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雎(6)
关雎(6)
顺着拐杖看过去,那转角处似有人影。甜辣椒有些警觉起来,她怕是喝多了的酒客故意蛰伏在此,她不是没遇过这种状况。然而,拐杖。需要拄拐的人,蛰伏在此又能怎么样?也没准是身体出了什么毛病。 她轻轻靠近过去,拐杖上已经落了不少的雪。里头人倚着露台一角,把脸伏在手臂中。她闻到一阵淡淡的酒气。果真是喝多了的人。 您怎么了,要帮忙吗?甜辣椒不敢靠他太近,她能看出那个身材高瘦,是男人。 那个人听甜辣椒说话,却猛然抬起头来,抬起头来后,又怔住了不敢回头。这时候,甜辣椒也感觉到一股异样,她没来由的心跳十分剧烈,有些喘息不过来。那个人的样子,怎么 甜辣椒的脚步不由自主向前半步。飞雪漫天,那些白色的小絮迷眼,那人终于缓缓地把脸转了过来,一朵雪花恰好飞进甜辣椒的眼睛,她一眯,只听见那人颤声道:我是在做梦么? 尽管有风雪的声音,但甜辣椒还是听清了。她的脑子轰然一响。一时间,她竟不敢睁开眼。如果睁开眼,他不见了;如果睁开眼,不是他。可是,这个声音,她日思夜想要努力记住的声音,全世界,只属于一个人。 但是,怎么可能呢? 甜辣椒自己都不知道,只听他说了一句话的功夫,她的双眼已经盈满了泪水。泪水将她的视线模糊了,她隔着眼泪,看见朦胧颤动的他。她极力看着,看着,却怎么都看不清。她忽然觉得这是上天给她的短暂的奇迹,在这个无人知晓的时分,赐予她短暂的幻象,好叫她撑下去,支撑下去,因为她还有要做的事。 她笑了起来。她以前就是这样的人,从来不哭,遇事只笑。再悲伤,再难过,也是笑。 太太。 可是,那不是幻象。因为他仍在那里,没有消失,并且,他又喊了她一声,太太。又是一声。甜辣椒胡乱地拭去泪水,这一次,她看清了,就在不远处的露台边站着的人,是张副官。 是张副官。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了,只是就这样相对着,大雪纷飞,他们的视线几次被雪阻隔,可雪过去后,他们仍能看见彼此,他们都怕极了,怕对方会随着这阵大雪消亡,可他们又有劫后偷生般的窃喜,喜悦只是不断地让热泪从面上滚落,落进雪地里,悄无声息。 不记得是谁先跨出一步,或者是他们同时朝对方靠近,甜辣椒与张副官紧紧相拥。他之前不知已在雪中站了多久,外衣上的雪碴子冰脸,可她却感受到他guntang的心跳,他的身体切实地在她的怀中。她感到他同样的力道,他圈紧了她,身子微微倾下,靠她近一点,再近一点。甜辣椒终于在他怀里嚎啕大哭起来,她从来没有这样哭过,哪怕再害怕也不曾,可是他怀里熟悉的香气,和他那样紧却依旧温柔的怀抱,让她止不住泪水。她就那样哭着,流了过去欠下的,所有的眼泪。比这些冰雪融化之后的,还要再更多。张副官始终轻抚着她的背。她穿得很单薄,只一件大衣。她人也很薄,比以前瘦了。抱在怀里,只剩一把柴骨。她的头发更长了,抚在掌中,体会她独自支撑的这些日子,发丝是怎么样攀爬到她的腰部。他缺席了那么久的,他的太太的困苦的日日夜夜。 这些guntang的泪水,终于让彼此确认,他们都不是彼此的梦幻和泡影,他们都是真实的,他们真的重逢了。所有的雪似乎都消融了,那些莹亮的不熄的霓虹灯,像暗夜里的彩虹。彩虹只为照耀一双人,一双错过了,又再相遇的人。 这一个瞬息,全部的悔恨都已过去,全部的爱意,皆已回来。 甜辣椒哭了很长的时间,然后,她想到那根拐杖。她努力止住哭,朝他看了看,才发觉他抵着露台的栏杆,似乎站得很吃力。但他只是忍着,并不打断她。她离开他的怀抱那一刻,他不放开她。于是她牵着他的手,替他把拐杖拿了过来,换到他手里,叫他撑住。她什么都没有问,一切问题的答案,好像就那样自然而然进入了她的心里。 我们进去吧。甜辣椒说。 进入黑暗的大堂,甜辣椒仔细锁好了露台的门。回转身来,张副官的漆黑的双目跟着她走。他瘦了很多,脸上有一点点胡茬。他穿着黑色的长大衣,只显得他瘦长的一条。他的拐杖也同样是细长的。甜辣椒贪婪地看他,心里源源不断地生出暖流。原来世间还有这种感觉。你以为一个人死了,但他没有。你以为再也不能见他,但他站在你面前。他就在咫尺之间,在呼吸之间。 张副官压下来,手抵住了她身后的门。她在他的身前,睁着一双泪眼。他忽而笑了,和以前一样,和煦的、宽容的笑。 我可以吻你吗?张副官问。 甜辣椒也笑了,她勾住他的脖颈,踮脚凑上去。唇瓣相贴时,她再一次流下了眼泪。 他细致地、轻轻地吻她。过去从来都是她来主导,关于情欲与rou体。可是现在,这个吻不是因为情欲,不是因为rou体,而是因为心。她没有像过去那样掠夺,只是开始感受他对她的心。 他的唇舌都是柔情的,仿佛她是雪做的。她也在他的柔情里,化作了一汪水。她感到身体里一个空洞被填满了。他的香气依旧,爱意依旧。太太就在这个时候,他都不敢叫她除了太太之外的称呼。他,还是那个张副官。 这个吻缠绵悱恻,持续很久。身后的玻璃门上都起了雾气。甜辣椒喘息着停下,嘴唇花露般美丽。她抚摸着他的脸,幽幽道:你又在我身边了可是,上一次你在我身边,你就差点死了。我曾以为他确实结结实实地死过,在她生命里,我以为是我害了你不,确实是我害了你。可是你没有死,你还活着。张副官,既然如此,你还要再回我身边吗?你要再一次,回我身边吗? 张副官只是握住她抚在他脸上的手,她的手比过去粗糙,触着也很冰冷,可却是他的珍宝。他一字一句道:义无反顾。 你不怕死么? 你就是我的命。 甜辣椒又一次吻上去,这一次,换她来告诉他,这些没有他的日子,她也从来没有一刻不在想他。 他们拥吻着,跌跌撞撞,把大堂里收拢的椅子都碰翻了。 甜辣椒说:我现在住在这个后面,你呢?张副官说:我借住在同学家里张副官这才想起要给李同尘打个电话。甜辣椒说:我房间里有。她把椅子扶起,带他去了自己的套间。 套间里布置简单,张副官脱了大衣挂起,找到沙发旁的电话,给李同尘打电话时,对方颇把他数落了一顿:把我们都给担心死了!Amber走的时候还不放心呢,你该也给她打个电话!对了,你现在在哪里?张副官说:我没有她的电话,你替我打一下吧。我没有事,只是有些醉了去吹风。那你在哪里,我去接你?不必。我今夜不回来了。什么?那你住李同尘话还没有说完,张副官就把电话给挂了,虽然对李同尘很不礼貌,但他实在不想解释太多。 甜辣椒倒了热水来,有热热的姜味,还有热毛巾,捏在手中熨帖舒适。 照理晚上不该喝姜的,但是你在外面站了那么久,还是去去寒吧。 张副官看了看表,说:从时间上看,现在是凌晨两点多,是早上了,可以喝姜。 甜辣椒笑了,把杯子递过去。她自然地坐在他身旁,倚进他的怀中。沙发柔软,两个人窝在其中,什么也不要讲,就很好。 张副官低声道:对不起。 怎么了? 你送我的项链和戒指,我我弄丢了。 甜辣椒笑着,笑着,眼中却又泛起温热的泪来。她想起看见那半截项链和烧毁的戒圈的瞬间,她的心是怎么在一瞬间死掉的。她故意说:那你拿什么还我? 无论你要什么,都好。 甜辣椒抬起头来:我要你。 在她攀到他身上时,他抑制住她,说:这里可有洗澡的地方。我还没有洗漱,很脏。 甜辣椒被他逗笑了,起身带他去了浴室。但她就倚在门口不走,说:愣着干什么?洗啊。 我 我就在这里看,不行?你不是说我要什么都好么? 张副官苦笑,是他的太太,没有变。他于是不再言语,慢慢地解开衣扣,又再解开皮带,西裤一下滑落到地上,他的脸变红了,整个人都昏昏沉沉,因她在看而紧张,又因她在看而高兴。 只是当甜辣椒看到他大腿上那道狰狞的疤时,不由得心疼不已。她用起着冻疮的、伤痕累累的手指,小心地拂过那道贯穿大腿的疤,说:你吃苦了。 我只是想让他活下来,因为他活下来,就可以保全你。 甜辣椒闻言笑了笑,说:可是他没有,他连他自己都保全不了。恐怕他连自己的罪名都还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但这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可在大火中我知道了,我该救他,也该救自己。我才清楚我是多想和他公平竞争,多想叫你再选一次。对方用枪止住我的头,又把那项链戒指冲我晃着,践踏我。可在那个时候,他身后爆炸了。我们都被炸飞了出去,而他因冲力覆在我身上,反倒成了我的掩护,让我逃过一劫。只是项链和戒指也都炸飞了,找不到了。 那时候吴将军说,你本已跟他逃出去了的,可你半道又折返了,为什么? 因为那个人抢走了我的戒指和项链,我去找他要回来。 甜辣椒呼吸滞涩,狠狠地吻了他,咬痛了他的嘴唇,方道:不要再做这样的傻事,你记住,任何时候,你才是最重要的。见他愣着不说话,甜辣椒道,听见没有? 是,太太,听见了。张副官小声说。 甜辣椒又气得笑了,道:别再叫我太太,将军公馆都没有了,覆巢之下,安有太太? 她去摸他,他倒抽冷气,迅速有了反应,但还是极力忍受着,害羞道:我还没有洗干净。 甜辣椒知道自己在这里看他,恐怕这个澡洗到明年都洗不完,故而一时放过他,带上门出去了。 张副官看见两个皂缸,其中一个是普通的药皂,而打开另一个,里头静静躺着他之前的那一块,干燥的,不曾再舍得用的样子。他喉咙哽咽着,只是感到心痛。 张副官把自己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洗了个透彻,他看见她替他拿出的大浴袍就挂在浴室门口,他披上了,见外面灯已经关闭,只剩下些微的走道灯。房中温暖、馨香,虽然小小的,但十足安逸。这里比不得将军公馆气派华丽,但却更像是她内心的样子。里间一扇门里逸出橙色的灯光,他轻声走过去,推开虚掩的门,见一张双人床上,甜辣椒在左边一半。对她特地为他留出另一半床的举动,他觉得心里暖洋洋的。走过去,她果然睡着了。他掀开被子,下一秒,她就呢喃着拥上来。她含糊道:不要走。他将被子替她盖妥,揽住她,让她睡得更舒适些,再不走了。他将灯关闭,房中一片漆黑,窗外也是漆黑,可他心里却敞亮。 还没有问你,你是像我想的那样脱身的吗?你后来怎么会到郑家呢?现在又为什么在这里呢?是谁在帮你呢? 问着问着,他感受她均匀的呼吸,也睡着了。他们都不知道,这是自他们分别以来,彼此第一次真正地睡着。 新年来了。 大家除夕快乐!祝新的一年,虎虎生风,虎背熊腰,虎里虎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