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头条
第四十回 头条
大概是这老天也觉得她太过可怜,这雪下不过凌晨,便停下了。 裹着身上那件墨狐皮大氅,麓鸣儿在沁春园的门外,捱过了漫长的冬夜。这一年的寒冷,仿佛只这一夜就已受尽了。 再寒冷她也不怕,怕的是他出事。 不敢回别院,也不敢去岑府,她盼着她的四哥忙完了事,能想起来接她。 可直至夜散日出,廊檐上的积雪消融,她也未见岑牧野的身影。 街边的门面都已陆续开张,麓鸣儿莫名的担忧也在渐渐变成现实。 “卖报啦!卖报啦!” “昨夜大火烧了大烟馆!死伤惨重,情状难言,快买份报纸看看啦!” 不知为何,麓鸣儿听到这报童的吆喝,便下意识地躲着他走。 报童可不顾许多,机敏地一跃,便到了她的跟前:“小jiejie,买份报看看吧?今日的大新闻诶!” 麓鸣儿忍不住瞟了一眼他手中的报纸,没看清便急忙摆手:“不看不看,你快走吧!” 见那报童不乐意地闪开,麓鸣儿拢紧身上的大氅,低头快步离去。 一路上,风言风语不断,诸如“岑四爷”、“烟馆”、“逃走”这样的字眼,充斥在她耳边。 她咬了咬牙,一回身,跑到那报童身边,抓起一份报纸便看了起来…… “昨夜一场大火,烧毁北平最大烟馆。馆内逾十人当场丧命。据悉,烟馆老板岑牧野,至今下落不明。警署连夜介入调查,初步怀疑有人寻仇,蓄意纵火……” 昨夜还被岑牧野搂在怀中的麓鸣儿,一定不曾想到,今日报纸的头条上,本该出现的,是他们的婚讯,而不是这样的噩耗…… * 日升月落,那条载满了大沽渔民的小货轮,在海上漂荡了不知几日,终于泊在了一个小港口准备补给。 岑牧野拖着疲软的双腿正准备下船,在他后头的梁述友忙赶上来拉住他:“阿野,你还是别抛头露面了,想吃什么我给你买去。” 岑牧野捶了捶发胀的脑袋,带着怨气道:“我这当初啊,就不该上你这条贼船,踏踏实实做我的‘jian商’多好,偏信了你的邪去!” 梁述友嘿嘿一笑,“革命嘛,哪能不流点血,出点汗?” 岑牧野指了指自己空空如也的肚腹,白他一眼:“我倒宁愿流血呢!你却是要把我这五脏六腑都掏空啊!” 这条下南洋的货船,运载着的全是大沽一带的渔民。他们以海为生,南下讨生活,本就没什么经济来源,在船上吃的全是腌制的生虾、生蟹。 船小浪大,本就颠得人腹内阵阵翻涌,加之弥漫全船的臭鱼烂虾味,使得岑牧野这样顶能吃苦的体格,都止不住日日呕吐。 几日下来,原本健康白净的脸,都快熬成了土色。他现下就想下船透口气,却又被人拦下。 如此,叫他怎能不抱怨几句? 梁述友看他这样,也有些过意不去,却依旧拍了拍他的肩,调侃道:“我看你啊,就是富贵日子过的太久,都快忘了民间疾苦了!” “我看你吧,也就是看我过的太舒坦,想拉我下水。不仅要把我的胃掏空,还得把我的钱库都掏空才罢休! 这回我烧了一个烟馆,保住你们的枪支补给。下回指不定又得烧我几个商行。 梁述友啊,不得不说,有难同当这一点,你做的十分到位!” 岑牧野明夸暗损地反拍了拍他的肩。 “哪里哪里,是你觉悟高罢了!”梁述友最怕他这张嘴,损起人来,比庾歆然不差分毫。 为了避免让他继续开怼,梁述友忙接着说道:“不是我夸你,你这招调虎离山之计使得太过巧妙。若不是你狠得下心,及时用大烟馆来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恐怕他们得将你名下的所有商号都查上一遍。” 岑牧野点了支烟,冷哼一声:“那你以为这烟馆烧完了,他们就不查了吗?” “还查?”梁述友推了推眼镜,冷汗都要下来了。 “放心吧,早转移好了。”东西保住了,他安全了,却不知那丫头是否无恙。 那些精明的记者会找她的麻烦吗? 她这般聪明,自己总该放心。 该担心的,恐怕是他们之间无法解释的误会吧? 岑牧野吸了口烟,觉得嘴里苦得难受,便皱着眉将烟头丢进了海里…… * 一阵密集的枪声响起,船上的人全都举起双手趴了下来。 “开船!开船!”岑牧野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 那艘船,除了随着海浪拍打的节奏摇晃了几下,毫无启航的动静。 那些辨不清模样的人影跳上了船,将岑牧野团团围住。 枪口全都冲着他一个人,那些眼睛像一把把利刃死死地钉住他。 他的逃生几率,几乎被降为了负数。 岑牧野无声地笑笑,是丝毫不惧的冷漠。 血,全是血。 听不到枪响,他的身上却已经是千穿百孔地流血不止…… “四哥!!!” 被梦魇压制住的麓鸣儿,终于痛哭着喊出了声。 她揪着胸口的衣襟,紧闭着双目,久久不能从噩梦中清醒过来。 “鸣儿!鸣儿!”赵雪吟在她耳边唤着,试图将她叫醒。 她憋着的那口气渐渐放下,身体也跟着慢慢放松下来,混沌的大脑终于回到了现实。 年关已至,学校早已休了寒假。 不论是岑府还是琉璃井的别院,大门都对她紧闭着。 学校的宿舍,她也是住不得了。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那些嗅觉灵敏的记者们,每天都围堵在校门口。不是询问岑牧野的下落,就是向她求证他们二人之间不太一般的关系。 缄默无言总也不是办法,赵雪吟便好心地邀她来赵家住。 见她每日为了岑牧野忧心,赵雪吟看在眼里,气在心里。手里攥着的那份报纸,本还想瞒着她,但想起她刚刚那副被梦魇缠身的模样,就无法再管住自己的嘴。 “‘四哥’、‘四哥’,人家都丢下你跑了,你还在这儿为他牵肠挂肚!” 麓鸣儿刚睁开的双眼,又阖了起来。她知道赵雪吟对岑牧野有诸多不满,因而两人如今已尽量地不去谈他。 赵雪吟见她还在自欺欺人呢,连什么委婉的措辞都顾不上想了,直接把手里的报纸丢到了床上。 麓鸣儿无可奈何地睁开眼,轻声问道:“雪吟,一大早的,谁惹你生气了?” “气?气你不争气!”赵雪吟拿起桌上的水,“咕咚咕咚”几口下肚,想尽量压一压直往上蹿的火气。 等她喝完,走到床边,那份报纸便已经被麓鸣儿拿在了手中。 “什……什么意思?”麓鸣儿指着报上的那些方块字,愣愣地,像痴傻了一般。 “唉……”赵雪吟叹了叹气,把报纸抽走,坐到她身边,轻声安慰道:“所以我说,你应该多为自己想想,为了这样一个男人,真的不值得。” 麓鸣儿摇摇头,牙紧紧咬住唇,都快渗出了血,宁愿自己仍是在做梦。 “雪吟,不是都说报上登的也有可能是假新闻吗?那些记者会不会为了博人眼球,胡编乱造呢?” “麓鸣儿,我看你是真傻!”赵雪吟恨铁不成钢地用手戳她的脑门,“人家都和别的女人有了孩子,你还在这儿痴痴盼什么呢?!走,你不信,我就陪你上门问个清楚!” 今日便是大年三十,琉璃井的每户人家,全都揭下了泛黄的旧春联,换上了红彤彤的喜庆新联。 这是要历经一年曝晒与风霜的“镇宅符”,当家的男人们,刷起浆糊来便格外卖力。 与这些小门小户不同,琉璃井那栋独树一帜的小洋楼,今日却是萧条了许多。 门上的旧联被寒风吹掀了角,却依旧没人将它换下。 门前的积雪也未铲,初阳一照,到十来点钟便化作了黑泥汤。 赵家的汽车刚一停下,便溅上了许多泥点子。 坐在前头的司机,等赵家小姐拉着她的女同学下了车,这才开口淬骂了一句:“大过年的,真他娘的晦气!” 不止他觉得晦气,赵雪吟亦是有如此的想法。 一个常被仇家寻仇的渣男,手上又能有多干净?甚至连他的灵魂都应该被世人所厌弃。 可深受他迫害的姑娘,却这样如着了魔似的痴心痴意,赵雪吟的热心肠,实在没有袖手旁观的底气。 她一手拉着精神涣散的麓鸣儿,一手嫌弃地按下墙上的电铃。 许是快过年的缘故,这别院里的下人大多被放了假。电铃响了半天,才见有人来开门。 这开门的不是别人,正是阿星。 “麓姑娘?”阿星已有许久不曾见她。 岑牧野离开后,她日日都来敲别院的门,可阿星从未让她进来。 今日再见,只觉得她瘦小的身子越显病弱。心中不忍,却又无法不遵从岑牧野的命令。 “我不能放您进来……” 他刚要关门,赵雪吟便用手抵住了。 “我们不进去!你把姓苏的喊出来,我们有话要问!” “苏……苏小姐吗?”阿星一愣,说话吞吐起来,“她……她人不在,回老家了。” “阿星,谁找我?”里头的人听到门外的动静,便往出走。 阿星忙掩上门,却被赵雪吟生生地推开。 “鸣儿,你自己看吧!” 麓鸣儿缓缓地抬头,黯淡无神的双眼,盯着苏妍儿微微隆起的小腹,终于丢掉了最后一丝心智。 还用再问吗? 她自嘲地笑笑。此刻,从她眼里流下的,已不是泪,是对曾经痴傻的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