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断簪
第181章 断簪
叶知秋和南月互相知晓对方许久,却还是第一次相见,两人的脸色都算不得好,但终究是南月的更难看一些。 南月等过那漫长的一个时辰,怒意早在虚伪的客套来临前,已到极点。他的喉头仿佛着了一团火,恨不能将所有愤怒一吐为快。 可他仍在意季幽的感受,不愿轻易使她难堪。 叶知秋吩咐下人奉茶,转去请南月落座,南月巍然不动,他也不勉强,只漫不经心道:今日冒昧请先生过府,是我与幽儿有一事想问问先生主意。 南月看向季幽。 季幽脸色苍白,微动着嘴唇,没有声响。 叶某择了几个日子 我来,本意是想与叶先生化开一些误会。南月冷着声音打断。 叶知秋笑了声,继续说:最好的日子便是下月初十 不想还是晚了一步。 屡被打断,叶知秋脸色微沉,抿了口茶,冷眼等着他的下文。 南月不以为意,冷静道:先前,季姑娘情伤,南某趁虚而入,自问十分可鄙,未料与叶先生相比,还只能屈居人下。 叶先生使南某前来,存的是埋刀斧手也好,存心折辱也罢,南某并不在意。教南某不解的是我与季姑娘相识不过两载,亦都清楚她是那种光明坦荡的磊落女子,绝非爱用这等暗箭伤人令人不齿的龌蹉手段叶先生若只为让南某知难而退,明说就是,君子不夺人所爱,叶先生何苦非赔上姑娘家的名誉不可。 叶知秋很快青了脸色。 叶先生,南月闭目,再次睁开的眼睛异常坚毅,我认识的季姑娘是目光灵动,是灿若秋华,是敢拍案而起只为图个高兴的随性女子,她的潇洒融于骨血,来去自有天地,你却非要打断她的手脚,抽出她的筋骨,让她随你一生营营役役,为权利奔走,可在当年一瞬间做出选择的人,是你! 对你来说,兴复叶家是你终生使命,就如悬梁之剑,日日提醒你不忘旧辱,可对季姑娘来说,她何其无辜,要因为你给的枷锁,终生困在不得自由的牢笼! 叶知秋怒而起身。 南月面色不改,你试探的是我,折辱的是她,叶知秋,枉你聪明绝顶的名声,却连这浅显道理都不懂。他说到这里,慢悠悠地笑了,也是,你从来得到的太容易,又怎会明白 砰地一声巨响,是道颀长身影被一个拂袖震飞,南月转过脸,嘴角满是血。 叶先生好大气性!南月冷笑连连,用尽力气起身,摸着身后的方几才不至于让自己倒下。 若我告诉先生,季姑娘一早因先生拒绝了我是何感想! 叶知秋一愣,后知后觉地去看季幽,得到的是季幽心如死灰的闭目。 我的确钟情季姑娘,也强求过夫唱妇随,锦瑟和鸣,但季姑娘说服了我,她说她意在江湖,志在传承,她说自己不愿被任何人束缚,她说她心头有你,她说你浮沉多年,练达世事,她说你不是无情,只是习惯大局为重,她为你找理由,解释你的苦衷,她与我说了许许多多!平静的声音里是南月努力隐藏的嫉妒和不甘,他假装不在意,可情绪一旦撕开口子,潮水般的感情便无孔不入,倾巢而出,可你又做了什么! 叶知秋没有回应,抬起手,瞬息解了季幽的xue道,冷静地问:你早做了选择,为何不说。 他若一早知道,决计不会干出如此愚蠢的事情。 季幽朝南月走去,为他检查伤势,嘴唇微动说不出致歉的话,愧疚地喊了一声,先生。 南月苦笑了一声,摇摇头,转到门前想走,又不甘事已至此轻言放弃,他思忖片刻,最终朝叶知秋走去,在他身前深深一弯腰,一拱手,叶先生,但求你念在与季幽多年的情分上,放了她,让她回到她的快意江湖,让她 一个拂袖,他再次重重落地。 你算什么东西替她来求我!凭你一个在官场三载就怯弱潜逃的废物也敢逞勇!纵然我与幽儿心意相通再不能相守,也轮不到你替她出头!我配不起她,你更配不上她,你熟读圣贤,却不能学以致用,你食君之禄却不能为君分忧,你时任地方,没有不畏强权为民出头,你明哲保身分明怕死,即便我机关算计一场空,至少我尽一身本事去一图夙愿!你又做了什么! 我告诉你,季幽是我叶知秋明媒正娶的妻,我们有媒有聘有婚书,便是我死,季幽也挂着我们叶家的姓,上天下地,她都轮不到你为她出头! 不可理喻! 南月忍无可忍,霍然起身,跨步来到叶知秋面前,怒从心起道:何为学以致用,我去书院为人传道授业,难道不是学以致用。 你执拗官场,才是枉读圣贤。 我是临阵逃脱,愧对百姓,那你叶先生昔日帝师的风骨今又何在? 你自诩少年傲骨,却为求兴复牺牲至亲,你步步为营,殚精竭虑,亲情爱情皆可割舍,又有何立场来骂我贪生怕死不忠不义! 季姑娘这么好的女子,好生瞎了眼睛竟瞧上你这等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南月一古脑地骂得极为畅快,直到眼前白光闪现,季幽一声惊呼,他在巨大的杀意逼近时已被人用力推开。 叶知秋表情阴鸷,冰冷的刀刃若非季幽动作够快,刚才那一下,已经砍下南月的头颅。 让开!否则我连你一道杀了都容易。他没好气道。 季幽脸色苍白,眼中尽是后怕,他是真的打算杀人。她想替南月求情,却顾忌着两人眼下势同水火,她若敢开口,以他的性子只会更加阴晴不定杀心难平。 是以,她与他对视片刻,眼睛尽是恳求,我会与他说清楚,你先放我们离开。 叶知秋视线在二人身上打转,阴鸷的眼神瞧得季幽头皮不由发麻。半晌,他收起软剑,冷冷道:就一柱香。之后转身进了内室,眼不见二人为净。 走出叶府门口狭长的巷道,两人一路无话,就在这般难捱的沉默之中走到了分岔路口。 南月已知无可挽回,心头纵然难受,还能勉强笑道:姑娘回吧,送到这足矣。 一天之内发生的事太多,季幽心头纷纷乱乱,更多的是对南月的歉意,坚持想再送一程。 南月婉拒她的好意,生死有命,他若真要杀我,姑娘无论如何是护不住的。 季幽沉默了一瞬,我不会让他伤害先生。 南月笑了一声,扯到了嘴角的伤,皱着俊容苦笑,皮rou伤而已,比起姑娘先前往我心窝子捅的那几刀,他给的这点伤还算不上疼。 先生!季幽怒瞪他,都这会了您还有心情耍嘴皮子。 南月捂着半边脸,哀怨一声,不然如何,眼睁睁看你重回旧情人怀抱,再送几句恭喜,我可做不到。 季幽气到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气呼呼地回头,先生刚才骂了一大通,还就一句没说错,我的确眼睛瞎了,还瞎了两次。 南月猛地抬头,赶紧跨步去将人拦住,姑娘说什么?刚刚的话,姑娘可否再说一次? 季幽自知失言,脸一下就红了,顿时六神无主,语无伦次,说什么说我什么 她说不出想走,他却不肯放过。 季幽无法,又是为难又是难为情,断断续续结结巴巴地说了句:先生刚刚为我出头,我心里是欢喜的。这类话她从未说过,随即又委婉地补了一句,但是我还不确定,我 够了!南月马上拥住她。 先生季幽双颊发烫。 她明明什么都没说,他怎么就说够了,明明她自己都还不确定。 南月当即扣住她后颈,季幽可记着眼下还在叶知秋的地盘,竭力推开他,喊了声,先生别闹。 不闹,我认真的。南月突然一本正经地说。 先生!季幽突然感到难言的委屈,还有感动,故作怒气的声音里不自觉地带着哭腔。 他将人重新拥在怀里,郑重其事地道:季幽,我不是他,我发誓,我用身家性命起誓。 季幽心头茫然,稍作迟疑,我对先生 南月打断,我永远不会勉强姑娘。纵然纵然有一天姑娘想要回头,只要姑娘说一声,我会送姑娘回来。 季幽傻眼,天下竟会如此大度的男人。 南月轻叹了一声,万般无可奈何无法叙说,只得苦笑道:喜欢上姑娘委实是桩折本买卖,可我已将自己都赔了进去,还能如何? 言下之意,他除了认亏,别无他法。 季幽脸莫名躁起来,她差点忘了,先生的脸皮厚得跟那恼人的春藤似的,只要这根一扎,任是天涯海角还是哪个旮旯角落,都能一路攀附过来,这人怕是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放手,先前以退为进显然也是权宜之计。 可她还是要承认,南月无限的包容与叶知秋的咄咄逼人完全不同,她与他一起时轻松、自在,不用顾忌自己做的是否还不够好,那些南辕北辙、背道而驰的生命历程,走走停停,兜兜转转,她用了五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来确定,她与那个人并不合适。 她握住南月的手,很快被用力的回握住,她鼓足勇气道:先生,你给我一些时间,我会试着放下她突然听到了身后的响动。 南月也听到了,暗暗叫糟。 他们的身后是大门再次打开,是走出来的人阴沉要杀人的目光,也是两人第一次坚定地握住对方的手,选择共同面对。 * 莫远体格高大,相貌堂堂,远远一见,就能被他的不苟言笑震慑住。这么威严的一个中年男人,却在众目睽睽之下露出了柔和的神情,虽只是昙花一现,但御花园里不少人看见的人仍被这一瞬间的柔和惊地变了色。 午后的霞光照耀在长长的水榭,记忆中的人逆着光缓缓而来,这么多年来,这个只是名义上的胞妹曾是支撑他走过长夜的光明与火炬,她总是仰望他、依赖他,总是大哥长大哥短。 她爱抿着嘴笑,再开心也要维持世家贵女的矜持,就怕被人背后议论说将军府里全是粗人,教养不出一个懂规矩的千金。 如同现在,分明是开心到弯了眉眼,她极力抑制嘴角,轻轻说了句,是桂花,这个时节能见到,可真是难得。 莫远顺着她小心翼翼的视线望去,花园的一角有株开得零落的金桂,桂香馥郁,却不堪午后西风渐起,慢慢地摇曳了一地。 片刻的宁静,直到他去而复返,摊开的掌心里是方绣有墨兰的手帕,上头呈着他特意拾来的一点黄。 手帕是她当年遍寻不着的旧物,原是被大哥拾去了。 莫兰想揶揄,一开口却是酸了鼻子,红了眼睛,半晌说不出话。 莫远将手帕仔细包好,轻轻放到她手心,说了句,拿着。 见她不接,他又递了递,你喜欢。 此时,夜色不觉深沉,银烛交光。 莫兰分明看见年少的她站在如火花灯处,听到他在身后焦急地喊了声乳名,她回首轻轻应了一声大哥,如今抬眼,却一切无法回头,她只能,只敢小心地问,大哥,边疆有这花么? 莫远深深看了她一眼,声音沉静:那里一年有三季寒冷,不比宫里有暖房,这花在那里,开不了。 莫兰一怔,脸突然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大哥种过么?不然,怎么会知开不了呢。 莫远颔首,当年出发前,我从老宅里移了一株走。 莫兰微愣。 莫远看了四周,除了令他最为憎恶的燕不离不时抬眼打量他们,其他人对他们兄妹叙旧并无好奇。 他抓住机会,低声就问:阿兰想看看么? 什么? 她不解,他却不得不说的更为直白。 西北的桂花,阿兰想去看看么。 阿兰想去看看么? 莫兰因为一句意有所指的话,心里整个七上八下,她下意识想去找张妈拿主意,却见几位不相熟的夫人搭着手齐齐向她走来,当即露出温婉得体的微笑上前应对。 东桌上,莫远得人敬酒来者不拒,唯独他目光炯炯地看着不远处的燕不离,自嘲当初不该心慈手软造成一生悔恨,而如今,他仰头灌下。 再不会了。 三杯两盏过后,身旁的官员自觉亲近了些,凑近他人,却指着莫远低声私语道:从前就听闻咱们这位大将军寡言少语,今日一见分明是眼高于顶瞧不上咱们这些拿笔杆子的,也不知是何缘故。 身旁之人推他,示意注意分寸。 莫远沉声回道:满壶不响,半壶晃荡,便是这个缘故。 你!那人变了脸色。 失敬。他已起身朝其他桌走去。 经年不见,将军清减不少。 许多年过去,莫远以为自己终于能坦然面对这个将自己呵护珍藏多年的明珠偷走,又不加珍视的生死仇敌,可紧绷的肌rou之下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关节作响的声音。 擦肩过后,是听罢冷笑出声,是骨子里的冷漠回应。 边关人心未附,自然比不得燕相在盛京高枕无忧。 落在身后的,是燕不离无妨的一笑,眼神却像淬了冰一样寒冷。 几桌外,莫兰惴惴不安地起身离席,她不断回头,小心翼翼地看着那道高大身影独自喝地落寞,心里绞痛,又不知该如何是好。燕不离是何等小人,他们夫妻多年她如何不知,可笑当初大婚后,他与大哥曾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她竟天真的以为是大哥武人率性,看不起文人迂腐,还劝过大哥收收性子。 便是父亲都曾与母亲叹气说:文人文人,长于言谈,疏于行动,达不到自己期望,又自以为是清高,非把攀高枝说成两情相悦一见钟情,她呀现下看不透,以后有的苦头吃。 往后几年,她时常懊悔没有听进父亲曾经的劝告,又在一味退让和周全中越发的不快乐,痛心之余又自以为瞒下一切,能让两家相安无事,是对大家都好。 如今她有了心肝娇女,只要想到自己经历的会在女儿身上重演,便知自己错得厉害。 父亲母亲对她,如她对一一,望她能平安喜乐就够了。 婀娜的宫女提着宫灯徐徐照明,莫兰跟在后头低头看自己的手,握紧,又摊开,二十余年前的旧物保存得如此完好,必是主人珍之爱之的结果。 有些事情早就有迹可循,莫家的没落,大哥的出走,是她心盲眼瞎,没有看透翩翩君子的皮囊下,是如何忘恩负义的一颗心。 她大错特错,悔不当初。 夫人? 夫人可是掉了东西?宫女疑惑她为何停留。 莫兰回了神,因她的话反而慢慢地、镇定地露出一个笑容来。 是落了东西,许是搁在席面上了,不劳你们,我自己去寻便可。 她转身就走,显然顾不上身为燕相夫人该有的分寸。她只想快点回去,大哥一定还在那颗金桂前等她回复,她想明白了,哪怕今生大错铸成无法回头,她仍愿意用一盏青灯的余生在佛祖前祈求。 她不想让大哥再等下去,她这样的人除却命好的理由,哪里值得让一个刚毅的男儿用一生蹉跎。 莫兰才跑出水榭不远,在即将到达御花园前,因为树丛后方一个闪过鬼祟的身影,战战兢兢地停下了脚步。 谁在那? 花园里,莫远在所有的寒暄过后,找了一处清静之地,向隅而坐,手里是一壶烈酒,对着两人站过的那颗金桂下,满上一杯,一饮而尽。 一直想象,再见会是怎样一种情形,是能偷得片刻的凭栏看雪,还是屹立在山巅放眼山河,他不该奢望两个人的清风凛冽,来前他甚至还没有把握能说服她。 然而,这次相见,让时间彷佛回到了小时候,三月春和,父亲将小小的她交到自己手上,从此他身边多了尾巴,心里多了牵挂。 曾经他是一个没有来路的人,直到他的心里养着一株墨兰,许多年不动声色,从容不惊。 一路山高水长,他总是在等,坚信狭路相逢,坚信他的感情早晚有一天能成为她心里最有力的支撑,如最有力的藤曼在她心里深深扎根,攀附,一点点将她的内心占据。 他必须要承认,他仍然在固执,仍然很贪心,他心中坚守家国,是有她在的家,是有她在的国。 他曾是豪情纵天的男儿,却在瞧了十年如一日的风沙后,徒生了后悔和寂寞,后悔当年因为少女明亮的眼睛心软放行,造就她垂花门下的一误终生,后悔当年父亲要将她许给他,他却不愿强她所难,后悔他有最后一次带她走的机会,却怕她陷入人言可畏 那头在吵什么?莫远忽地转头问身边的副将。 像是哪位女眷受了惊?可要末将过去看看? 是非之地,哪是你我能过去的,好生待着,陛下晚些还要唤咱们。 副将颔首,想了想不放心,吩咐了个小宫女过去打探,直到宫女回来禀报,那正要一饮而尽的酒杯悄然落了地,难以置信地说了句,你说什么?! 叮的一声! 燕云歌微微的愣了一下,低头看去,绑在头上的簪子竟好端端地脱了发,落在地上碎成了三截。 小心割了手魏尧放下酒杯,弯腰替她拾起,见她怔怔的望着玉簪出神,不由问:怎么了? 燕云歌茫然了一瞬,很快轻轻地笑了笑,我不常戴这些,竟一时想不起这玉簪缘何在我身边。 魏尧颇为可惜地将三截断簪摆在一起,簪头取得最稀疏平常的款式,不阴刻不浮雕,通身脆绿,如一汪湖水,细腻而圆融,便是他这外行人也看的出价值不菲。 我去找管事问问城里何人能修补 断成这样便是修补也无济于事,你别摆弄了。她看了一眼。 还能修 燕云歌心思已不住簪子上,替他满上一杯后,不太在意道:不必,许是哪年我母亲送我的生辰礼,回头我再向母亲讨要一件就是。 季幽已做出选择,副线到此结束,没有番外。 PS:肺炎肆虐,大家出门记得戴口罩呀!祝你们身体健康一切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