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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和尚

    

一 和尚



    子星回来的时候,岑山刚下过阵雨。

    原本闷热的天气升起入秋的一丝凉。

    她踏上沉灰色石板台阶,沾满润泽青苔的地面怕滑倒,步履轻缓错落间,薄肩细腰像曳着某种韵律。

    此时天色苍蓝,山间烟雨未歇。

    湿润细纤的雨丝缠绕落在身上,不知觉已沁透了针织外衣与披垂的墨色长发。

    她抬眼,石阶尽头,正对向走下来一个修长清瘦的身影。

    是个和尚。

    她眸中好奇,不由打量两眼。

    岑山顶上是有间古旧的寺庙,但里头的僧人都深居简出,她在这儿住了有四五年,就没见过几次真的和尚。

    眼见那身影缓缓而来,穿着身靛青的衣袍,宽襟长裤,平头布鞋,视线重新往上,骨节修润的手撑起的黑伞之下,露出半张清俊的面孔。

    那人有双狐狸一般微微上挑的眼,幽深瞳孔仿佛也被这雨沾染,隔着层雾般朦胧湿润。

    眉骨下的鼻梁高挺而笔直,薄唇微抿,就让这张脸的表情显得平静而庄严。

    她往上。他下行。

    他迎面而来的时候,子星微微一愣。

    两人一高一低站在两层石阶上,她见这和尚垂下眼睫,朝自己的方向将手中伞倾偏过来。

    她意识到这和尚是好心把伞递给她的意思。

    子星站在宽大的伞下,看他深靛的肩头很快被雨浸湿,摆摆手准备出去,多谢,不用了。

    和尚很快抬头,雾一样润漉的双眸不解望着她。

    这表情就生动起来了。

    搭配他干净俊白的轮廓,像只初闯尘间的懵懂小狐狸。

    子星笑了笑,目光从他戴着同色系深靛帽子的头顶上收回来,客气道,我家就在前面不远,小师父,这伞您留着自己用吧,一会儿还要下雨的。

    和尚像是谨慎矜持得很。

    不敢与她对视。

    视线落入她的眼眸里没一秒,就即刻重新收回,敛下乌黑眼睫,仍是那副清淡严礼的模样。

    他没再坚持,子星便低头钻出了伞。

    她踏上石阶最高处,转头一看,那和尚竟没下山。

    而是撑着伞落在她后头不远几步路,也要回山上的样子。

    这么说,是偶然路过,看到她被雨淋湿,便过来想借她伞。

    又碍于她是个女施主,不能共撑。被她拒绝后便无法了。

    子星沿着熟悉的小径很快到了家,想到刚刚那一幕,总觉得有点意思。

    她家住在岑山腰间某处平楼小院。

    刚踏入院子,就听见奶奶惊喜慈蔼的声音,子星,是子星回来了。

    奶奶一眼看见她身上几乎都浸透了,略微佝偻的身子半搂着她进屋,亲昵责怪道,怎么一路淋雨回来的?没带伞也不知道打个电话,奶奶好去接你。

    子星才喝了口热茶,就被她赶去浴室,快去洗个热水澡暖暖,洗完换这身衣服,棉的可厚实,你爷爷下山去新买的,特地等你回来穿。

    她笑哄了奶奶几句,进了窄小的浴室里。

    脱去淋湿粘在身上的衣服,镜子前只剩一具白皙娇瘦的身躯,胸前的内衣也被摘下,她看见左胸边上一团淤青。

    伸手按了按,她轻轻嘶了声。

    挺疼。

    子星不常回岑山。

    她更多时候住在城里,或者其他什么地方。

    每当彻底解决掉一件事、完成手头一个任务,她才会回山上来,陪着爷爷奶奶短暂地住上几天。

    虽然隔几个月才回家一次,但她对这处院落,抑或说这座山,不知什么时候已有了一种特殊的情愫。

    好像只有在这里,她能得到完全的放松和歇息。

    院外传来飒朗的声音。

    子星擦着半干的头发,懒懒倚在门边,听见奶奶边往回走边抱怨,得了,还笑,一把年纪了,腿脚也不好,让你去摘个菜也不晓得带伞,还好碰着了师父

    她进屋来,看着子星努努嘴,你们爷孙俩就是一样,宁愿淋湿透都懒得撑把伞出门。

    已是满头银发的爷爷罩着件沾满泥尘的围裙进屋来,手中拎着一大筐绿油油的菜,见到子星满眼都亮了:乖乖回来了!

    爷爷的乖乖子星,几个月都舍得不回来看爷爷奶奶!都不想我们的呀!

    虽然说着状似埋怨的话,但脸上撑起满满褶皱的大大笑容却是做不得假。

    子星把菜筐接过来,轻轻拍掉爷爷肩侧的雨水,熟练地解开脏兮兮的围裙,声音轻快,我哪有不想你们,一有空就回来了嘛,回来爷爷就被我抓个正着,你腿脚不好,淋雨受了寒又要痛的

    话音未落,爷爷后头跟着进屋的,还有一个人。

    高大的靛青身影正收起那把滴水的黑伞,轻靠在墙角。

    子星穿着套花色喜庆的居家服,与他对视。

    和尚见了她,墨眼微愣,很快又非礼勿视地敛下目光。

    甚至还朝她行了个合掌礼。

    奶奶最后进屋,大门重重一关,将山间风雨隔绝在外。

    子星,这是宗洵师父。

    奶奶明显很开心,这段日子就是宗洵师父教我和你爷爷怎么培蘑菇,山里有哪些蘑菇能吃哪些吃不得,都是宗洵师父告诉我们的。

    子星目光扫过墙角伞边,一大筐子沾了水汽的新鲜菌菇。

    宗洵师父。

    她望过去,挑唇也朝他行个礼。

    宗洵站在门前,修长身躯竟衬得这屋子都矮小了些。

    他仍戴着那顶布帽,低眉垂眼,脸侧沾了雨丝,透出玉白的脸色,姿态静宁庄肃,一眼望去真是个世外高人的模铸。

    这不太明亮的客厅里都像有某种圣洁的光晕降临了。

    今日孙女难得回家,又有山间贵客来,奶奶特别高兴,一直张罗催促着爷爷做哪几样菜,又过来想拉着和尚落座,师父,快来坐,您前头教我们做的那道豆腐汤特别好,今天老头子下厨,您一定留下来尝尝。

    子星拖出一把干净的椅子,宗洵擦身而过,余光里乌发滑绸的女子素面如雪,穿着条圆鼓鼓颜色鲜艳的棉衣,露出的颈项手腕纤细得仿若一折即断。

    他眼观鼻鼻观心,置若罔见。

    和尚今天原是来送素斋菜谱的。

    子星在一旁斟着茶,听奶奶与和尚说话,知道了山上的寺庙今年春天时被雨水冲漏了几处房顶,整个的情况都不太好,很快要开始大修了。

    寺庙里的藏书早已运走。

    还留了几本素斋谱本,如今用不上,爷爷奶奶好寺庙里那一口素斋的鲜美,宗洵便赠予两位老人。

    他从身后布袋里取出来,修润手指展平不存在的褶皱,递上,缓然合礼。

    奶奶欢喜又虔诚,也合掌回了个礼。

    子星望着这一幕,眼含隐隐笑意,愈发觉得面前有圣光在照耀。

    她恰到好处地递上一杯茶,师父,您暖暖身。

    宗洵微不可见地呆了一下,眼前是纤纤指尖捧着深褐的茶盏,他伸出双手,接过盏底,眉眼垂得更谨然。

    多谢施主。

    子星此时的头发早已束了起来,她不动声色扫过和尚端庄的轮廓鼻眼。

    怎么感觉他面对自己时,要比对爷爷奶奶时更小心翼翼。

    余光都不往她这里扫一下,自持得像尊活菩萨。

    奶奶手握着斋菜谱,心满意足地望着宗洵,目光饱含着欣慰欣赏,还伴随几分崇敬。

    她眼神随着宗洵帽沿边滑落的一滴水珠而变得惊讶起来,啊呀,师父僧帽都湿了!真是失礼失礼,子星快去给师父拿条干净毛巾!

    师父您怎么也不说,真是,快取下来,都湿透了,当心着凉!

    宗洵看着那条柔软的毛巾,递过来的细手,还有状似关切的眼神。

    他暗咳了声。

    乖巧搁在膝上的双手忍了忍,终是没动。

    和尚站起身,声音清清沉沉,像透着岑山顶上终年萦绕的雾色,多谢二位施主,不碍事,今天寺里还有课业子星看到他视线掠过自己,就先告辞了。

    奶奶惋惜地念叨着,却知道师父课业要紧,不敢强留。

    子星背靠在门边,安静目送。

    她分明留意到和尚淌着水的耳根子后隐约通红。

    他就这样戴着顶湿透的僧帽回去了。

    这里的和尚规矩都这么多的。

    光头不可以在外抛头露面的么。

    让他摘下帽子便是逾矩吗?不然为什么像逃走一般匆匆离开了,还有一丝可疑的赧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