那间粉碎一地,不由得叹,果然世间无完人。 事实上,青华大帝不是不会画,只是懒得费心思而已,毕竟这不是需要供谁观赏的作品。 玉宫墙上那幅百蝶弄竹图,以及美人采莲图,都是玉帝亲自向他求来的;而昔日心月狐尚为天魔时所居的寝殿有一幅七头狮斗狰獍图,亦是出自他的手。 心月狐懒理他俩,兀自掏出钱袋数了数,再以脚尖撑地准备将定款交给制衣老板。 正伸长手,青华大帝猝不及防由后提起他,着实让他吃了一惊,不由得转头狠瞪他一眼。 老板接过了钱,写张收票交给心月狐,再送他俩出门。 出来时发现天色已暗了下来,房檐下灯火正逐一被点亮,街道上商人忙着布置摊位。本是民间常有的景色,但连戏台上都有来去匆匆不得闲的身影,心月狐无法不觉稀奇。寻常时那戏台子是空置着的,只有在特定节日才有人使用。 “恰逢中元节呢。”青华大帝如是道,也不知是否是为了给心月狐解惑。 “哦……”心月狐轻声应了个音,庆幸自己已经留纸条交代李公公无需准备膳食。以往这时御膳房就备好了,只等他到膳厅享用。猜想回到宫中时,天该晚了,饭菜也凉了,故而他才提前交代,在民间吃一顿再回来。 突然从哪处飘来了一阵香,惹心月狐抬步循着香味走,然后停在了烤rou摊前。 “来一串么?只要三文钱,有猪rou、鸡rou,辣或不辣都行,以独特搭配的调味料腌制再烧烤,保证甘甜多汁,配合辣味更令口感倍增。” 好不容易等老板说完,心月狐赶紧接着:“辣味猪rou一串,不辣的鸡rou一串。” “要多辣?微辣、中辣、超辣?” 心月狐沉吟一会。微辣担心口感不足,超辣又怕受不了,于是心月狐只选了中辣。 “行!”老板动作利索地取了油纸包住刚烤好的rou串下的竹签,再递给心月狐,补充了一句。这rou汁由上往下流着,故此下边的rou味儿最浓厚,当然也最好吃。 心月狐边听边咬一口,等青华大帝付完,把不辣那串交给他就同他离开。 再咬一次时,觉得这辣度又提升了些,虽超出了可忍受的范围,但心月狐禁不住诱惑又咬了一口。 心月狐脸色突变,止住脚步,朝下扯动与青华大帝互牵的手。 青华大帝停下来,瞥向红了眼眶的他轻声问:“怎么了?” 心月狐将rou串凑到他眼前,泪眼汪汪地控诉:“有点辣。” 噗嗤一笑后,青华大帝微蹲下身,道:“是么?我尝尝看。”话音刚落,便就着心月狐的手,撕下了一块rou。 心月狐傻眼,举着rou串手足无措。“你!”启了一字后,就接不下去了。他一个大男人,无论怎么指责青华大帝都觉不妥。 后来,青华大帝低眉浅笑,一句话替他解了围:“我这个和你交换吧。”说完,就把缺了一口的rou串递与他。 心月狐抽出被拉着的手去拿那rou串,谁知青华大帝攥紧了竹签不松开。 这样半蹲不蹲的着实有些累,青华大帝干脆完全矮下身子。“不先试一试么?”他仿若无事地笑,丝毫未觉哪里不对。 心月狐盯了他好半晌,最终拗不过他的坚持,将手覆在他手背上,扯下了一块。 “如何?” “还不赖。”毕竟是他自己挑的,怎么可能说不好吃?但这烤rou确实十分美味,分量也足,三文钱的rou块几乎和他现在的手差不多大。 “嗯。”青华大帝点了下头,把手中那串塞入他空着的手里,再拿过心月狐手里那串,而后重新牵起他的手。 平日里都担心弄丢了他,在民间这盛大的节日里,哪里敢不多留心。此时倒没什么,晚些行人怕是会多得淹没了整条街道,而他又那么小,走失了可怎么办? 许是习惯了这样,心月狐没提出任何异议,待两人都吃完了便找个竹篓扔掉竹签。 一根rou串尚不能饱,因此心月狐又物色了其他的小吃,顷刻便寻到了目标。 “客官买个炸包子吗?”还没开口,卖炸包子的大爷就先热情地招呼了。 “先看看。”心月狐回了寥寥数字,就仔细地端详起摊位一角的菜单。 有别于一般菜单,这菜单并不明示炸包子的馅料,而是取了别的名称替代,乍看真不好猜。 最吸引心月狐的,是菜单上特意画了个圈,兼加粗字体强调的“红杏出墙”。 “红杏出墙是什么?” “这是红豆沙流馅包子,可好吃了,吃过的人都赞不绝口。”大爷竖起了拇指,一脸沾沾自喜。 “哦,那我要……”刚想伸出食指,顿了一下后,侧过脸仰头问青华大帝:“你要吗?” 青华大帝摇头,似乎真不是那么想吃,所以心月狐转头道:“就一个吧。” “行,您且候着。”大爷拿起了在摊位前头标示着“红杏出墙”的炸包子,搁在油纸上交给心月狐。 趁青华大帝付钱当儿,心月狐以油纸裹住炸包子,又让炸包子自油纸露出一角,才去拉青华大帝的手。 此举让青华大帝讶然,毕竟这是他头一回那么主动,放在从前,他对于这样的亲密可嫌弃得很。青华大帝仅弯了嘴角,并没表示什么,如常地携心月狐前行。 心月狐低头瞧了眼炸包子,然后咬下去。 初咬下时只觉外层口感酥脆,再深入些便觉绵软异常,待咬下一口后,那红豆馅就化在了口腔,直至那一口完全吞入腹中仍有余味绕齿不休。 纵使没尝过其他口味,但心月狐一个劲儿认为这招牌炸包子之名,“红杏出墙”当之无愧。 他满足的模样,勾起青华大帝大好奇心:“那么好吃?” “那当然。”豪不吝惜夸赞,笑得眉眼儿连底下卧蚕一同弯了起来。 说完又感到不对劲,刚这么想着,青华大帝就凑了过来:“让我也尝尝?” “不。”想也不想,仰高鼻孔一口回绝。 “枉我耗费法力助你成长,在你病重时费心照顾你,装成你替你上朝,还帮你处理政务……你却连一口都舍不得给我……”青华大帝轻轻叹息,边行边说,见前方有人推着车吆喝“让开!让开”时,不忘把心月狐往自己身边拽,堪堪避过一劫。 他满心满怀的凄凉,全显在了脸上,说到后头时,声音更逐渐低落,不知情者说不定当成真,但心月狐哪是那么好欺的,一眼就看穿了他的伪装。 心月狐后来又想,这样子确实小气了些,于是他把包子往油纸外推,吃过的那部分转到一边,踮着脚兼扯住青华大帝的衣袖好稳住身子,将没被碰过的部分送到青华大帝嘴前。 青华大帝微笑着弯了腰,稍微偏头咬了下去,正好咬住心月狐吃过,多了牙印的那里。 由于他们的脸靠得近,因此青华大帝眼中的兴味尤其明显。很显然,他是有心逗他玩的。 向来涵养极好,和脏话不沾边的心月狐,难得骂了句:“你这人太混蛋!” 刻意避过那里才送到他嘴边,可他仍偏头咬下,害心月狐白皙的脸红了再红,不是混蛋又是什么? 青华大帝脸皮厚得很,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地直起身,气定神闲道:“嗯,我也觉得不错。” 心月狐虽恼,却无法拿他如何,所以在那一句后便随着他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