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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玉奴 第77节

    她在妆台前摇头,“她既然一心要跑出去,哪里还想得起家里?你别看她是个姑娘家,可一旦打定主意,比谁都强,父母的话姊妹的话一律不听,就是吃了亏也不后悔,她从小就是那样。我别的都不觉得怎样,就只这点钦佩她。”

    吃了亏也不后悔,这点池镜已领教过了,他正仰着面孔在榻上笑,就听见丫头进来说永泉在外头有话回。一算大约是高淳县那头来了信,他便起身整衣,预备出门。

    玉漏在镜中瞥他,待问不问的,到底没理他,由得他去。

    果然出去永泉说高淳县的县令特地打发人来回话,又送来件血衣,说是小夏裁缝的。池镜便骑马往曲中秦家去,将那血衣转交给玉娇。

    玉娇看见那血迹斑斑的衣裳先是吓一跳,而后听见是小夏的,反而平复下来,慢慢自椅上坐下,伸手摸着那件衣裳,“是怎么死的?”

    “他在高淳县欠了不少赌债,给债主失手打死的。”

    把欠债的打死了,谁来还钱?知道不过这是个由头。

    “谢谢你。”她说。

    谢完便咽住了口,慢慢摸着那衣裳,还闻得到一股腥气,忽然熏得她要呕出来。然而没有呕吐,反而落下一滴泪,隔好一会才问:“尸首呢?”

    池镜本来是睐目看她,忽地像给她那眼泪晃着了,忙扭回脸来,怕她难堪,“给他表舅收敛了,大概是托人带信回南京乡下,叫他父母去接。”

    玉娇就只那滴泪,搽干就没再有泪流下了,抱着那衣裳收到楼上去。

    一时扶着楼槛下来,和池镜说:“你大哥近日常到我这里来,萼儿姑娘那头是绝迹不去了,我还怕萼儿姑娘生气,前日在我这里摆局,我特地叫你大哥将她也请来,她来了,倒一点不见生气的样子,反而你大哥有点难堪。”

    池镜想到兆林就好笑,“他还有钱?”

    “他在织造局当差,还怕手上没钱?你说得不错,他那个人的确是花钱大手大脚,无论我要什么,多少银子,他都肯买来。”玉娇走下来,隔扇门角下那高高的四方几上指去,“前头我说想要个古董花瓶摆在这里,他就果然弄了来,花了六十两银子。”

    瓶内插着一枝热烈的红山茶,想起自己房里也有一枝,是玉漏插在那里的。他望着那画一笑,“几十百把两的花,老是不痛不痒的,没意思。”

    玉娇拂裙坐下,鼻翼底下似乎还嗅得到小夏的血腥气,便轻轻攒眉,“不如叫他去赌?沾上赌的人,没一个脱得了身。”

    池镜眼睛寒珵珵地一亮,点着下巴笑,“这倒是个好主意。”旋即起身告辞,怕碰见兆林过来。

    玉娇并没起身送,靠在那椅上把扇慢慢打着,眼睛望到对面隔扇门外的河道上。恰好有只乌篷船摇过,船上的两个男人朝她笑了一笑,她也朝他们一笑。

    给秦家妈瞧见,忙叫小丫头把那些隔扇门都阖上了,“兆大爷可不喜欢你开这门。”

    秦家妈拿着活计拂裙坐下来,做着一双鞋,是内造的缎子,都是兆林送来的。

    有了兆林那冤桶,旁的生意都在犯不着做去了,只一门心思应酬他。但他那个人也是霸道,大方是大方,就是严苛得很,连这隔扇门也不许她开,说河上人来人往的。

    她觉得好笑,本来就不是什么良家女子。

    秦家妈道:“怎么池三爷的心就这样狠,如此坑害他大哥,也是做得出来。”

    玉娇还想着小夏,只觉周身的血都是凉的,“他们那样的人家,这种事多了去了。”

    秦家妈又道:“三爷的奶奶真是你亲妹子?”

    “这有什么好哄您的?”

    “那我就想不明白了,你妹子都能嫁到这样的人家去,你当初做什么犯傻,跟个小裁缝私奔。”

    玉娇看她一眼,抖着肩笑,“您以为嫁到这样的人家是桩易事啊?您只看到如今人风光的时候,没瞧见从前我妹子吃了多少苦头。她那个人,亏得心眼多,不然早就吃了大亏了。我这点倒不如她,否则也不会给人骗。”

    正说着话,听见外头有人敲门,秦家妈扭头透过屏风向外看,“想是兆大爷来了。”忙放下鞋面去开门。

    果然是兆林,进院便对跟来的四个小厮道:“你们去回柳大爷赵老爷,就说我已先回家了,请他们自乐吧。”说着摸了二两银子递给秦家妈,“烦劳mama张罗桌好酒菜,我和莺儿吃。”

    那秦家妈听他口气是从哪里赴席过来,便乐呵呵接了银子道:“兆大爷若有朋友,不如请到家来,我们家里治席面也便宜。”一面向屋里喊:“姑娘,兆大爷来了。”

    里头也没答应,兆林踅到屏风后头一瞧,见玉娇窝在大宽禅椅上打瞌睡,脑袋就枕着那坚硬的扶手,整个人蜷在椅子上。他蹑脚走近,弯腰窥了会,作势要扯她的睫毛,

    “再装睡,我可把你拔成个秃毛鹦哥啰。”

    “讨厌!”玉娇嘻嘻叫嚷着起来,在椅上坐正了,仰面睇他,“你怎么知道我是装睡?”

    兆林挤着她坐下,横着胳膊揽住她的肩,“睫毛跳个不停,傻子才看不出来。”顺手在她脑后揉了几下,“可硌着脑袋没有?下回再要装,躺到楼上去,这椅子扶手硬死了。”

    玉娇叫丫头上茶,一面拿手在鼻翼底下扇着,一面让到另一边椅上去坐,“咦,你吃了酒来的?”

    兆林拉她两回都给她挣开了,只得罢休,欹在椅背上讪笑,“有几个朋友请客,不去又不好,吃了几盅,就借口解手从人家后门溜了。”

    玉娇将扇扶在那边腮盼,这边腮偏过来,笑着瞟他,“做什么要溜?我这里嚜,来不来,什么时候来都不要紧,还是会朋友的局要紧呀。”

    笑得兆林心猿意马,去捉她放在桌上的手,偏又给她一下躲开了,在扇底下咯咯笑,“你敢是吃醉了?”

    兆林看见她浮动在扇上的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的确是大有醉意,但同时也很清醒的知道,自己就是这样子,对新鲜的女人很容易喜欢,但也很难长情。

    所以她躲来闪去的他也不嫌烦,很乐得和她玩这种把戏,反正连自己也不知倒明日还会不会喜欢她,那么便今朝有酒今朝醉好了。

    第77章 经霜老(十六)

    兆林到这里来,不过半月光景,还未近得玉娇的身,正是很舍得花钱的时候,凡玉娇之请,无有不应。玉娇因从前在高门大院住过,又比萼儿见过许多世面,更是奢靡,常是打了金簪又要银环,做了珠服又要玉馔。

    时值傍晚,灶上厨娘将饭烧好,丫头刚摆在那小厅里,秦家妈来叫,玉娇捉裙跨过门槛,一看那桌菜,依旧瘪着嘴转身出去,“没胃口。”

    那桌上摆着一瓯烩牛筋,一瓯水晶鸭,一大碗炖火腿三样主菜,又有清炒马兰头,拌野蒜等新鲜时蔬,满满当当八大碗碟,并秦家妈三个人吃,已尽奢侈。偏不知她又是哪里不合胃口,兆林只得追到厅上来,“你是哪里不爽快?”

    玉娇还坐回那大宽禅椅上,把嘴一歪,慢条条打着扇,“这样热的天,吃那些rou,腻也要腻死去了。”

    秦家妈恐她作得太过,陪着劝两句,“那你不吃rou,多吃点素好了,也有那么些素菜呢。”

    “噢,你们吃rou,只叫我吃素啊?我该是成日替你们卖命讨你们高兴,连顿好饭也不给吃?”

    兆林笑着坐下来搂她,“那你想吃什么?叫厨娘现做来。”

    玉娇横他一眼,眼睛往上看着,想了会说:“想吃个蟹黄拌豆腐,还有素鱼圆。”

    “嗨,我当有多嘴刁,这有什么,叫厨娘做。”

    “这会做,不知几时才吃得上。”

    秦家妈便道:“街上那泰丰楼里有这两样,给你买来?”

    兆林挥了挥手,“快去快去。”

    便摸出碎银来打发丫头去买,玉娇望着那丫头出去,又道:“我家里就只这一个丫头跑前跑后的,哪里忙得赢,素日还要劳累我妈帮着,你看她,这样大的年纪了,又是厅上又是灶上的忙,何以忍心?你替我再买两个人来好了。”

    兆林看秦家妈一眼,立刻点头应下,“我替你再买个丫头,再买个厨娘,另外还买个看门的男人,你们这家里上上下下都是妇人家,我不放心。这曲中地方又不比别处,街巷上常有些醉鬼,前些时连唐二也给几个醉鬼打了。”

    “唐二?”玉娇自然知道唐二是谁,却明知故问,“是你的朋友?”

    “嗨,不过是世交之谊,不理他。”兆林摇摇手。

    玉娇看他一眼,便推他,“你先和我妈吃饭去,免得一会那些菜放凉了,我等那两样来了我再吃。”

    “你也到桌上坐着去好了。”

    “我此刻又不吃,去坐着做什么?”无非是要她伺候酒菜,玉娇偏不,嗔他道:“我又不是你家的丫头,你要人伺候,回家去,你们府上多的是丫头服侍你。”

    偏兆林给人服侍惯了,不喜欢那些唯唯诺诺的女人,喜欢翠华,也是因为她有点脾气,不过又脾气太大,动辄便提着嗓子骂人。玉娇不爱骂,动起脾气来只是不理人,嘴巴像给缝起来,凭你如何逗引,一句不应,脸色淡淡地坐在那里,随你去随你来,她都是满大无所谓的样子。好的时候又十分好,一双眼睛火热赤忱地扇动着,好像说的每句话都是发自肺腑。

    兆林揽着她晃一晃,“不要你伺候酒菜,你只到桌上陪坐,”又凑来她耳边低语,“不然我和你妈有什么话好说?”

    玉娇咯咯笑起来,只好依他。饭吃到一半,那两样菜方买回来,她吃两口便搁住不吃了,搽着嘴道:“没吃的时候想,吃到嘴里也没意思,怪腻的。想吃个鲜荔枝。”

    连秦家妈脸上也有些讪,生怕兆林生气,便劝,“你好歹再吃点,别白费了大爷的心。这时候卖果子的人都收摊了,上哪买去?”

    玉娇丢下绢子向兆林笑,“他费什么心?他不过掏点银钱,跑腿的又不是他,是不是啊?”

    兆林也不生气,因笑道:“好好好,掏银子还不算,还要人家掏心掏肺。”说话使丫头叫了他那小厮赵春进来吩咐,“你到街上转转,看看还有没有卖鲜荔枝的,多多买些来。”

    天将黑不黑的时候才买了那鲜荔枝来,两个人在楼上开着窗户纳凉,玉娇那样子并不像真想吃,立在窗前吃一颗便往底下河里丢一颗,砸到摇过的船上,“咚咚”两声,人家骂,她立时蹲到窗户底下。

    那赵春瞥见,心里骂她不知是哪里钻出来的妖精,专会折腾人!一面立在对过榻前,低声低气地和兆林说着什么。

    玉娇竖着耳朵听也没听见说的什么,只见那赵春下去后,兆林的脸色就有些惨淡。她便从窗前走过来,低头看他,“敢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兆林像是没听见一般,只顾两手撑在膝上,俯着背埋着头不知再想什么。她就没再问了,旋裙到另一边坐下。

    不知几时兆林回神过来,一看炕桌上灯也点了,玉娇在对过安安静静地坐着剥荔枝,剥满一碟子晶莹剔透的果rou在那里,光阴仿佛凝结在那昏黄的烛火里。

    见他抻起腰向后靠,她便拣了一颗喂他,“出什么事情了?”

    兆林将一条小臂抬起来搭在额上,叹道:“没什么,家里有个丫头病了。”

    “丫头?”玉娇轻笑一声,“你几时也管起个丫头的死活来了?”

    “不是寻常的丫头。”

    “不是寻常的丫头,那就是和你有些情分的丫头了?那你还不回去瞧瞧?”玉娇撑在炕桌上,又送了颗荔枝到他嘴边。

    他偏过脸来睇着她,觉得她就是这点好,真到要紧的时候,就收起那些小性子,变得十分体贴。他衔了荔枝摇头,“她已被赶回家去了,他们家里并不晓得我两个的事,我不好去瞧得。”

    “病得重不重啊?”

    “挨了打,身上都打烂了,你说重不重?”

    “为什么打她?”

    “是我们家老太太的丫头,得罪了老太太,将就给打一顿,赶出去了。回家去,家里人也不给她好生治。

    ”

    他说得轻描淡写,好像这种事是司空见惯了的,不过嘴角噙着点苦笑,犹有两分心疼的样子。

    玉娇便笑道:“你和她很要好?”

    “好也不算十分好,好歹几年的情分,她帮了我不少忙的。”他很坦诚地说:“她倒是很喜欢我,常在我们老太太跟前替我周旋,要不是她,我不晓得要挨我们老太太多少打骂。是我对不住她。”

    玉娇默了片刻,扭头一看天色,忽然起身拉他,“那我们去她家瞧瞧她好了。”

    兆林仍坐着,“他家里并不知道我和她的事,给他家里晓得,就等同于我们老太太也晓得。我们老太太那个人——”

    不知道怎么形容,因此咽住没说了。有时候想起来,正是因为长期在老太太的统治之下,使他看许多女人都是可爱的。

    她还是拉他,“我们就在她家外头看看,你信不信,她会知道你去瞧过她的,就是死了也能安心。”

    兆林望着她好笑,“不进去她怎会晓得?”

    “将死之人魂会出窍的,再说你们要好一场,总有些心有灵犀。”

    兆林在心里笑她傻,转头又想,这世上的人都聪明,像她这样傻的倒难得一见了。竟然也给她拉起来,还真乘了车往卢家去。

    车停得远远的,在黑暗中可见卢家宅门前的两盏黄灯笼,在月明星稀的夜晚,像两只无力的眼睛,徐徐的风像谁的微弱的呼吸,吹得人心里怃然。玉娇挑着帘缝眺望那宅门,家和万事兴的样子,看不出里头有个人恐怕要死。

    却听到身畔有几下抽动鼻翼的声音,她猜他是哭了。

    后头没几日,卢mama便进府去回老太太,毓秀死了。玉漏在跟前听见,心狠狠一跳,落后就像是给给一把掐住了似的,陡然静止下来。说是身上的伤拖拖拉拉治不好,烂了一大片,浑身又高热不退,吃多少药都不见好转,就病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