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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宣判

    

37.宣判



    俞泽远听到远处

    陪审团传来的窃语声和抽噎声,悉悉索索的好似啃食玉米叶的贪夜蛾,又仿佛漫天的蝗虫云扇翅掠过金色的麦田。法官的锤子敲在桌面上,斥责:肃静!

    直到黑云消散,又接着问:那家暴呢?有没有这回事?

    俞泽远默了片刻,努力想解释清楚。一旦涉及家暴,人们总容易偏听偏信,无条件地袒护女性。

    ......我们之间是有过一些推搡,但绝对没有她说得那么严重,他顿了顿,当时还是她先动的手,疯了一样朝我扔东西。一个花瓶,陶瓷的那种,所以我才会那么生气。我觉得这不能算是家暴,我只是在进行正当的防卫。

    所以你有受伤吗?

    ......我反应比较快,躲开了。

    你说自己是在进行正当防卫,那你怎么解释伤情鉴定报告中受反复踢踹导致的腹腔脏器受损,头皮出血,zigong轻微出血以及原告四肢上的多处挫伤?

    因为她也一直在企图攻击我。

    那你有受伤吗?

    我没有及时地拍下证据。

    这是原告方陈述的第几次家暴所发生的事?

    第二次。

    那第一次呢?也是她先动手的吗?

    ......不是。

    法官面无表情地问:所以是你先动手的是吗?方才原告方陈述家暴的原因,说是你想用武力威胁她不准离婚,你认可这一点吗?

    ......

    对不起,俞泽远落寞地低下头,期期艾艾地认错:我承认自己的错误,但我真的只是太爱她了。

    他说:其实第一次之后,我就知道自己错了,还向她道了歉,然后她也接受了。我就很天真地以为这些事情都过去了,然后我们就能一直在一起了。

    我们感情很好的,他有些哽咽地抹了把脸,继续解释道,没想到那天她突然就说要离婚,我真的接受不了,一激动,然后我又喝了酒......

    话还没说完,却被法官抬手打断了,你不需要跟我说那么多。你就直截了当告诉我,原告的陈述是否属实,是或不是?

    俞泽远惶惶然抬起头。他的眼中还缀着泪,鼻子眼睛一片艳粉。

    我发誓绝对没有任何想要威胁她的意思,可能是她误会我了。她是我老婆,我怎么可能会这么做?我只是想要挽回我们之间的感情,只是有时候我太蠢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所以你用打她的方式,来挽回感情吗?

    没有!他马上辩驳,当然那时候情况比较复杂,我们之间可能是有些纠缠,但我绝对没有打故意她,哪怕有一些身体接触,也顶多是推了一下。

    伤情鉴定报告上的结果可绝不是推了一下。

    法官只是冷酷地看着他。

    被告,你说你们之间是互殴,甚至是对方殴打你,你正当防卫,可你却并没有相关的材料佐证,你说你想要挽回你与原告的感情,却对原告造成了多处挫伤和出血,你说你只是推搡,可鉴定报告却显示你是屡次施暴。我现在就问你原告方递交的材料是否属实,麻烦你直接回答是与不是,不要再含糊其辞,混淆视听。

    俞泽远被这种冷漠无情的袒护吓住了。他的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感情和因果,难以用只言片语来陈列,他想要再细细琢磨言辞,可那个麻木的中年法官根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

    哀叹。他只能从牙齿里挤出一个满是冤屈的是。

    你还有什么证据补充吗?

    ......没。

    俞泽远直勾勾地盯着法官。听到结论后的中年人并没有表示什么,只是短促地扯了下嘴角,嘲讽一般,跟他的律师简单地沟通了几句原告的诉求后,又巴巴地向着林静他们事无巨细地核对家暴的细节,她想要离婚的原因,关于财产分配以及抚养权的主张。

    ......是的,没有爱情的确也可以有亲情。这段婚姻提升了我的物质水平,双亲家庭也能够分担孩子的抚养成本。如果不离婚,我的生活的确会很稳定。

    林静平淡地笑了下,缓缓地说:像是太平间和墓地一样的稳定。

    然后她的律师站了起来陈峰,俞泽远是见过的。

    他微笑着高谈阔论,被告的长期冷暴力,拒不配合夫妻生活,不当婚外关系,不履行抚养孩子的义务,致使我的委托人精神压力剧增,患有严重的失眠症......

    他的脸上挂着面具般冰冷的笑,与那日在警察局里别无二致:说话时眼睛眯成两弯狭长的缝,唇角好似被两侧的凹涡钉住,唯有嘴皮子上下相碰,空口白牙,好似一扇被风吹得吱呀吱呀乱叫,却永远关不上的门。

    综上,被告对原告实施的故意殴打和长期冷暴力符合第一章第二条中对于家暴为家庭成员之间以殴打或经常性谩骂、恐吓等方式实施的身体、精神等侵害行为的定义,而我国第四章第三十二条将家暴归为法定的离婚原因。

    被告在婚姻关系的存续期间,与同性发生多次婚外性行为,违背了我国第一章第四条中夫妻相互忠实的义务;相互尊重的义务,严重冒犯了原告的尊严,侵犯了原告的配偶权;也符合第四章第三十二条第五款中其他导致夫妻感情破裂的情形的扩张解释。

    俞泽远想把耳朵捂住,那凄厉的吱呀声如此聒噪,偏偏所有人都听觉混乱般侧耳倾听。陈峰坐下了,接下来又轮到他的律师做最后总结。陈词他早就听过无数遍了,兴趣缺缺,他的心中空旷又烦躁,仿佛是一座极深的渊。他在下坠,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不知道深渊的尽头,悠悠飞逝又静止的岁月中,他永远下坠。

    俞泽远百无聊赖地注视着坐在高处的法官。

    法官皱着眉,眉心挤出一道竖rou,是那种常见的中年男人,面皮松弛,头发稀疏,肚皮肥大,喜欢把衬衫塞进西装裤里,在皮带上挂一串钥匙。有点地位的,总是傲慢固执,仗着年长和资历,伸出几乎要戳到对方鼻尖的食指:我也是为你好、你们这些年轻人般高高在上地说教。

    这样的人当然看不起他了。俞泽远在心中暗暗叹息自己的倒霉。要是一个年轻的女法官就好了,她们总是能够换位思考,明白大家都不容易,理解他的难处。

    法官开始宣判了。他故作威严地清了下喉咙中的老痰,拖着老干部特有的说教长调,摆足了审判官的架子,沉声宣判:

    在这段可怜的婚姻中,我们不难发现被告与原告的性取向至始至终是相互冲突,且难以调和的。假如说我们将婚姻关系定义为一种合同关系,那么被告刻意隐瞒自己无可逆转的性取向,不仅是侵犯了原告的配偶权,背叛了夫妻关系的性忠实,更是从根本上破坏了构建婚姻关系的性基础,是对该婚姻合同的根本性违约,是对我国中家庭关系的蔑视,更是一种赤裸裸的欺骗行为!.....

    并不惊讶,俞泽远早已知道审判的结局。低着头,他在心里唾弃法官的伪善,这些人嘴上说着仁义礼教,暗地里却同样寡廉鲜耻。

    他们也不爱妻子啊,有时甚至连说说都懒得敷衍。归根结底,只要把家里的香火传承了,为社会增添人口了,就算尽到了男人的责任。大家都好好工作,好好生育,凭什么看不起他?

    咚!法槌落下了。林静的笑容很大,像是风吹过突然绽放的春花。她今天穿了一件宽松的粗线毛衣,鼓掌时袖子滑到肘部,两截白晃晃的手臂不断摇晃。

    林静是洁白的。她的皮肤像是劣质的白瓷,又好似从路边长出的白色小花儿,简单廉价的美丽。俞泽远并非不能欣赏这样的美,可欣赏注定是远观的。

    他可以隔着亭子赞美她,却不能轻嗅她。当他伸出手来,触摸那些小小的,白色的花瓣,嫩黄的花蕊中会钻出白色的蛆虫。原来瓷器般花朵般的白,其实是密密麻麻的蛆虫般的白。她的yinchun也是虫子,两条肥硕的虫子,口口尾尾相衔成圈,吐出腥膻咸涩的脓液,而yindao则是一座流着脓血红rou的沼泽,裹住他,拽他下坠。

    好吧。他失去了他的孩子,七成的房子和储蓄,但至少他再也不用碰那些奇怪的药,打起精神来应付她的求欢了。

    俞泽远看着林静拿起手机,好似被圈养的金丝雀终于飞出了囚笼。她高高兴兴地打电话,难得的,她的声音有些大了,所以他能听到她在喊肖先生。

    俞泽远不明白从一只笼子,飞进另一只笼子,这到底有什么好高兴的呢?那位所谓的肖先生显然是个傲慢的男人。都是这样的,同为男人,俞泽远太了解这种心理了,再说做yindao和zigong,与单纯做zigong相比,难道不是后者更轻松一些吗?

    俞泽远不禁为林静的天真而发笑,若不是他此刻更想搞清楚谢奕帆为什么背叛他,至少念在琪琪的份上,他可以好心地提点她一下。

    只可惜眼下显然是谢奕帆更重要。俞泽远拦住了他,问:老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话刚说完,一个化着淡妆的男人就从陪审团冲了出来,秀眉一挑尖声骂道:你个没男人要的死三八,叫谁老公呢?!鱼尾纹都飞到太阳xue了,还撅着屁股叭叭叭!

    Joe宣示主权般地挽住了谢奕帆的手臂,帆帆现在是我老公,请这位先生认清自己的身份,不要再白痴心妄想惹,OK?

    怪不得,原来是有了新欢。可这样无理取闹的男人哪里比得上他听话?俞泽远强压住心火,好歹做了大半年的夫妻,他最知道谢奕帆受不了什么。

    咬着嘴唇,他抬眼看向谢奕帆,楚楚可怜,可往日通吃的技法却在此时失了作用。当着他的面,谢奕帆宠溺地摸了摸那个男人的头,却在转首望向他时,眼底的柔情迅速消散了。

    阿远,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挺不容易的?

    谢奕帆目视着俞泽远点头,却没有问他觉得自己哪里难了,只是平淡地弯了下嘴角,说:

    我的老家是一个十八线的小村子。说起同性恋,你爸妈第一反应也许是反对,但我爸妈甚至不知道同性恋是什么。我已经二十八岁了,我们村的人在我这个年纪,小孩子都上小学了。我爸妈也快要六十岁了,我每年只有在春节才能回家看看他们,一年就见一次。每次见面,他们第一句话问的就是小帆,在上海有没有找到女朋友啊,什么时候才能带个女朋友回来给爹娘看看啊......

    谢奕帆叹了口气,自顾自地往下说:村里人总是笑我去上海没挣多少钱,老婆也找不到。我每次回去,都会被爸妈逼着相亲,但我不怪他们,因为我知道他们也不容易,他们想要孙子,想要我过得好,所以我只能想各种办法,让那些姑娘看不上我......

    不容易,都是小老百姓哪有容易的,他的笑容苦涩,说实话,我也不过是个没本事的怂蛋......也没啥资格劝你勇敢一点。

    可是,有些事情......阿远,有些事情不一样......讷于言辞的男人结结巴巴地重复着,舌头打结般,言语如此笨拙。

    咱不能害人啊阿远,做人是要讲良心的,他深吸了一口气,自我鼓励般,几乎是吼了出来,说,哪怕这个世界再难,咱也不能丢了自己的良心啊!

    俞泽远张了张嘴,千言万语一时间竟不知从何处说起。他想去拉他的手,可谢奕帆却被Joe抢先一步拉走了。他想要追上去解释,却又被母亲无力的拍打拦住了。

    俞泽远只能眼睁睁地望着男人的背影,渐行渐远,耳畔是母亲近乎崩溃的哭喊。

    第一次,俞泽远有些迷茫地开始怀疑:

    难道......他真的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