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乐与时从小就搞不明白角头巷的意思，她觉得角头是个别扭的词，皖市方言里角头意味着偏僻的角落，然而既有角字示意偏僻，又何须加上头字，显得好像即便蜷缩一隅也要出人头地那般壮志雄心。

    爸爸，角头巷为什么是角头巷啊？角头是什么意思呢？角头和菱角头有关系吗？

    她那时候才五六岁，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每天有数不清的问题，逢人便是一个叫人答不上来的提问，如若得不到让她信服的答案，她能连续好几天不停地重复这个提问。

    乐与时的爸爸乐天原本是国营酒店的白案师傅，后来结婚辞职开了家小面馆。乐与时问这个问题时，他正在后厨揉面，小闺女的问题他答不上来，顺手揪了一个小面团，捏了一只小兔子给她，打算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

    喏，嘟嘟，你看爸爸给你捏了一只小兔子。

    乐与时摇了摇头，朝着乐天嗲声嗲气地说到：爸爸，我不要小兔子，我要爸爸给嘟嘟写首诗。

    乐天听了更觉得头大。闺女昨个在幼儿园学了一首古诗，放学回家后摇头晃脑地在他和姚佩琴面前背了好几遍，背得乐天心都要化了，搂着乐与时亲了好几下。结果背完了，她就吵着要爸爸给她写首诗。他不明所以，问了对面澡堂子家的儿子林燧才晓得，这诗的作者是白居易，字乐天。幼儿园老师介绍时提到了诗人叫乐天，乐与时便以为那是爸爸写的诗，老师向她解释了好几遍，但她不信，坚持认为她的爸爸就是乐天，乐天是大诗人白居易，爸爸会写诗。于是，为了不让幼儿园的小朋友们看笑话，她闹着乐天要写诗。

    这件事直到乐与时上小学、上初中还一直被林燧以及哥哥乐禾拿来取笑。

    乐与时，这学期我们要学你爸写的哎。

    嘟嘟，咱爸写的这可真难背嘿。

    乐与时，乐叔叔这次真不厚道，这文言文写得我愣是看不懂。

    乐与时，小名乐嘟嘟。这是她哥乐禾七岁那年暑假在云安卫视八集连播广告间隙思来想去、绞尽脑汁连吃三包鬼脸嘟嘟巧克力饼干琢磨出来的名字。实际上他哥敷衍得很，但因为乐禾的小名叫乐呵呵，乐天觉得兄妹俩的名字都洋溢着快乐的气息，光是听着就叫人开心，原本打算上户口时也用这个名字，硬是被姚佩琴给拦了下来。夫妻俩找了巷子口开书画室的李润声老爷子，才给自家小闺女起了个乐与时的大名。

    乐与时的问题得不到解答，写诗的请求又被爸爸忽视，还好乐天为了抚慰她幼小的心灵，从口袋里摸出来一枚硬币给了她。她攥着硬币跑到唐奶奶家的小卖铺买了两包干脆面，又风风火火地跑到澡堂门口，朝着坐柜台里看小人书的林燧摇手。

    小火，小火，来吃干脆面。

    林燧听到她的声音，原本还打算故作矜持一点，一看到她手里的干脆面，迅疾合上书，跑到门口，和乐与时坐在台阶上。

    乐与时爱吃蜜汁猪排味儿的，林燧爱吃五香牛rou味的；乐与时爱捏碎了吃，林燧爱整块儿咬着吃；乐与时手笨，撕不开包装袋，林燧手巧，每次都把乐与时的那包捏碎了再撕开给她。

    林燧家的澡堂旁边有一颗榕树，据说那是比角头巷还要古老的存在，树干粗壮，要五六个小孩环抱才将将围住。

    乐与时和林燧坐在澡堂门口的台阶上，头顶的榕树叶挡住太阳光，她把嘴里的干脆面咬得咯吱作响，含糊不清地问到：小火，角头巷为什么是角头巷啊？角头是什么意思呢？角头和菱角头有关系吗？

    林燧也答不上来，他望着乐与时的小羊角辫，挠了挠自己的脑袋，很郑重地回答到：对不起，嘟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等我以后知道了，我一定告诉你。

    直到很久以后，乐与时和林燧才知道闽南语里角头还是黑道上的一句行儿话，是黑道头头儿的意思。不过那时，他们已无从回溯角头巷的历史，于他们而言，角头意味着小面馆、炒货铺、书画室、渔具店、小卖铺、录像厅、澡堂子以及一些青葱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