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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节

    第七章  变节(一)

    君不封也有段时间没见解萦了,小姑娘像是突然进入了成长期,乍看还是往日小巧玲珑的孩子模样,细看已隐隐有了少女的轮廓。他是听到她的哭声醒的,精灵般的少女伏在他身前默然垂泪,哭得眼眸通红,他竟一时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解萦因为他的清醒,哭泣停止了一瞬,而后更是抱着他泣不成声。

    君不封周身无力,也没办法像往日那样拍拍他的女孩,只能看着天花板,恍惚地笑道:“丫头,别哭呀,大哥不是好好地活着吗?”

    这话一出,解萦反而哭得更凶了,君不封拼尽全力想要去摸摸她的脑袋,可手指只是徒劳地抖着,根本不听他使唤。最后还是女孩的小手覆到他掌心,将他的手指一一并拢,握紧他。

    解萦在他胸前埋了一阵,叹息了又叹息,这才勉强止住了哭。她抬起头,还是捧着他的手,眼里噙着泪,就这么在一旁静静看着他,不说话。

    君不封在这短短一段时间已经将自己昏迷前经历的一切在脑海里短暂地过了个遍,这时再看周遭的环境,他的心也沉了下去,急切地问道:“丫头,这是在何处?我们还在留芳谷吗?”他的声调不由提高了些许,“还是说他们为了要挟我,把你也抓到了屠魔会的牢房?”

    君不封情绪激动,竟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解萦连忙摇头,眼泪亦去而复返:“大哥你别担心,我们还在留芳谷,以后会一直在这里,不会跟屠魔会再扯上关系!我们不去屠魔会,一辈子都不会去!”

    少女清丽的脸上写满了倔强,君不封明白她已经获悉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只是喟叹一声,又笑道:“听丫头的,我们以后一辈子也不去屠魔会,它的生生死死与咱们兄妹无关……现在你该告诉大哥,这是何处了吧。”

    解萦脸上总算有了点笑意,她吸吸鼻子,细声介绍道:“其实这里就是咱们家,我是偶然练功时发现地下别有洞天,有一个可供人居住的密室。”她苦笑,“发现密室的好消息第一个就想分享给大哥的,结果还没等分享,倒先让大哥给用上了。”

    “丫头,这么说,今次是你救了我?”

    解萦将自己如何救下君不封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讲了出来,而茹心和林声竹,乃至喻文澜的后续,她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对君不封和盘托出。

    听到茹心过世,林声竹重伤,君不封脸上没什么表情,仅是与她紧握着的手下意识颤了颤,而后听喻文澜对他和茹心的处置,君不封闭上眼睛,久久沉默不语。

    这样的沉默让解萦很恐慌,担心自己是否说错了话。她连忙补充道:“我不会出卖大哥的!屠魔会敢追杀你一辈子,我就有心力藏你一辈子,我绝对不会让他们伤害到你的,不会的!”

    “傻丫头。”男人笑着念了她一句,仍是紧闭双目。

    在解萦苦思冥想寻找话题之际,男人突兀地睁开眼睛,笑容是她从未见过的苦涩。

    “丫头,告诉大哥吧,我的身体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解萦倒吸了一口气。

    君不封身上的伤,只怕三年五载也无法彻底康复。

    问题出在他中的毒。

    准备和林声竹同归于尽的茹心确实没给自己的好情郎留半点颜面。对付一个声名蒸蒸日上的侠客,还有什么比让他武功全失,筋脉具断来的痛快?茹心给林声竹下的就是这样一味猛料,苦果却由君不封承担。

    君不封一路腹背受敌,早就受了严重的内伤,又迎面替林声竹抗下了这一烈毒,没有当场身亡已是侥幸,此前解萦转赠的避毒香囊也替他中和了不少烈毒,可即便如此,这毒依然达到了它想要的结果。

    解萦低着头沉默片刻,迎着君不封苦涩的双眸,干巴巴地解释道:“这毒的毒性猛烈,大哥你此前受了内伤,又被火药所伤,保全性命已属不易,如今你经脉受损,武功尽失……就是最快让你恢复到现在的功力,也至少三到五年。听师傅们研究林道长那边得出的结论,这毒里夹杂了几种苗疆罕见的蛊毒,中原对蛊毒研究甚少,以前我只在医书有看到过,知道蛊毒解起来,不是仅靠服药那么简单。我对蛊毒不算特别精通,还得多读医书,慢慢琢磨。”

    解萦从来是个有一说一的性子,她既然吃不准正式解毒的日子,那期限也就必然更遥遥无期,可君不封只是长舒一口气:“那种惊险关头,能活下来就好,至于武功……”他苦笑,“没了就没了,这也没啥大不了的。”

    见他如此,解萦到底犹豫地问出了心底盘桓许久的疑问:“大哥,你们三人究竟为何会弄成这个样子?”

    君不封的手又在颤。

    君不封和茹心一路奔袭,临近留芳谷时,坐骑力竭而亡,君不封只得背着茹心招架不时袭来的明枪暗箭,终于在未时赶到留芳谷。留芳谷的弟子们对君不封已经很熟悉了,看他狼狈地背着个女人入谷,他们帮忙医治的同时尚有闲心问他是不是给解萦找了个小嫂子,君不封原地调息完毕,不理会巡防弟子们的打趣,只是问有没有人来找过自己或解萦,得知没有,他特意嘱咐他们,如果有一个道士模样的人出现,就说没有看到他和他背着的这个女人。

    茹心服下弟子们送上的伤药,气色已经好了很多,君不封也不问茹心此前让他帮忙采药的目的,到了留芳谷,他的目的地就只有那一处。他与解萦虽然约好了在申时碰头,但自己赶来的时间得当,他可以提早去找她。

    路过堕月湖时,茹心让他放她下来,又说找一个方便观察四处动静的隐蔽位置,她要做伤药。

    其实在知悉茹心的真实身份后,君不封就应该明白她的话不可尽信,但许是路上那一番相依为命给了他错觉,他鬼使神差信了她的话。

    当茹心提起剑向林声竹刺去时,君不封就算再傻也看得出来,她是想要和林声竹同归于尽。茹心是他倾心的女人,林声竹又何尝不是他的挚友?他维护茹心的心意是真,保护林声竹的心意也是真。

    最让他心灰意冷的,其实是茹心最后看他的眼神。

    茹心杀意虽坚决,但在见到林声竹的那一刻,她心软了。

    相识多年,他又如何不懂她的行事风格。毒药和火药自然是为林声竹准备的,她也吃准了他一定会来救林声竹。

    也许从一开始,这毒就没想要扔到林声竹身上。

    她只是要让情郎知道,她一直有能力杀他,只是她不愿。

    君不封的下场,就是林声竹的前车之鉴。

    最后她看他的眼神便是如此:她有错,但无悔。

    君不封恍惚回顾着三人相争的残忍,解萦亦在自语:“每次和大哥一起外出游玩,只要和茹心jiejie来了,她都会教我一些适合女子练习的冷僻功夫,让我在面对贼人时有足够的能力去应对。”

    君不封很是讶异:“我一直以为咱们兄妹之间不藏私,这点你倒从没和我说过。”

    解萦不自在地扯了扯裙摆:“因为我和jiejie约好了,不告诉任何人。”她顿了顿,“大哥,茹心jiejie不是坏人,对吗?”

    强迫自己不去想她最后看自己的眼神,君不封颤声道:“她不是坏人……我们只是,立场不同。”

    这句话说完,君不封整个人也脱了力,他望着天花板,眼睛愈发红了。

    “丫头,能不能……”

    “大哥。”解萦打断他,“我还在主厅替你煎着药,我上去看一下,你先在床上休息,好吗?”

    “好。”

    解萦看完草药的情况,回答卧房敲了屋里的一块砖——那是一处暗格。

    通过暗格,她可以悄悄查探密室里的情况。

    这暗格是她在发现密室后从房里摸索出的机关,观察位置正对着君不封的床褥。上一任机关师设计密室的原因,解萦不得而知,但这显然方便了她观察大哥。

    不出她所料,大哥在哭。

    她习惯看他的笑,嚣张的,放肆的,爽朗的……想到大哥,似乎总离不开笑。

    她是第一次看到他哭,也是第一次从他身上看到了无助,看到了他的脆弱。

    无所不能的大哥,居然也有英雄气短的一天。

    几年前的解萦还曾小孩子气的想过,要是大哥能因伤久居留芳谷,那该有多么好。现在这个“梦想”实现了,解萦却没有想象中的高兴。

    钝痛是一点点蔓延开的,喻文澜那几句话的威力也终于在此时凸显出来。

    她完全明白大哥究竟面对着一个怎样艰难的未来。

    而她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待君不封的情绪恢复正常,解萦带着为他熬好的汤药,重新回到密室。

    她扶起他,小心翼翼地喂他喝药。

    男人心绪低迷,喝了几口药突然冲她眨了眨眼睛:“丫头,大哥身上的伤处你都替我处理过了,那这几天……”

    解萦点点头:“大哥的吃喝拉撒都是我在照顾。”

    君不封黯然地低下头:“是大哥拖累你了。”

    豪气上头,解萦突然钻到他怀里:“大哥,以前我们说过的,只要你有伤,我就会替你治。这几年,你就在谷里住下来吧……你的毒,我来替你解。”

    “丫头,你……”

    “屠魔会已经放话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以你现在的身体情况,去外面无疑是送死。再者说,经脉不治好,内力也无从回复,毒素留在体内只会腐蚀身体……这毒一日不解,你便一日不得安生。现在也没有那么多时间让你去找别的医者,何况就算找到了……”她直视他,“你怎么就确定,对方一定不会出卖你呢。”

    君不封的眼眶微湿:“那大哥也不能一直打扰你啊,之前来找你,是知道就算你帮我们治病,也是因为你我有故,你是个小姑娘,又是解孟昶之女,他们自然不会刁难你。可现在……屠魔会已视我如仇敌,你若对此毫不知情,尚是不知者不怪,可你既已知晓全部,还继续站在我身侧,就真成与恶人为伍了。你才这么小,万一真有一天拖累了你,不说你,大哥又该如何自处?”

    “大哥的救命之恩,解萦没齿难忘。在解萦心里,大哥就是大哥,天下第一的大哥。大哥永远是我心里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女孩稚嫩又坚定的话语像热流般冲开了横亘他心头寒冰般的悲哀,君不封浑身颤抖,任由这心绪在体内东奔西突地游荡。

    解萦再度枕在他胸口,轻声道:“大哥,我悄悄试探过了,整个留芳谷应该只有我知道这间密室的存在。我这里平时很少有人来,大哥你安心住,不会有事的。”

    君不封闭上眼睛,半是认命,半是玩笑地叹息道:“其实在这事发生之前,我确实是准备从屠魔会请辞,来留芳谷久居,抚养你长大……现在看来,虽然过程曲折,结局却也没变。”

    解萦高兴地鼓起掌:“只要大哥在我身边,我哪里都不去,每天都回来陪着大哥。”

    “每天枯守着我有什么意思,该找你的同门玩耍,还是要去。”

    “我不。”解萦噘着嘴,在他怀里扭来扭去,“同门都对我很好,是我自己喜欢清静,他们知道我的脾性。枯守着大哥怎么了,我的生活有大哥就足够了。”

    “傻丫头,我能陪你三年五载,还能陪你一辈子么?”

    解萦没有回答他。

    第七章  变节(二)

    因为附近还有不少公务需要处理,喻文澜在第二日清晨便离开了留芳谷,林声竹则会在留芳谷多待几日,待他情况好转,由长老们指派弟子护送他回无为宫休养。

    茹心的尸首终究是被喻文澜带了回去。

    此番相残虽发生在留芳谷内,但毕竟是屠魔会内部事务,即便诸人都认为鞭尸残忍,到底不便过问屠魔会内务,只得随着喻文澜去了。

    喻文澜走后,解萦为茹心重新立了一座衣冠冢,墓xue内除了茹心的双剑,还有一件崭新的霁色舞裙,效仿霓裳阁的典型款式。她不动声色地打探了君不封和林声竹对茹心最深的印象,两人的想法竟出奇相同,均是他们与她的初见。

    那时茹心刚来屠魔会不久,她身着霁色长裙,在宴席上献艺。剑舞惊四方。

    舞裙由祝师傅亲自cao刀,剩下的料子也不浪费,她为解萦做了件应季的长裙。解萦得了新衣,却没有往日那种向君不封献宝的意图。她能够想象大哥看到这件衣裙时的黯然神伤。

    但在送林声竹离开的那天,解萦特意换上了这件裙子,果不其然,林声竹看到解萦的那一刻,瞳孔下意识放大,他本来就为茹心的离去形销骨立了数日,这次看到解萦穿了茹心平素最爱的颜色,更是一下难过得无以复加。双唇嗫喏了半天,他到底没说出一句话。

    解萦表面上乖巧地同他打着招呼,心里却在为林声竹黯然神伤的模样暗爽不已。休养了一段时间,林声竹虽然说话仍是困难,但已经能正常下床行走,对比君不封仍不能下床的窘迫,林声竹的好转在解萦看来尤为碍眼。她本就恨这人害得大哥落到如此地步,有了可以让他不痛快的机会,解萦当然不会轻易错过。

    林声竹此次回无为宫,是在几位弟子的护送下先徒步离开留芳谷,之后再乘坐马车赶往昆仑山。

    临行前,他已经去茹心的衣冠冢前拜祭过,甚至还在堕月湖旁对着茫茫湖面讲了饥渴中的心里话。

    同心底最重要的两个人都道了别,乍一见到解萦,他还是无法正视她的存在。

    小女娃这段时日没少往他身边跑,她偶尔问一些茹心的过往,多是问他毒发的情况,因为他不便答话,这几日他均是在她手心写字。两人仿佛形成了无声的默契,那个构成他们关系纽带的基础,在这大半个月的时间里,两人一次都没有提过。

    不提,不代表不想。

    不封为了保护茹心,往自己身上揽了那样大的罪责,为了保护他,不封非但替他挡了大部分剧毒,还因为爆炸的气流,不慎落入食人湖中。林声竹始终不相信他的好兄弟就这么丧生在留芳谷,尸骨无存。但事实是,君不封确实就此不见踪迹,而他留下的小妹子——他们合力让她重新变回一个孤女。

    想到这里这些,林声竹就十分心虚。再看到君不封唯一挂念的小妹子,他又该如何自处?

    当然,恐慌到极致,林声竹也不是没有过天花乱坠的猜想,比如那件血衣就是个障眼法,君不封确实还活着,甚至就好好地藏在留芳谷里,他是被这小丫头救的,这丫头年纪虽小,主意却多,未尝不能在留芳谷里施展移花接木大法。

    望着那一抹熟悉的霁色,林声竹想了想,到底向解萦招了招手,把她唤到自己身边。女孩已经很熟稔地伸出手,耐心等着他在自己手上写字。

    林声竹写:“我不相信不封就这么走了,我会代你找到他的,不管他是生是死,我都会把他带到你身边。”写下这话,不乏有试探解萦的意思,话只写了一半,解萦就红了眼眶。一句话写完,解萦低着头,只是沉默。

    再抬起头,女孩脸上已不见这几日勉强挂着的关切,而是讥嘲——也许她早就想这么嘲笑他了:“你来带大哥回家?你连茹心jiejie都保护不好,你怎么保护他?就算你找到了大哥,我能信你吗?会不会你名义上是找他,实际上是带着你们的兄弟姊妹去捉他,那叫什么,瓮中捉鳖?”

    解萦语出尖刻,毫不留情,林声竹被她激得脸色惨白,却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见他如此,女孩反倒低落下来:“大哥不是坏人……就算你们给他戴再多叛徒的帽子,他都是我的大英雄!”她又讥嘲地笑了,“大哥的事就不劳林道长费心了,屠魔会既然已经发了话,依你的立场再参与进去,只怕会落得个比现在还尴尬的处境,倒不如我这种世外之地的立场来得轻松自在,毕竟我不会像林道长这样,连自己最重要的人都保护不了。”

    “解萦!你说话不要太过分!”林声竹怒极,不由嘶吼出声,又因为喉咙剧痛,难受的不停咳嗽。

    周遭的弟子都在劝解萦不要太意气用事,解萦一把挣脱了他们的桎梏,叉着腰对林声竹骂道:“我来探望你,是替大哥尽朋友的本分,但是谁害得大哥失踪,你不提,我也不会忘!林道长若是可怜我,平常就不要来留芳谷打扰我的生活,解萦一介弱质女流,你们屠魔会大义,我们高攀不起!”

    闻言,林声竹的身子晃了晃。从旁的七长老气不打一处来,第一次板起脸孔训斥解萦,解萦硬挺着脖子,竟是一副不知悔改的样子。

    见她如此,林声竹反而放了心。难得的平和相处会让人误以为他们本来的关系不错,但实际上他一直都清楚,解萦始终对他称不上多喜欢。

    仇恨反而是保持自我的一味养料。

    他走到七长老身边,示意对方莫要再为难解萦。

    他蹲下身,学着君不封往日那般与她平视:“小解萦,日后你若准备闯荡江湖,不管是在无为宫还是屠魔会,你都尽可以来找我,你提的什么要求我都尽量替你办到。”

    “真的?”解萦狐疑,“远的不提,我现在就要你把脸上的面具摘下来。”

    林声竹被救回的当天,由于身上满是血污,解萦也没注意他脸上多了什么伤,只是翌日再去探望,他的一面侧脸竟多了个严丝合缝的木质面具,由谷内木匠亲手雕刻,这就让她有些好奇了。之前她也明里暗里试探了几次,均碰到了软钉子,眼下得了消遣他的机会,解萦才不会浪费。

    林声竹露在外面的眼睛里有隐隐泪光:“这是茹心最后留给我的礼物,我不想给别人看。”

    “好。”解萦倒也干脆。

    林声竹不再多废话,他站起身招呼一旁的弟子离开。走了不远,解萦听到他的内力传音:“我知道你恨我,我答应你,除非是不可违抗的命令,往后我不会踏足留芳谷半步。不封的下落我会去找,我已经失去了茹心,断不能再失去不封了。”

    解萦对他的传音依然回以冷笑,但看着男人的身影消失在大雾之中,她紧绷了数日的身体,到这一刻才彻底放松开来。

    林声竹走后,其他弟子也散得干干净净。解萦被七长老专门留下,针对她的出言不逊大肆教育,解萦轻轻巧巧地服了个软,这才勉强逃出生天。

    回程路上,她碰到了在一旁等候多时的罗介晔。

    大哥当年的警告很是有效果,罗介晔当真再没作弄过解萦,这几年更是因为朱蒙的原因,她和罗介晔的关系还不错。

    罗介晔的出现让解萦有些意外,但看他的神情,似乎也不是几年前预备歇斯底里的嘲讽,她便默许了他的靠近。

    “我听到你对那个道长说的话了,但你若不让他来探望你,恐怕以后你在的日子会有些难熬。”

    何尝是日后难熬,解萦现在已经隐隐感受到同龄人之间的某种貌合神离。

    少年人的相聚分离总是急促又短暂。曾几何时她们也是四个女孩混迹在一起,但往前走着走着,就只剩下了她和朱蒙;罗介晔一度与她势如水火,现在却同她关系亲近;之前围着她转的几个男孩,在君不封出事后,均默默消失在她身侧。清静如留芳谷尚不能免俗,而她又公然拒绝了另一位靠山,只怕往后更不能入谷里某些趋炎附势之徒的眼睛。

    庆幸解萦从来就不喜欢这种热闹,她只觉得他们吵闹。

    年岁渐长,每个人精通的方向也不尽相同。少了人打扰,解萦只觉得正好。

    至于罗介晔的好意,她仅是点点头,不予置否。

    两人并排走了一阵,罗介晔突然道:“解萦,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你,你是我们这群孤儿里最不像孤儿的那个人。就算现在君大侠成了所谓屠魔会的叛徒,凭他对你的照顾和上心,我也不会觉得他是个坏人。”

    罗介晔这话显然是戳中了解萦的心坎,她对每个夸赞君不封的人都有着非比寻常的热情。解萦眼看着要打开话匣,对君不封的事迹大书特书,男孩却将话题一转,黯然地感慨:“可我这边不一样,明明都是屠魔会出身,可我即便站到了他面前,他也没有把我认出来。”

    几年里来造访过留芳谷的屠魔会人士并不多,将熟悉的名字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解萦惊呼:“你是说喻文澜?”

    罗介晔点点头,神色阴郁地看向一边:“之前就是因为送我,他才偶然得了入留芳谷的方式,他说过不忙了就会来看我……也不知道现在他还记不记得我。”

    “当然记得。”迎着男孩惊喜里不乏疑惑的目光,解萦冷笑,“等你成长到足以为他为屠魔会所用的程度,他当然会记起当年曾救过你的分分毫毫。小罗哥哥,你也看到了,我家大哥就是前车之鉴。虽说对方有恩于你,但真到了他要你报答的那一刻……别被他的大义绑架。”

    解萦不再与他过多纠缠,快步离开,罗介晔跟在她身后,问她这么着急要去哪儿。

    解萦想着密室里那个尚不能自如运动的男人,那个在过去几年总会不时来探望自己,从来言出必行的男人。

    她转过头,露出一个含泪的微笑:“我只想赶紧回家。”

    第七章  变节(三)

    少了林声竹这个碍眼的祸害,解萦的生活相对轻松了许多。君不封的“噩耗”如水纹,在小小的留芳谷层层扩散。有人也因此露出了趋炎附势的原形,解萦对此只是冷眼旁观,并不作声。庆幸的是,过往曾与君不封有过深交的几位师傅都对屠魔会给出的说辞嗤之以鼻,也纷纷拍着胸脯保证自己日后会好好照顾解萦。一圈下来,解萦又从诸位能人巧匠手里收获了不少稀罕玩意,其中祁跃给的礼物最大方,他直接将自己的酒庐托付给解萦照顾,因她已尽数得了他的真传,隐蔽江湖多年的他,现在也要重出江湖了。

    因为君不封的缘故,解萦和祁跃的关系一直很不错,他也是她暗自筹谋可以透露君不封下落的人选之一,可还没等自己说出大哥尚在人世的消息,祁跃这边俨然是准备弃留芳谷而去了。解萦追问他原因,对方也仅是指了指他眼前的黑布,说天眼既开,时辰将至,该收拾收拾,出谷去找有缘人了。

    解萦从没听过这世上谁有开天眼的本事,但祁跃这厢神神秘秘的,她也不好再多问,只是难过祁跃这一走,大哥在留芳谷里能说得上话的人,就只有她了。

    因害怕自己不慎暴露出君不封尚在人世的消息,解萦干脆趁着大哥出事,对自己的人际关系进行了一次洗牌,除了朱蒙和罗介晔,以及此前曾帮助过自己的邱敖溪与李贽,外加不得已被她绑上贼船的晏宁师兄,解萦小心翼翼地和谷里大部分人都保持了距离,也多亏他们平素跟着诸位长老单独修习,除了必要的活动与义诊,解萦也没必要经常在他人面前出现。

    祁跃离开留芳谷两个月后,君不封终于下了床,再不用事事劳烦解萦照顾。以前解萦总说他像个野猴子,可野猴子从被救下后近四个月时间都不得不缩在床上孵蛋,着实闷坏了他。

    将亲友分崩离散,自己声名狼藉的事实基本消化完毕,君不封起码表面上恢复了往日那副自在逍遥的状态,虽然因为内伤,他举手投足都看着中气不足。

    被解萦救下尚是春天,而今已经立秋。错过留芳谷的春夏不免可惜,他也从没有在春天和小姑娘一起赏过花,他和她在留芳谷的故事,似乎总是从秋天开始。

    君不封素来喜欢热闹,饶是现在只能龟缩在家,做小解萦的田螺先生,兄妹俩也决定小小庆祝一下他的康复。

    祁跃离开留芳谷后,他酒窖中的极品佳酿早就被解萦偷梁换柱,转到了自家酒窖中贮藏,她原是要为君不封开一坛祁跃酿的“醉不归”,君不封却执意要喝解萦初学酿酒时为他酿的酒。

    “自家人庆祝,不能再假以他人之手。”

    君不封这话一出,本来还在感动的解萦,立刻尴尬地不说话了。

    君不封卧床的这几个月里,平心而论,虽然她对他的照顾还算妥当,但人无完人,总有自己力有不逮的地方,比如,吃食。

    解萦一直对吃喝不太讲究,大哥此前在留芳谷照顾她,她就跟着蹭几天好吃的;大哥不在谷里,她或是与同门一起吃,如果时间赶不及,干脆自己cao办食物,煮一碗稀烂的白粥,再配上从伙房拿来的小菜,这一日也就算对付过去。

    给君不封养伤,吃喝显然不能这么随便。拿手好戏白粥是配上了,其他食物却都犯了难,她也给他熬骨汤鸡汤,不是把锅煮裂就是盐又放多;青菜更是炒得一团稀烂,动辄糊底;至于面食糕点,更是想都不敢想,解萦极有可能当场引爆柴房,可怜君不封瘫痪在床,不管解萦做出了何等神奇的造物,他都得捏着鼻子吃下去。

    君不封是从小饿惯的,等自己的能力大到终于再不用担心吃喝,他就对此尤其讲究,绝不肯亏待自己的胃。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后面解萦也知道自己做的食物约等于是给大哥强塞猪食,就很坦然地拿伙房诸位师傅们精心烹调的食物带回家,美其名曰,研究烹饪。

    解萦的好学在整个留芳谷都出了名,就是每天拎着各式食材食物回家,也不会被人怀疑她别有用心。

    得了留芳谷大厨的滋养,君不封的气色实打实地好了起来。

    但属于兄妹俩的小小庆祝,他还是想亲自下厨,给他的好丫头吃点家常菜。

    君不封是打定主意要好好款待解萦一番,正要趁着四下无人去快活林打猎之际,他才准备打开房门,就机敏地退了回来,转而到书房,沿着窗户向屋外的几个死角虚虚一扫,沉重地叹了一口气:“看来,总舵主那边确实不信我已经死了。”

    “有,有人盯梢?”解萦惊讶的舌头都捋不直,连忙回想这段时日的行径有无出格之处,君不封谨慎地观察了半天,拍了拍解萦僵硬的肩膀:“别慌,我这些个老朋友看来只是被临时被派来此地,不像是在这儿待了很久。”他苦笑,“都说留芳谷不是外人可以轻易踏足的地界,现在屠魔会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进来盯梢,可想谷里也没有我们想的那么安全。”

    解萦怒气冲天,当即要出门去寻几位长老,君不封按住她,沉声道:“别慌,大哥有主意,你先按兵不动,就按平常那般行事,他们盯梢咱们,咱们也反盯梢回去,这事我最在行。”

    解萦半信半疑地听了君不封的安排,君不封也恢复了自己往日的营生,当真在窗边蹲守了一个白天,直到深夜才偃旗息鼓。

    解萦同样忧心忡忡了一天,但这夜还算好眠,清晨醒来,大哥不在自己身边。

    她这段时日一直在密室就住,君不封体内的毒成色混杂,毒发时症状不一,需要解萦根据症状及时处理,为了方便照料君不封,解萦在大哥入睡的稻草铺旁给自己搭了个简易的小床铺。

    醒来看不到君不封的身影,解萦心慌意乱,衣服都来不及换好就要匆匆出门去寻,才打开密室门,她就迎头撞进君不封怀里。

    君不封身上有股淡淡的露水气息,想是才从外面回来。喻文澜要挟催生的梦魇去而复返,又把解萦激回了那日夜不安的动荡里,她在他怀里嚎啕大哭。

    君不封很有耐心地轻声哄她,等她哭声渐弱,他点了点她的鼻尖,在她手里放了他新摘回来的石榴,这才不慌不忙地把抽噎的小姑娘领回密室,挨了她的数下小拳头伺候,他洋洋得意地说出自己出门的原委。

    君不封虽然内功尽失,但他本就以外家功夫出众而闻名,只要不是碰上当世绝顶高手,与寻常江湖人还是能打个有来有回。也多亏了这小屋的构造,这小屋如同一个严阵以待的堡垒,有足够辽阔的视野让他去观察四周,赶上盯梢的前同僚四下打盹的功夫,他就这么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小屋。

    君不封随意挑拣了一些高人与弟子们的住所,伪造出了数个盗窃现场,眼看着长夜将明,他又大摇大摆地回到住处,抽了个空当便进了屋,还不忘给解萦摘了两个石榴。

    解萦一面听他讲这一晚的经历,一面给他扒着石榴,兄妹俩吃了一阵水果,解萦冲他眨眨眼,还是没明白君不封此举的意图。

    君不封倒是过往那副成竹在胸的神情:“莫慌,先让谷里乱一阵。”

    解萦眼睛一转,顿时明白君不封在打什么鬼主意,也埋头笑起来。

    自他伤后,解萦还是第一次这样开怀大笑,君不封默默等解萦笑完,将她揽入怀中,叹气道:“这段时间,丫头受累了。”

    经历了清晨的失而复得,大哥还给她预告了一场想想就刺激的大戏,解萦红着脸在他怀里扭了扭:“不累。只要大哥能康复,我做什么都值得。”

    接下来的几天,兄妹俩静观其变。几位长老处理此事可谓雷厉风行。君不封这一招“祸水东引”做得好,老同僚们被连夜赶出留芳谷,连带着喻文澜也收到了数封言辞颇为激烈的警告信,“劝”他把手脚放干净一点。

    经此一役,解铃居士和解萦都被请去商讨设计新的机关大阵,避免这种不长眼的外人闯入。会上,二长老似是有话要对解萦说,解萦也清楚大概是与屠魔会的突然盯梢有关,但她是一点屠魔会的腥都不想沾,大哥也为此前的打击对江湖很是厌烦。会后二长老问解萦有没有兴趣听这事的原委,解萦断然拒绝。

    比起这些,还是庆祝大哥的劫后余生更让人有奔头。

    夜里回去,兄妹俩约好第二天要好好cao办一顿“庆生宴”。

    翌日,解萦从梦境中悠悠转醒,只觉身下有股清凉的黏腻感,她从没有尿床的毛病,四下摸不着头脑,解萦本能向下一摸,竟是一手血渍。她吓得顿时叫出声,一旁沉睡的君不封听到她的叫喊也立刻跳了起来,焦急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话才出口,男人看到了解萦手上和床褥上的血渍。

    愣了片刻,兄妹俩都意识到了这是什么,解萦臊得完全抬不起头,像是一个做了十足坏事的小孩被人抓包,她尴尬得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君不封脸上倒有一股奇异的光辉,他似是惊讶又似是赞许地感叹道:“我们丫头是大姑娘了。”

    小姑娘和大姑娘的间隙在哪儿,解萦实在不知道。虽然自己是早将大哥的身子看得一干二净,但那是医者和病人,兄妹俩的日常交际,她有分寸。因为几位女皇继位的原因,本朝女子地位较过往略有上升,但禁忌毕竟是禁忌,这样血腥的东西居然让大哥看了个正着,解萦羞愤得做不出任何反应,也不知自己该往下做些什么。

    君不封倒是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他径自去柴房烧了热水,又接来清水,轻轻擦去了她手上的血渍。他浑不在意地为她清洗床单,还从卧房里自己平素放针线的地方找了几块碎布,紧锣密鼓地为她缝月事带。

    解萦擦好了身体来找君不封,大哥已经手巧地替她赶制好了一副月事带,正在加紧地为她做第二副用以备用。

    寻常人家都是由母亲为女儿准备这类事物,解萦自幼丧母,但解萦有他。他出身底层,手又灵巧,为了活命,什么家伙事没做过?寻常男人见到女子来月事,迂腐的怕是还要叫一句晦气,可他不会,他只在意姑娘们是不是夸他做的月事带结实又好用。

    可叹小姑娘一上午都是副要哭不哭的害臊样子,还得是他先不要脸皮,打破僵局,教她如何正确地迎接这一转变。

    备好了草纸,君不封招招手,把身旁一直生闷气的解萦唤过来,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很是认真地同她讲月事带的用法。他一认真,解萦也不好再扭捏,脸红着听完全程。君不封把战场留给解萦,他自觉出了卧房,踱步去书房。

    书房有一面墙,专门挂着他这些年为解萦四处收罗来的小玩意。

    随手抄起他们第一次去长安时买的小狐狸面具,女孩天真的笑颜又在他面前晃。

    命运把一个家破人亡的孤女从人贩手里推向他,最后这个茁壮生长的女孩又在紧要关头救了他了命。几个月了,他都是靠着回忆与她一起度过的温馨来对抗那不时袭来的虚无,稚嫩的小生命在悄然生长,他却不再是昔日大侠。落魄至此,他还能为她做些什么?便是只有陪伴,他又能陪伴她到几时?

    “大哥……”身后的解萦又在悄声唤他,他转过头,女孩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的红晕。他自然走过去抱起她。大概再过一两年,她就要成长到自己再没办法单手抱她,可叹小姑娘明明还是个隐约有少女轮廓的小女娃,却这样早地迎来了二次生长,他恍惚地拍着她的背,又在感慨造物主的神奇与伟大。

    小姑娘抱着他的脖颈,嘀嘀咕咕地同他说着一些体己话,君不封凝神听了听,原来这丫头是在感谢自己为她做这样私密的贴身用具。

    他们此前固然是亲密的,但似乎在此刻,他们才开始真正地无话不谈。

    抱着她回到卧房,他在木椅上轻轻放下她,摩拳擦掌道:“今天双喜临门,一是庆祝我们丫头成了大姑娘,二是庆祝我基本伤愈,咱们这顿饭,是不热闹不行了。”

    看解萦仍是一脸迟疑,君不封连忙举手保证:“你放心,我在夜里行事,绝不乱走。大哥只是去伙房做一个‘梁上君子’,手脚干净,不会被人轻易捉到。你衣不解带地照顾大哥这么久,大哥现在是个废人,又摊上了恶名,没办法像往常那样在外面给你挣名声……大哥也想对妹子好,你就给大哥一个机会,让大哥出去一趟,给你做顿好吃好喝。”

    解萦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也好奇大哥这趟出去能给自己带来什么新鲜东西。

    及至深夜,君不封拎着个菜篮子就隐匿于夜色之中。

    他从伙房偷来些许鸡蛋,又随便挑拣了些青菜,按照心意拿了些米面和腊rou,回程路上,他从忘川叉来三条路过的鲫鱼,又撞上了不长眼的小野兔,这一通出门可谓满载而归。

    解萦为了等这顿大餐,白天都没怎么舍得吃东西。他看她脸色苍白,先为她熬了碗红糖水做打底的糯米小圆子吃,又为她备了一枚白水煮蛋,上面浅浅点了朱砂。热菜是青菜炒腊rou,红焖兔rou,补气的鲫鱼汤的同样熬得发白,用院子里栽种的菊花花瓣佐味,主食自是蒸好的白米饭。君不封喝酒,解萦喝石榴汁,一顿家宴甚是有滋有味。

    往常两人吃家宴,都是为了既定的离别,解萦固然喜欢大哥cao持的热闹,也尤为嫉恨这背后不祥的寓意,但今次不同了,他们是在一起庆祝新生。

    吃到一半,解萦突然福至心灵地向屋外看了看,月轮高挂,尚是残缺的一牙。

    解萦突然意识到,不管是将至的中秋,还是两个月后的诞辰,乃至是更远的除夕,元宵……大哥都能跟她一起度过。

    解萦双手合十,很虔诚地闭上眼睛许愿。

    君不封久违的解了馋,又因为内力尽失,酒量也大不如前,这时不免醉眼惺忪地笑问道:“又不是过诞辰,这就急着要许愿了?”

    解萦回过头,郑重其事地握住他的手:“因为高兴。”

    君不封笑得迷迷糊糊的,眉眼弯成了月牙:“那方不方便告诉大哥,我们丫头许了什么愿?”

    不夜石的迷离灯光下,微醺的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