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见之难忘
根据莲芳的提示,穿过一面墙,来到了幽暗的深处。 看见前方光芒大亮,两人停了下来,想着该是这里了。 眼前一帘纱幔微微晃动着,纱后依稀是一张镶玉檀木斜靠塌。 忽然,狂风大作,吹得纱帐掀至顶端,袖口“呼呼”作响。 两人大骇,刚要抬臂挡去并作备战姿势,风儿却静止了。 正在此时,一个男人凭空出现。 他五官端正,风韵美好,着件莹白上襦,再配靛青曳地下裳,外罩绣纹靛蓝长衫,恰好烘托出他颀长身材。若在人间,该能使无数芳心动,可惜双眼极冷,凝着腾腾杀气,叫人横生惧意,即便有心,亦不敢亲近。 “咦?这不是人界皇帝么?”他故作讶异,哂然一问。 “既然识得我,那你该知道我来此为何。”心月狐手背在后,眸露寒芒直射向他。 “我可不知。”猝不及防地举手,朝他俩砸出一团绕着迷离雾气的暗色光球。 尸女反应也快,及时将一层护罩加之两人身上,避过了致命攻击。 真是一刻都不能掉以轻心。 尸女单足用力一跺,飞上了半空中,再微微展开双臂。 “嘎啦。”骨头碰撞声乍然响起。 定睛一瞧,发现原来是来到此处的途中所见的骸骨正扭动着,艰难地从地上爬起。 留有全骨的,已完好地直立在地;尸骨不全的,四周寻着残骨拼凑起来。 或手在下脚在上;或缺上腕少股骨;或此处长那处短,简而言之效果并不怎么好。 那又如何?只要能借他们自己的手,替自己的枉死报仇雪恨就好。 手臂抬起,朝前一甩,那群白骨精便蜂拥而上。 与他们相同,他有护罩加身,因此白骨精再怎么攻击,都无法伤他一毫。 因为深知这样下去对己方不利,所以心月狐只得拔剑出鞘。 不同于凡间俗物,此剑虽未被归入神器之一,名气却依然响当当。 相传有剑名韶其,剑身龙骨所铸,剑柄龙鳞所饰,硬不输铁而无物可摧。 心月狐身形一闪,把韶其挥向那妖魔。 劈中护罩那一瞬,光芒大盛,数不清的飞沙石子溅起又落下,迷乱了所有人的视野。 心月狐避无可避,唯有举起一只臂膀遮脸,然而仍被余劲逼得大退好几步。 卸下了防御,白骨精们这才肆无忌惮地发动攻击。 不得不专心对付那群家伙的他,全无喘息的机会,反观它们即使被击倒了,还能接骨再起,实在十分棘手。 不愿平白耗费体力与妖力,他大喝一声,跃上了它们头顶,将掌心向下,引空气绕着掌心下方急剧旋转,聚起周遭的阴邪之气。 看他眉头紧锁的样子,可想而知这并不容易。 尸女趁机架起更牢固的屏障护在两人身上,以防不测。 待得他掌心下的空气成了旋风,他翻转身子,头下脚上,把手下旋风向着那群挥舞手臂的白骨精。 不懂得避开的它们,在利如刃的旋风碰着后碎得四分五裂,倒地不起。 最终,旋风在着地时炸了开,尸女的屏障再如何坚固,依然被余波和碎骨炸出了裂痕。 心月狐一介rou体凡胎,自然受不了这冲击,当场被震出内伤,大吐鲜血。 尸女难免心慌,准备上前一探他的伤势,却见万丈彩色祥光从天而降,照亮了昏暗的室内。 祥光之内,一人身穿金丝蜀绣霞衣,外披描银菡萏大袖衫,插一支螭纹宝簪在发冠,蹑云而来。他凤姿秀好,皓洁无暇殊于泽芝,天成超绝仙骨,不借俗物藻饰而自华。 正是青华大帝。 他目光寒冽地直视那妖魔,道:“你为害人间,行不轨勾当,扰世间太平,今日本座便来收拿你,好替民除害。”一席话说得那叫铿锵有力。 “哈哈哈……”他狂妄地笑,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 青华大帝面无表情地摊开手掌,七绝琴便横空出现,落在他手上。 他一捋裙摆,盘腿挺背端坐莲台,琴摆腿上而手搁弦上。 心知那妖魔不会给他热身的时机,因此他一奏便是一首急曲,声声不绝,化为骤雨撒落玉盘。 如同和琴声相合,疾风卷起满地的碎骨,盘旋向上,朝那妖魔射去。如此迅速,他自然无从闪躲,在被击中后猛烈地撞至身后的墙壁。 那一刹那,整面墙都裂成了蜘蛛网状,蜘蛛网的中心更往后深陷,将他完全镶入裂痕里,可以想见这招式的厉害之处。 他口吐一大滩血,浸湿了前襟,也算是偿了他重伤心月狐的仇。 冷不丁地,他把身子拔出墙来,曲爪张嘴,飞向青华大帝。 那爪子,是长又利,若刮着了肌肤,定然皮开rou绽,深可见骨。他口中獠牙亦如是,扎入再拔出后,血rou模糊自是不比多言。 见状,青华大帝以手背托住琴,忽地上抛,张开垂在身侧的手,引韶其入他掌心,再紧攥住它。 他俯身直冲,快得不见剑形,只余赤色剑影掠过眼前。 妖魔后退数步,一只浓雾幻成的黑鹰在他身前闪现,目露凶光地瞵视青华大帝,振翅向他扑去。 片片柳叶凌空飘起,聚成柳条将黑鹰缠住,当柳条勒到了极限,黑鹰便无法成形,重归为雾,乃至散得无影无踪。 既然都使出来了,当然要物尽其用,免得浪费了消耗的法力。 因此青华大帝转而用柳条箍上那妖魔的手臂,作蛇状蜿蜒而行。 随着柳条的攀升,一阵阵寒意由手臂绕上所经之处,令他无风自冷。 一时之间,他也无从抵抗,就怕一个不慎,误伤了自己。 当柳条勒上了他脖子,而青华大帝的手里剑朝他甩起时,他才了解濒死之感。 “啊——!”胸膛被划出了一个大口子,叫鲜血满溅四周。 事实上,青华大帝已在剑下留七分情,否则他该尸分两段,殁世于此。 “心月狐。” 本来躺得好好压根不想动弹的心月狐闻言,强撑着取出怀内铜镜,抛给青华大帝。只是简单的动作,便有剧烈的痛楚传来,令他不适地攒眉龇牙。 心月狐深深觉得,不起身是非常明智的做法。 青华大帝并未徒手接住,而是以法术定它在空中。 在镜子面向妖魔那一刻,他的真身无所遁形,可还来不及做些什么,他整个人就被吸入其中。 把铜镜拿到手里,将之缩小拢进衣袂时,本该在那里的成年男子正好变成了身高不及他腰的孩童。 从尸女难以置信的眼神来看,她似乎对此并不知情。 小孩能忍受的疼痛,远比成人小了许多,因此刚恢复原身后,他便痛得晕了过去。 青华大帝连忙到他身前,在他身上撒下一层光,令心月狐有身临云端,裹在蒻席的软意。 轻轻柔柔地拥他入怀,旋身言简意赅地对尸女解释:“他身中还童术,所以变成了这副模样,详细的待他醒来后再问。” 后来,青华大帝把心月狐送到了神山,而自己回到了容国处理后事——即是诛尽余孽。 一般精怪直接收进铜镜内了事,唯有遇上莲芳时才有些不一样,毕竟她体内有着白棠的妖丹。 这些精怪修为极低,才会轻易被那妖魔cao控,因此他们断无法熬过炼器之火,安好脱身。 要是就这样任莲芳做炼器之用,岂不糟蹋了白棠无私给予,仅有的一颗真心? 只稍向她说了下要回那颗妖丹,莲芳竟就同意了,也没过问缘由。 交出妖丹后,原以为能再见他一面,谁知连求情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吸入了铜镜中。 在吐出丹子时,内心浮现的,未及吐露的千言万语,那些待得见他一面时,好一一倾述的肺腑之言,全都被硬生生地扼杀腹中。 怪她毁了一桩桩好姻缘,掳走那些身在福中,天伦和乐的男子,不止令他们家破人亡,还害他们落得魂魄离散,无法投胎的下场,所以这份爱别离之苦,是她咎由自取。 怨不了谁。 “佛心慈悲也无情。”莲芳哀怜地一叹,满腔的悲愤都止在了“情”音落下的那一刹。 至于白棠呢,重归旧时所用的白骨后,会彻底忘了莲芳。 意味着这一切,都成一场空。 寻常精怪将在五十日后命殒炼火里,熬得过五十日的,必然已练就超凡入圣的修为。 此时心月狐想叫唤天玄镜内前些日子收下的妖魔,却想起了不曾问过他姓名。 转念又想,这些日子也没再纳入其他妖怪,那么如今还有本事留在天玄镜内的该只有他一人。 “喂。” “我叫容修。”他安之若素地在炼火上打坐,神色漠然地回话。 心月狐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晓得了。”稍顿片刻,他又言:“若我说现在便放你出来,你觉得如何?” “……”容修沉默了一会儿后,慢悠悠地答:“随你。” 他的自由不握在自己手里,因此心月狐放不放,自己能奈他何? “只需你答应一个条件。”心月狐当然不会轻易让他离开。 “什么?”容修反射性一问,倒显得他渴望被释放了。 “你要是愿意一辈子效忠于我,我就放了你。”心月狐能透过镜面看见他的模样,他却无从得见心月狐的表情。 天玄镜内的炼器之火,有助于修炼,要是懂得收为己用,定能使修为增益不少。 因而困在里头的他,仍是过得十分滋润,容貌明艳如故,未显半分憔悴。 “好,我容修承诺,此生必效忠于你。”再怎么对修炼有益,也只是方寸天地,无聊得紧,到底不如外头精彩。 再者,只要修为稍高者,皆知当世帝王,乃天魔托世,奉玉帝旨意下凡称帝。 即便只是一介凡人,气势之盛还胜他几筹,分毫不减当年尚是天魔时。 他所有作为里,最叫容修难忘是掀起第二次仙魔大战。 还记彼时,他诱世人入了魔障,扰三界安宁,迫各路天神下凡除魔。 其中最难消者,是为诸恶之本——贪。 求不能得,谓之贪;取而无道,谓之贪;嗜欲不止,谓之贪,甚至蝼蚁苟活,亦为贪。 这些贪念犹如深壑填之不尽,可为贪所困者,勘得破的,又有几人? 莫怪佛祖劝世道:“情不可太切,欲不可太炽。增一分伤己,再多一分则害人。” 正深陷思绪里,突有光芒在眼前闪烁。 容修膛大双目,还记得当时便是这样的光消失在眼前后,他被囚在了此处,不见日月,不知今夕何夕。 没有细想,他身影迅闪如电,转瞬就立在了心月狐跟前。 头一句竟不是找他算账,而是问:“你就不怕我反悔?” 闻言,心月狐笑得别有深意。 这天玄镜在他投为凡胎前便已施了法,如无真诚效忠之心,是出不来的。非但出不来,还会在身近光影时遭天罚。 何为天罚? 天罚乃风雨侵体,雷电加身,仅一次便让受者苦不堪言,恨不能剥皮离骨,只求免受其罪。 当然,要是出来后才生不忠之心,那人将重新被吸入镜内,而惩罚自然也少不了。 容修无奈一笑:“果然不傻。” “呵呵。”心月狐轻晃手中纸扇,眉眼含笑道:“我有一个任务要托付给你。” “什么?”容修双手拢进衣袖,不加掩饰好奇之心。 “你曾不曾听闻还童术?”说到还童术,还刻意咬字清晰一些。 “哦?”他下意识地发出单音,挑起一道眉:“素来听说有人千方百计欲求不老之秘,始终一无所获。”顿了顿,喘口气才继续:“但这还童术,当真前所未闻。” “这样,我便许你一次机会让你深入了解。”问过了他座下的妖精们,却也道是闻所未闻,因而只能托妖法高强点的,来帮自己。至少他们识得的,比那些低等精怪还多。 “嗯?”末音稍微往上提了提。 “替我去查查,还童术可有得解。”心月狐手背身后,站得笔挺,口气强硬得不容谁反驳。 容修有些微迷惑,后来依稀忆起了临入天玄镜时,在青华大帝后面的心月狐身形似乎倏然变小了。 见他神情坚毅,容修满腹的不愿散在了一声叹息里:“好吧,还请你将你所知的尽数说给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