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二章 他初见她
第一零二章 他初见她
忘川之畔。 冥君大人为何带在下来这忘川? 素和青看着汀上一团团被风吹起的红花,再看看那深不见底的忘川之水,她的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难言的惆怅来。 她在忘川陆陆续续找了十几年,却连师尊半个影子也没找见。 最开始素和青只拿了流遐仙剑引路,每次都被恶鬼咬得遍体鳞伤,后来玉琼楼次次闹着说要陪她,多多少少为她分担了些啃噬。 生息之剑铸成之后,素和青虽说仍旧是回回要挨恶鬼的咬,可她复原的速度一次比一次快,受伤的程度一次比一次轻。 这些年下来,忘川之水已被她搜过三分之一有余,而素和青的体魄比之从前强健不知多少。 然而,云岫仙君却还是了无踪迹。 十年生死两茫茫。 有时候,素和青忍不住怀疑玉琼楼是不是在骗她,可她到底是不想打破心底那一点希望。 忘川啊还有那么长,可她的师尊在哪儿呢? 无人知晓。 西风猎猎吹得玉琼楼一身水色翻飞,他伸掌凌空向前一抓,便挼来一朵红艳艳的彼岸之花。他将那花凑在鼻尖,似有心事去嗅了嗅。 素和青,你可还记得本君曾劝你莫要难过? 素和青也不知玉琼楼这是要唱哪出戏,她察觉出他的情绪有一丝不对,但还是依着回忆对他说道: 自然记得。 那时候,她回他说: 冥君大人比之在下多看不知多少人间之恶,怎么反倒是您来劝我莫要难过? 玉琼楼神色黯淡下来,素和青抿唇不语,等他缓了一会儿,复又对她说道: 你说得不错。 他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深吸口气,说道: 本君见过许多人间苦难。 玉琼楼见过诱哄母亲剁下儿媳头颅的男人,那男人作为受害人的家属,还写了份假模假式的和解书,为他那被他骗去做杀人凶手的老母亲减轻刑罚。多年之后,那剁了旧媳妇头的老母出了监狱,笑呵呵地看着儿子新娶的好儿媳。 玉琼楼见过为丈夫欲jianyin表妹辩护的女人,那女人不为自己的表妹逃脱魔爪而欣喜,反倒是疑心她十来岁的表妹勾引她的丈夫,还说她的丈夫除了这一件事其他都是很好很好的,做什么要为这一点小事去与她心爱的丈夫分道扬镳呢? 玉琼楼见过刚刚十岁的小男孩儿,大庭广众之下掀起五岁小女孩儿的衣裙,诱骗她去舔他那三厘米的小东西。等到女孩儿mama找上门来讨个说法,男孩儿的父亲死了一般不敢出头回应,男孩儿母亲好像生出了个太子一样骄傲,甩出一句你家女儿自愿的! 像这样的事,玉琼楼还见过很多。 他真想忘记啊,可他偏做不到。 素和青拍了拍他的手背,她想说些什么安慰他,但此刻她才明白,语言有时候是很无力的。 尤其是在那真实得透着丑恶的事实面前。 玉琼楼揉碎了手中花瓣,他指尖上染了一点红色。 就像是那些女人的血,红得令人莫名心惊。 素和青,你是不是从未见过亡灵是如何过忘川的? 她来了冥界之后是见过不少亡灵,但那些都是冥界皇都的臣民,不知在地府里呆了多久。至于这大活人是怎么变成亡灵的,素和青还真就从未注意过。 人死之后魂魄便会来到忘川。 玉琼楼指了指对岸,说道: 忘川左岸是男人走的。 他又收回手,沉声说道: 忘川右岸是女人走的。 忘川左岸那边彼岸之花寥寥无几,忘川右岸这边彼岸之花遍地开放。 本君就是在忘川右岸出生的。 他是在女人的血与泪中化生的精魄,是皇天后土赠予冥界的主宰,是无数枝彼岸之花凝成的花魂。 玉琼楼伸指一点心口,颓然说道: 我一直很疼。 而这份疼痛将永永远远地陪伴着他。 本君初有神识之际,尚未辨别雌雄。 是做个女人呢?还是做个男人呢? 他曾经面临这样的选择。 玉琼楼蹙着眉将手里的花丢进泥土之中,他的语气听起来就像是在怀念着什么。 本君那个时候如同三岁孩童一般,连什么是女人什么是男人都不懂。我见阴间女人那样多,男人那样少,还以为当男人是什么稀罕的好事,就这么稀里糊涂选做了男人。 可等到他应了天命执掌冥界之后,玉琼楼才明白过来为何阴间男人这样少,女人那样多。 十殿阎罗是玉琼楼登基之后一手提拔,她们生前俱是受过大难之人,死了后却也有余力为她人谋一份公正。 玉琼楼常常找借口躲懒,也与他这一身世有关。 他知道他身为冥界之主对万千冤魂有义不容辞的责任,但他那双眼睛实在是看过太多太多太多女人的苦难。 如果可以的话,请给他那么一点儿多余的时间,给他那流血的心结痂的功夫吧。 十殿阎罗对冥君玉琼楼的身世心知肚明,对他偷懒儿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卞城王晓得玉琼楼这天生的脾气唬不住外界恶人,她去忘川之中找了十二个凶神恶煞的怨鬼,叮嘱玉琼楼但凡是出界就要带着它们撑场面。 冥君玉琼楼喜怒无常,暴躁易怒的名声越传越远,可除了冥界鬼魂之外,鲜少有阳间人知道他是什么秉性。 这样也好。 会为他省去不少麻烦。 直到十几年前的盂兰盆会,魔修殷九重搞了个乾坤阵法,一下子摄了数万凡人的生魂。十殿阎罗拉着各自麾下的判官加班加点地干活,到最后还是他这个冥君出面亲临人界,去找那与殷九重当面对战的剑修。 然后,他就遇见了她。 一个强悍、正义、聪慧的女人。 拥有这些特质的女人实际并不少,可她的眸光深处还藏着些什么。 正是为了探究她眼中那一点他看不透的光,玉琼楼才三天两头地去找她去看她。 玉琼楼见过那么多在不该承受的磨难之中苦苦挣扎的女人。 他见她的第一眼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如果这世上所有的女人都可以像她一样,那么是不是这阴冷的冥界就不会有那么多女人?是不是忘川右岸就不会洒遍了女人的血泪?是不是那彼岸之花中就生不出他这朵精魂? 很久之后,玉琼楼才知道有一个很老套的词,很适合形容他初见她时的内心活动。 一见钟情。 冥君大人,在下 玉琼楼凉凉地睨了素和青一眼,他纤细的手指抵在她唇上,冷冷说道: 素和青,我都将事关身家性命的秘密同你说了,你竟然还一口一个冥君一口一个在下? 拜托!他也是有脾气的好不好! 时至今日,若是玉琼楼再察觉不出素和青是在装傻,那他这千百年还真是白活了。 素和青背过身去,她怅然望了忘川对岸一眼,那里的彼岸之花依依舞着,传来一阵瑟瑟之声。 那不知冥君大人想在下如何称呼您呢? 玉琼楼耳朵一动,他判别不出她是在搪塞,还是一时之间松了口,于是他只好将问题又抛回去,问道: 素和青,我看你平日里机智灵巧,怎么到了这时候拙钝至此? 他勾着手指,绞着衣袍,嗔怒说道: 这称呼自然是要你来想嘛! 素和青哑然失笑。 若是冥君大人不嫌弃的话,在下从此唤您小楼可好? 他比她大了千百岁。 可小楼这个称呼却带着一股宠劲儿,尤其是从她的嘴巴里说出来,就好像是许下了什么永不变心的承诺一般。 玉琼楼心尖儿一颤,他应了一声,又咬唇说道: 那我要叫你什么呢? 不过是改个称呼,瞧他说得却像是什么大事一般。 素和青没有立刻回他,而是祭出生息之剑,她将玉琼楼揉碎的花儿挑在剑尖,淡青色的灵力从剑柄一路蔓延过去。 在青色与红色碰撞的瞬间,那花又活了过来,栽进右岸之中,傲然迎风招展。 那昔日由血泪浇灌而生的花朵,是否从今日起代表希望终将来临? 小楼想怎么叫便怎么叫吧。 玉琼楼问: 别人都怎么叫你? 素和青想了想,说: 蜀山的人一般叫我阿青,空空、莲生、无心管我叫青青。至于冥界这边,总管我叫青姑娘。 她就这么一个单字,称呼翻来覆去也就那几个花样。 魔将墨麟好像还管她叫过什么青主,可惜她上次没问个明白就来了冥界。妙玄掌门还说墨麟要来冥界找她,也不知道是真的来了还是信口胡诌。 玉琼楼提着岸边石子,他心里犯起难来。 他才不要和别人一样呢。 有没有人连名带姓地叫过你? 素和青真没想到这么点儿小事玉琼楼能纠结这么半天,她瞧他那副思来想去的模样也觉得好玩儿,笑着对他说道: 除了与人对战的时候之外,便是冥君大人您惯爱这样叫我。 玉琼楼听她又忘了改称呼,啪地一声轻轻打在她手心,他眉宇之间挂了一层薄怒,装腔作势地说道: 怎么又叫我冥君大人? 素和青忍笑致歉,颔首说道: 小楼教训的是。 玉琼楼将心中埋藏多年的隐秘与她说了,心中块垒一时浇尽似也比从前轻快许多。 他低头看她那把在黑暗之中几近隐形的长剑,对她说道: 素和青,那你记住,我是唯一一个会唤你的全名,却永远不会伤害你的人,好不好? 素和青心下一沉,她总有些不好的预感,可他的神情是那样柔软,他的笑意是那样温随。 她还能说什么?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