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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僧 第85节

    “姨妈最是要强的人,不愿叫人看出她身体欠安。”鹤年认真看她一会,眉间攒起一缕愁,“怎么这两日不见,你的脸色也不大好了?”

    “我脸色不好么?没有啊。”月贞益发把腰板挺得直直的。

    鹤年体谅她大概是为这几日应酬于家的人累的,就没多问,他自己这两日也有些忙,一面与霖桥陪着于家两位公子在外游玩,一面又与霖桥商议着与挂名皇商的事,一面还要抽出空来应付他自己下聘的事。

    两个人好些日子未私下见面,像是隔了十载似的,当中各有际遇。鹤年他们那头的际遇是玉朴命令赴京下聘的书信到了,却不是什么稀奇事,一早就在等的。

    而这边宅里的际遇更是惊悚得多,月贞得了朝廷的恩赏,无端端被竖立成了个典范楷模,受人敬仰。鹤年知道这事后,在惊骇之余,又是愁上添愁。

    另一条际遇则是缥缈的,连霜太太都不大清楚。鹤年有些猜测,便撩一撩衣摆,翘起腿靠在椅背上,目光含着审视意味,“我听母亲说,姨妈那日是让你给气晕的?她得了朝廷赏的荣誉,明明该高兴,怎么又给你气晕了?你说了什么气她?”

    月贞还没来得及同他说,正要趁这个机会告诉他,于是从榻上下来,走到他旁边椅上坐。坐下便叹了口气,“我当时知道朝廷赏的那牌楼,也是气昏了头,就跟她说,我与人有私情,谁知她听见就一头栽了过去。”

    鹤年蓦地生起一股尘埃落定的感觉,虽然麻烦还未解决,但好像问题都摊在眼前似的,一眼能望个齐全,也好去周全打算。

    可又疑惑,“那怎么她这两日又像没事人一般?”

    “她问我那人是谁,我没说,我说保证以后不再犯了,她就没再多说什么。其实也是亏得朝廷,连她也不好再刨根问底,要是闹出来,岂不是欺君罔上?”

    鹤年只觉这些一连串的事情滑稽,叫人不知该悲该喜。他脸上的表情也是恍惚惘然的,“我那头的烦难还没解决,你这里又凭空添了这么一个麻烦。”

    月贞倒是认命了,仰着脸望着炕桌上静默的一片阳光。那光里的烟尘如同她无力的一个笑,都是岑寂无声的,空有个动作。她小声说:“既然都是烦难,干脆就不要去解决它了。”

    鹤年一下凝重了脸色,横着眼睨她。

    月贞却接着说:“真的,我这回不是怕什么。是看我们太太这一病,好像老了许多。我就想着,我嫁到你们家来,或许非我所愿,可这世上有谁是万事如愿的呢?谁都有难处,我却只想着自己是最难的,自己是最委屈的,想方设法要寻开心。如今太太老了,还不是上上下下cao持的,霖二爷那副身子还在外头拼死拼活,不都是为这个家?我既然已是这家里的人,也该担待起来,不能总想着自己。何况你这门亲事原本就是门好亲事,我再只想着自己,把你也耽误了,怎么对得住我自己待你的心?连你待我的心也辜负了。”

    话虽然全不对头,可鹤年才刚生出的那股失望竟渐又烟消云散了,还是认定月贞值得。他笑起来,抬手去摸摸她的脑袋,“你忽然考量这样多,像是懂事了。”

    虽然这懂事是带着妥协的成分,而这妥协却又带着牺牲的悲情。她牺牲自己的私情私欲,想要挑起一份担子,却令他觉得她这一下才是真的长大了。这回是在他手里长大的,他感到一阵哀伤的欣慰。

    月贞咧着嘴冲他笑,“我也不能光长年纪不长心肺呀。”

    鹤年摸着她绒绒的脑袋,要气也没法同她生,要高兴也难高兴起来,他的笑是空洞的,干瘪的,“那你就舍得下我?”

    “不舍得。”月贞瘪瘪嘴,眼眶里有泪在打转。就这么泪涔涔地凝望他,像望着个灿烂的梦,然而好梦终要醒,“可有什么办法呢,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又怕珠嫂子进来看见,她捏着袖子把泪花搽了搽。

    鹤年沉默地看着她,很懂得她这份无奈与眼泪,他自幼就是无能为力地看着这些眼泪长大的,直到流泪的人枯萎,再无泪可流。

    从前他力不从心,帮不上忙,如今搭上他自己,他也得去斡旋,再不能置身事外。他把手往下垂,去握她的手,“你别想这样多,该侍奉太太就侍奉太太,别的事我自会去料理周全。我先把我那头的麻烦解决,至于你这头,等我从京城回来,再作打算。”

    月贞坦率地回握着他,“能成固然是好,不能成我也不强求了。其实你和郭家结亲也好,总不至于虚耗在家里,不成个样子。你原本就不是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性子。”

    鹤年明白她眼下这种退缩不再是因为胆怯,便还有余兴调侃,“谁说我是无所事事?不是在教导岫哥崇儿么?给他们放了这几日的假,他们也该玩够了,明日叫他们到书斋里上学去。”

    说到此节,月贞心虚地低着脸,泪花还没干透,便露出尴尬的神色,“才刚我们太太使人传话,叫你明天再放他们一日假,要他们见客。”

    “见谁?”

    月贞讪笑着睇他一眼,又把目光缩回去,“蒋文兴。”

    鹤年蓦然间有些头脑发晕,“谁?”

    “蒋文兴,文四爷。听说他发了财,回钱塘来了。才给太太下了个拜帖,说是要到家来拜见。”

    鹤年只觉从心到牙根子都有些发酸,暗里磨了磨牙,“你方才那一篇通情达理的说辞,别是专门说来哄我的吧?故意做出那情非得已的样子把我劝开,好和他旧梦重温?”

    作者有话说:

    鹤年:忽然觉得神清气爽斗志昂扬。

    月贞:忽然知道了什么叫“报应”。

    琴太太:忽然知道了什么叫“因果轮回”。

    第75章 花有恨(五)

    风正轻柔, 袭入帘内也是带着馨香阵阵的,令鹤年的气愤也不那么强劲, 才口不择言说了那些话, 当下心里就有些后悔。

    月贞却是听得一蒙,眼眶内未干透的泪花儿也顾不得管了,睁圆了眼道:“你少冤屈我, 我要是有那样的想头,就叫我不得好死!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你还抓着不放。”

    话顶话的, 鹤年瞥她一眼,“他走了就是从前的事, 可眼下又回了钱塘,不是也能再续前缘么?”

    说得月贞噌地站起来, 向他那头微微压着腰, “你少拿什么前缘不前缘的做挡箭牌,我看你也不是针对蒋文兴, 就是不高兴我从前与人有点什么。要是你大哥新婚之夜没死, 和我过段日子, 你也一样忌讳他!你们男人就是这样子,嘴里说得好听,说什么‘不计前嫌’,其实心里计较得要死,恨不得跟了他的女人别管从前往后, 也别管这男人是死还是活,都要替他一辈子守身如玉才好呢。哪怕还不认得呢, 也要为将来遇见他留好一份清白。”

    到最尾, 月贞自觉说中了天下男人的心思, 得意洋洋地叉住腰,下巴颏也歪到一边。

    鹤年也不知是不是有些亏心的缘故,脸色板得愈发难看,把脸偏向一边,硬着声,“这是你自己的见识,你才遇见过几个男人,就敢说天下的男人都是如此。”

    “嘿,怎么不是呢?我们太太没嫁给大老爷前头,就议过一回亲,就单是议议大老爷心里就不舒服呢,还怀疑霖二爷和惠歌不是他亲生的,疑心了这么多年,背地里给了我们太太多少气受?”

    鹤年向她的裙子斜睨一下,“好,你要拿人做列子,那怎么不说霖二哥?芸二嫂子也同人议过亲,还有澜丫头,你看霖二哥如此么?”

    月贞有些噎住,眼珠子一转,“谁知道你是像你大伯还是像你二哥呢?没准最像你爹呢。还说什么想法子推了郭家的亲事,恐怕是哄我的话吧,其实心里头不定多高兴呢,要做人家的乘龙快婿了,眼看就要在京城为官做宰了,你舍得推?”

    “你!”鹤年也一下拔座起来,两个人脸红脖子粗地正相对着,却见窗户上人影一晃,有人要进来了,又默契地坐回椅上,装得没事人一般。

    是珠嫂子进来拿她的线梭子,先走到前头来为鹤年添茶,看了月贞一眼,“哟,你脸怎么这么红?”

    月贞忙用两手捂住脸,眼睛扇一扇,笑着打诨,“大概是热茶气给熏的。”

    珠嫂子看看茶,又看看她,再把左边鹤年睃一眼,那一位同样脸红着。珠嫂子脑子里忽然弹动两下,自己把自己吓一跳,忙拿了线梭子出去。

    人一出去,两个人还要吵,却有些后继无力了,过了那个劲头。鹤年瞟她一眼,端起茶冷笑,“你看,你还说我,不知道是谁假话张口就来。”

    语调却是温柔的,反有些宠溺意味。月贞心里受用,也不好跟他争了,翻了个眼皮,“反正我行得正坐得端,你不信,明日等人来家,你也到屋里去哨探着啊。”

    鹤年赌气道:“我不是那小肚鸡肠的人,随你们如何见去,我懒得看。只是你看见他,不要感动得热泪盈眶才好,当着姨妈的面,岂不是不打自招。”

    月贞待要还他两句,扭头看见他那副矜模样,又觉得好笑,憋不住笑起来。

    她笑鹤年也跟着笑,两个人的笑声像是绕蝶飞蜂,带着无尽春意,烦心事一时都忘却了。

    再坐了回鹤年要辞去,想亲一亲她再走,又顾忌着才吵了几句,拉不下脸,只在椅上俄延。月贞见他要走不走的态度,心里也软了,主动把手伸到桌儿上去,并不看他,“大法师,给你摸一下再走,省得你夜里回去睡不着觉。”

    鹤年却又端正起来,“大白天的你这种话也说得出口。”

    “不摸可就拉倒了啊。”

    眼见她要把手缩回去,给他一把揿住了,两个都笑起来。

    鹤年去后,月贞有些困倦,回到卧房里衣不解带地随意躺下,见珠嫂子打帘进来。她落在床沿上,把月贞的肩推一推,“我问你。你……”

    你了半晌,又没有后话,月贞把眼皮子掀开,“你要说什么倒是说呀,白叫人等大半天。”

    “我有些不好说。”珠嫂子睨下眼,又是轻蔑,又是纵容,“算了我还是问吧,不问恐怕我又得提心吊胆好些日子。你和鹤二爷,是不是?”

    月贞闷不作声地阖上眼装睡,珠嫂子又推她两下,“你别跟我装样子,你逃不过的我的眼睛。上回你和文四爷的事情我就瞧出来了。”

    “你都看出来了,那还问什么?”

    珠嫂子惊诧一下,微张开嘴,使劲往她屁股上打了一下,“还真是啊?!你这人,怎么就不知道消停呢!”

    月贞搓着屁股爬起来坐着,低着眼,“你可千万不能给一个人知道啊。”

    “我还敢告诉人?我还要命了不要?今时不同往日了,你的牌楼修在那街前,我要敢叫人知道这样的话,太太头一个不是问你的罪,是先把知道的人打死!还有鹤二爷,霜太太那样疼他,听见这种话,自然先不论儿子好不好,也要先将嚼舌头的人打死!”

    月贞厚着脸皮笑,“对,所以你一点风也不能吹出去,要有第四个人知道,就是你说的!”

    珠嫂子横她一会,倏地提着她胳膊打了几下,“你还真是敢呐!只怕你先前三番五次想到庙里去,就是为了勾引鹤二爷!”

    月贞缩着脖子躲,不服气,“怎见得就是我勾引的他?怎么不说他勾引我呢?”说完看见珠嫂子不信的脸色,她自己也笑,“倒也是,明眼一瞧就是我勾引的他。”

    珠嫂子怄得全无话讲,只得靠在床罩屏上哀叹,“做你屋里的人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见天跟着你在绳子上走,眼可见哪日就死无葬身之地。我看那时候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月贞为安抚她,便将琴太太知道此事的事情说给她听,拍拍她的手,“你放心,太太要追究早就追究了,太太如今全指望着息事宁人呢。”

    “那太太知道是鹤二爷么?”

    月贞摇摇头,珠嫂子反手掐她一把,“要给霜太太知道了,我看你还活不活!还有日后进门的郭家小姐,人家可是真正高枝上的千金,要是知道一点风,看不给你小鞋穿。”

    那“日后”太远,月贞摇着手睡倒下去,“别扯那么老远了,我这两日招呼于家的人,白天黑夜睡不好。我的好嫂子,你去忙你自己的事,让我睡一会。”

    这里睡下去,琴太太那里刚睡起来。自打那一场晕过去,她出了病精神也是大不如从前,坐在妆台上是懒懒的佝着背,理头发的手也是绵软无力的,理一会便要停一会,否则抬久了手酸。

    顺道问冯妈于家两位公子的情形,冯妈理着被子道:“由小厮们领着出们逛了,恐怕要在外头吃了晚饭才回来。太太用不着cao心,都有贞大奶奶过问着呢。”

    琴太太站起身来笑,“我只盼着他们早些回京去,我实在是应酬不过来了,近日只觉得累,时时刻刻都是在打瞌睡。”

    “春天嚜,是这样的。”

    两人闲话着到外间吃茶,坐不一时就见霖桥进屋里来。琴太太见他胡子拉碴,形容消瘦,心疼得很,喊他在榻上坐,近近地观他面色,“你怎么又瘦了,叫你不要成日吃酒,你总是不听!再瘦下去,不病才怪!”

    霖桥摇着手道:“我做生意的不吃酒那还做得成么?母亲别说这个了,我有事情要与您商议。”

    “什么事,你说。”

    霖桥将鹤年说起的挂名皇商的主意又说给她听,双手扶在膝盖上点着头,“我看鹤兄弟想的办法不错,既然有了郭大人这个门路,就应当用起来。咱们家让他些利,他不用下本钱就能挣银子的买卖,自然也乐得做。再说里头有他的本了,咱们既可以借他的势在生意场上行走,往后倘或遇到什么烦难,也可托他。”

    琴太太拧着眉思索一阵,另有愁绪,“好是好啊,只是在户部底下挂上号,少不得以后每年就要向宫里贡茶,瞧着数目不多,却是最为精细琐碎的事。况且有了这个名号,生意自然是越来越好,我担心你一个人cao持不过来。你是我的rou,我难道只想着赚钱不体谅你的辛苦?你瞧这几年下来,你都憔悴成什么样了。 ”

    说着一双眼细致入微地又将他上下看了几遍,忽见他的左手紧紧攥住膝盖上,手背上的筋攥得全部突出来。琴太太因问:“你哪里有些不舒服?”

    霖桥随口道:“近来觉得左边胳膊偶时有些发麻,没什么,大约是睡觉压的。”

    “那请个大夫来瞧瞧。”

    他哪里有那个闲工夫,就是今日往琴太太屋里来还是挤出的空。他摆摆手,不往心里去,接着说他的事:“我一个人确实也有些吃力,近些时鹤兄弟跟着我,我倒看出来他不错。母亲,我正是来与您商议,是不是叫鹤兄弟到我们这头来帮一帮我?横竖他们那头的买卖,缁大哥也不喜欢他插手,他也是闲着没事做。”

    俗话说贪多嚼不烂,当初做得太绝,唯恐大老爷将产业都交给渠大爷,以至如今全副担子都压在霖桥一人肩上,就是铁打的人,也难保没个支持不住的时候。

    鹤年的为人她自然是放心的,就是担心与他老子扯不清,玉朴那人,看着是文质彬彬的风度,心里却最是贪婪无度的一个人。

    琴太太犹豫道:“我就担心二老爷。”

    霖桥笑道:“二叔现如今一心只扑在他的仕途上,有了钱的人就想要功名,他哪有闲空惦记咱们的?况且他虽在京,每年也查对着他们那边的账,更不得空了。”

    “可鹤年这回上京去下聘,没两年成了亲,也要去谋功名做官的啊,就是帮你也帮不了两年。”

    “能帮多一会就算一会吧。咱们家虽有些顶事的老掌柜,到底不如亲兄弟靠得住。再则,我看鹤年是无心做官,都是给二叔逼的。”

    “那他也得听他老子的话。”说起玉朴琴太太就有些不喜欢,面露鄙薄之色。隔会抬了抬手,“由得你自己去做主吧,横竖外头的事我也插不上什么手。”

    说话又掉回来嘱咐,“你记得抽个空在家,叫请个大夫好好给你瞧瞧。还有,明日从前在咱们家教书的那个文四爷要来拜见,你若不得空,就叫奶母把岫哥教给你大嫂子,让她领着来见。”

    霖桥一只耳朵听着,也不知听没听见,反正是不往心去的。他忙着出去,走到罩屏外又倏地顿住脚。

    “还有什么事?”

    他凝着眉宇默了须臾,又没正经地自嘲自笑,“算了,不说了,说出来只怕您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