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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干的发纷纷而落,耳畔角梳划过,青丝被打理归拢。白隐砚搁下梳子,折着厚布柔声道:“我去熬汤,你要是要坐在这,屏风上那件厚袍子记得穿起来。” 符柏楠无声点头。 门格开合,女人出去,徒留下屋中一室死寂。 冬季绵长,日子流水般淌了过去。 炸过烟花发了红封,长休东忙忙西忙忙很快就没剩几天了。 大休里朝局稳定,符柏楠批了吏部最后一张开采纳新的折子,剩下日子便做半日休半日,闲的窝在院子里抱着手炉晒太阳,反倒是一直在粥点帮忙的白隐砚见不太到人影。 符柏楠也动过去搭把手的念头,但对最底层饥荒与寒苦的厌恶打骨子里直往外沤,念头在脑子里转两转,一缕青烟就灭了。 年初里长休最后一天,朝廷上几个三品员牵头设宴吃珍奇,把符柏楠也请去了。 晚上压着点儿回府,他给白隐砚带回来个东西,没用盒子笼子之类的装敛,命人大绒垫上一托,盖着个坠蓝的布送了进来。 白隐砚看他负着只手大爷似的踱进来,放下茶壶打个哈欠,托腮笑道:“得了甚么,你这般好兴致?” 符柏楠冲后头招招手,许世修前走两步将绒垫搁在地上,行了个礼躬身出去了。 白隐砚目送他关上门,视线又回到符柏楠身上,后者冲她扬扬下巴。 “自己看。” 他面上有些少年气的兴致盎然,白隐砚边笑边摇头,弯腰掀开罩布—— “啊。” 她抬首,“怎么弄这个回来?我不会做龟汤。” “……”符柏楠扭曲嘴角,让她气得讥笑一声:“论年纪他是你祖爷爷辈儿,能给你炖了才是笑话。” 白隐砚才反应过来,也让自己笑得不行,半晌轻咳道:“那、那请这么个祖宗回来做甚么,镇宅子么?” 符柏楠哼着坐下,白隐砚自觉要给他翻杯斟茶,他抬手一拦,两指拉过白隐砚的杯,就着她喝的口饮净了大半残茶。 白隐砚无奈地看他。 咽下茶,符柏楠冲老龟动眉角,“给你的,养着吧。” 白隐砚哭笑不得:“给我养?为什么?” 符柏楠状似随口道:“不为什么,图个吉利。” 白隐砚不笑了。 她蹲下身近观那老龟,伸手摸过他发黄皲皮的肢,暗沉甲壳上雕琢的悠长岁月,龟缓慢地眨了下眼,眸中湿濡。 静默半顷,白隐砚点头。 “好,我养。” 老龟就此落户。 这么过了大半个月,新岁起头,十二月的暴雪渐渐化在一月里。 冰棱松动,檐下滴滴答答积泥水冷,暴涨的流民攒动积压,庙里篷下装不了,有点力气的便寻了些破布碎料搭简帐,三五成群窝在道旁小巷,沤臭了每一个施粥点周围的雪水。 人一多,就要口角滋事,争斗之间推推搡搡,有人打就有人伤,有人伤就有人死。 零星斗殴身死的人与饥病致死不同,兵马司管顾不及无法及时运送掩埋,打死人的惧怕官府问责,也不敢偷送出城,寻个看不见的角落,两张草席粪堆脏污中一扔,烂的恶臭了才能被发觉。 烂尸两三具,鼠虫三两只,二月初一场细春雪雨过后,瘟疫陡然爆发。 饥疫未平,恶核瘟又起。 先死的是鼠。 成片成群的鼠死在檐下巷角,接着便有老人孩童高烧不退,咳病不止。撑过两三日,咳病变为咳血,手脚迅速发黑,吞噬般蔓延。 家眷成群逃荒的起先还有人短工求药,很快连求药的也没了,送药的,也没了。 都没了。 人们开始争先恐后的向外逃,朝廷迅速下令关闭城门,禁止任何饥民再出入,疫病却仍旧流出了京城。 自城南流民窝聚集处开始,短短十日死亡迅速席卷京畿,街头巷尾伴随恶臭的哭号不曾停止,病者伤者死者横七竖八,道中几乎下不去脚。 药草贵如金,民心动如烟。 囤积居奇之下民众无药,暴乱盗窃时有发生,烧香抢符的人更是络绎不绝,五城兵马司数度出兵镇压,可最终储兵处也引了疫,一人病,一群病,七八日间十室九空,死成一片寂静的坟场。 守兵死光了,阉军便被拉出代充巡城卫。 上疏请京郊屯兵场急调兵源,调度阉军应值,还要清管东厂与司礼监,符柏楠一时彻底忙起来。 自大疫爆发伊始,符柏楠把白隐砚强行软禁在府中,禁止她踏出府门一步,周围伺候的侍女寺人一旦有谁咳嗽一声,第二日便被迅速换掉。 城中铺户许多迅速关门歇业,每日开店便也不成为一个走出去的借口。 白隐砚并不抱怨,只晚间符柏楠回来,她有时会提一提。 但无论明话暗话,符柏楠只有一个态度—— 疫病不止,不准出府。 “外头死成什么样儿你都甭管,安心歇着,这日子开铺也赚不着几两银子。” 再要多说,符柏楠就冲她瞪眼,于是白隐砚只能转去后院,割了草喂龟。 二月中时,白隐砚夜里起夜路过临院墙近些的地方,常能听到大道传来的呻吟。它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幼,隐约而无力地攀过高墙传进来,像几声轻柔的扣门。 你听到它,开一开门,那声音便会显露出羔羊般的温驯,歉疚地同你讲,真不好意思啊,打搅到你,可我快要死了。 及到二月底,那歉疚的声音渐渐少了。 白隐砚有时听见会在墙下站许久,后来听不见了,站得便更久,即使她困倦不堪,直到符柏楠汲着鞋来寻她。 三月中下,天彻底回暖,恶臭的京城迎来场大雨。 倾盆大雨天哭一般下了整整五日,中间时而细丝绵绵,却一刻不曾断绝。春雨伴着微风,砸在青石路,砸在被血与疼苦侵蚀的土地,冲刷净所有污秽。 五日后雨收云开,疯狂肆虐的恶疫明显收敛。 白隐砚终于得以出门透透气了。 绣鞋踏出的第一步,脚起脚落,鞋底沾上暗沉血水。 白隐砚提裙慢慢走过皇城根,走过掩门闭户的富户门前,走向瓦市,走向人。 目及全是死寂。 青石路中央一片通达,雨水冲刷过的石路格外干净,凹凸间水洼反光,映射正阳。 巡城卫与阉军沉默地忙碌着,道路两旁三两成群,十几步一撮,堆满或坐或卧,涨发的尸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