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护法
「妾名幽香,至少,你们在死之前应当记得。」她冷冷地道,不由分说地衝上前来。 一切发生得很快,当幽香甩动长鞭试图朝我发动攻击,竹嗣便持伞向前衝去,一个挥扬直接把兇险的攻击挡开。她眼里闪过一丝诧异,连我见状也是一怔,没料到区区一把木伞竟然如此坚实。 泉的铁扇是晴华请来武器铺师傅专门订做的。当时为了造出适合主人的模样,经过多次讨论才生出基本造型,之后还必须通过诸多测试,找到跟主人相互匹配的最佳设计才开始铸模冶炼。 而竹嗣……仅是因为体质不耐太阳久晒,长年配着一把木伞随身携带,就我所知,将伞尾打磨成尖利状也只是他近一年才有的习惯。拿来跟特製的武器相抗衡,照理说完全搬不上檯面才对。 他向后退开,态度从容自若,没有如临大敌的窘迫,却也不见轻忽以对的草率。幽香瞇眼似在审度竹嗣的实力,出招开始有些保守,鞭尾扫过伞面的次数变多,可力道有逐渐增强的趋势。我在旁紧张地移不开眼睛,深怕无多少实战经验的竹嗣吃亏,但目前的态势看起来像是势均力敌。 竹嗣一味防守,而他的动作竟有几分跟泉相似的味道。 幽香冷笑了一声,突然抽身跃过竹嗣,把目标转到我身上。竹嗣见状大惊,对着我大喊:「奈奈,趴下!」我闻言听话地扑倒在地滚到旁边,然后就看到竹嗣立刻运劲推出手中的木伞,棕色的影犹如长矛般朝幽香的后背疾掷而去。 她嘖地一声,转身一个劈斩扫落飞伞,紧追在后的竹嗣虽然在空中接下了被弹回的武器,却没馀力抵挡幽香的下一波攻击,只见青绿色的鉤鞭就要甩到他脸上,我嘶声倒抽了口气── 啪地好大一声,传来何物碎裂的巨响。 他手中的木伞伞面剥落不成形,徒剩纤细的伞骨。我为他即时开伞的反应感到庆幸,尔后才注意到那伞骨有些异样之处。经过激烈打斗还没断裂已经相当稀奇,只见咖啡色的外层如掉漆般被敌人打落,露出了底下灰白色的部分。中间竟然藏有另一种材质的骨架,而且我好像知道那是什么玩意…… 「竹嗣,你……」我有些错愕,同时为他的异想天开感到无比惊讶。 「奈奈,晴华的马骨面具你不爱戴,我便替你戴吧。」暖阳般的笑容在他脸上延展开来,而他叙述的语气彷彿这只是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你要是累了,儘管往我身上靠。就算天塌下来也有人替你顶着。」他挥臂一甩抖落伞上的残骸碎屑,尖锐的刚硬伞骨犹如怪兽的一双巨爪,攫取目标时不会手软。 「泉兄当年失去的遗憾,我不会让它二度上演。」一双玫瑰色的眼瞳满是觉悟,冷峻的口吻道出不容质疑的誓言。我只感觉到guntang的泪在眼眶不停打转,却也遮掩不住此刻芍药在他身上发出的耀眼光芒。 「我便是十六代花仙小林晴奈的护法,此心不渝!」 「说得好!」远方突然有人大喝一声,我心念一动,转向熟悉声音的来源。溪流对岸,两个模糊的人影正一拐一拐地朝这里走来。泉的身旁跟着一个陌生的少年搀着他满是伤痕的身体,看起来灰头土脸的。我用手抹去脸上欲落的泪珠,喜道:「泉!」 「二姑娘,是我失职了。」泉苦笑着,见我要飞奔过去,他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先是转头对着竹嗣高喊:「嗣弟,何不让元君见识一下你的决心?」 「正有此意,还用你说!」竹嗣仰天大笑,语气不若以往拘谨,展现了十足的快意。或许是见到泉平安无事的模样,过往负气而为的心结在瞬间烟消云散。他收闔骨伞将其转成接近短枪的型态,一个蹬地向幽香飞跃而去,带着一身狂气施展狂风骤雨般的击打,逼得她连续后退了好几步。 竹嗣的眼眸多了些如雪霜的纯净洁白,我见芍药在他心上轮转,发挥着一般人想像不太到的用法。这朵芍药,这朵为了护我而生的命花,如今应和着主人的心情同他共进退。他优美的身姿在漫天飞舞的花瓣中没有多馀的动作,好几次都快要把幽香的长鞭成功打落。彷彿纷飞的花雨中有隻灵鹿化身的白色精灵在原上起舞。 或许是见我目瞪口呆的表情,泉笑了笑,主动帮忙解惑:「二姑娘,您知道竹嗣早起的时间都会跑来我家院子看我练武吗?」 「欸?」 「他死爱面子的性子我是知道的。明明只要开口就能得到的东西,他非要绕一大圈用自己的手去捞才心里踏实。幸好,嗣弟天生聪颖,少走很多冤枉路。」泉像个观察家用饶富兴味的语气说着,而这些话我听了却有些汗顏,莫非他…… 「既然同为护法,有了比较的对象,哪有居于人后的道理,您说是不是?」他咧嘴一笑,我却脸黑了大半。啊!这人、这株琉璃苣、这个老jian巨猾的前辈,一直以来分明就是故意激他的!为了培育优秀的护法,稍微使点手段就能上鉤的话,何乐而不为呢?只是苦了我这些年一直被竹嗣过份强烈的占有欲穷追猛打。 「您可千万不要怨我,有这样一个捨命陪君子的情郎,对花仙而言未尝不是一种福气。」 「……」我脸一抽,用我所知最能取代白眼的眼神谴责他,泉却一副好像没有看到的样子。要不是他现下身上带伤,恐怕我还真忍不住用我平常对待竹嗣的那一套对付他。 泉跛行的腿已经做了简单包扎,不过,兴许是伤得太严重又勉强移动,导致包裹用的白布透出底下的殷红。我皱了下眉头,抬头要念叨他时却对上一双明净有神的眼瞳。我愣了愣,察觉到与以往判若云泥的氛围,发现泉眼里瞧的,确实是「小林晴奈」这个人。 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他有了如此巨大的转变? 他静静望着,捕捉我脸上瞬息万变的细微思绪,随即会心一笑,沉稳的面容像是在默默鼓励我开口。我不认为自己的解读有什么偏差,不过有些事情……的确明讲出来比较安心。我心上微软,吐出的语句比蝉翼还轻:「泉,我与晴华终究是不一样的,我也没有要成为她的打算,你可明白?」 「嗯。」 他脚跟上的曼陀罗已经长出花苞,在底下悄悄绽放,我的眼角馀光没有放过这一幕。直到瞧见嫩绿色的蜷曲逐渐舒展开来,终于让我松了一口气,原来不是什么悲惨的预兆,生出的花是朵绿色曼陀罗。 生生不息的希望。 「以后别再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了。」不知道为何突然有些哽咽,我深吸一口气,听得他失笑允道:「是。」 「有事没事的时候,就跟我间谈一下你自己的事吧,以前或现在的都行。」 「好。」 方才跟泉一起出现的少年原本在旁默不作声地咬着指甲,眼睛从没离开过在岸边对打的两人,却在此时突然发出一声怪叫,下一秒便是抓住泉的手臂一阵猛摇,嘴上高声乱叫着:「大哥!你看你看!幽香她……」, 我俩闻言立即转头,发现幽香的长鞭不知何时已经脱手,只见她跪倒在地,而竹嗣的骨伞伞尖抵着她的下巴。 「看来已经分出胜负了呢。」泉扬起一抹淡笑。 竹嗣的胸膛起起伏伏,在原地喘息着,他迫不急待地朝我投以热切的视线,像极了叼到野兔而满心欢喜的忠心猎犬,摇着尾巴期待得到讚赏。我见状先是笑了笑,随即向他快步走去,以袖口为他抹去额上的几滴汗珠,而一道眷恋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许久。 「你们……要拿她怎么办呢?」后头的两人跟上来之后,泉身边的少年如此问道,神情有些复杂。幽香狠狠瞪了他一眼,吓得少年一溜烟躲到泉的身后。 「少在那假慈悲当好人,要动手就快点。」她咬牙切齿地道,目光依旧闪着不愿服输的焰光。 我与信赖的两位护法互看了一眼,还没想出结论,就见泉出手朝幽香后颈手刀砍去,令她当场失去意识。确定危机暂时解除后,竹嗣才收起他的骨伞,却在下一刻突然全身僵硬地朝我倒来,我好不容易即时接住了,却因承受不住他的重量而跌坐在地,而竹嗣的脸正好埋在我膝上。 「奈奈,我起不来,我会憋死的。」他闷闷地道,我只好把他翻过来,任着对方的头继续枕在我腿上。 「你怎么搞的?」 「不知道,肌rou好痠好痛,彷彿骑了三天三夜的马。」 「嗣弟应该是命花运过头,身体跟不上出招的节奏。以一个没有基底的武人来说,撑到现在已经很厉害了。」泉跟着蹲下身子察看地上浑身僵直的人,一脸有趣地道。他还故意伸出手戳了下竹嗣的嘴边rou,惹得后者一副想张嘴咬他的模样。 我放着他们两个在我近前打打闹闹,不经意地向旁一瞥,发现少年一脸愤恨瞪着倒地不起的幽香。这人……应该也因为幽香受了不少罪,虽然我不晓得他的名字,不过却很明白他身上温顺可爱的小花。「吶,小黄花,你知道本家的公用驛站在哪里吧?」我说,他见我道出自己的命花,小小吃了一惊。 「啊?呃,知道是知道……」 「劳烦你去借匹马给南院的林云送个口信,就说石竹找她,需要援军帮忙运人回去,这里伤兵太多了。」 「哦、哦,好……」他随口应了,看来个性跟外表一样老实。 「对了,如果路上遇到本家人拦阻,直接让他们『忽视』即可,我可不想在这个时间点节外生枝,你懂吧?」 他似乎猛然想起现在跟他说话的是何许人也,一改先前呆头呆脑的状态,连忙说了声:「遵、遵令。」便匆匆忙忙地跑去处理我交代的事了。少年走后,泉收起嬉闹的态度,对我解释道:「那孩子叫辉,恐怕是暗杀队仅存的门生了。」 「嗯。」我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我见过你房里的蓝雪花了,顺道助他摘了体内的白罌粟。」 泉闻言墨瞳微张,喃喃着:「所以您才追到这里来的吗。」沉吟了半晌,又说:「您这样做很危险,如果对方的实力远在我之上,就算嗣弟催尽芍药也未必能赢的。」 躺在我身上的竹嗣闷哼一声,我先是朝他肩头轻捏了一把,才道:「我当时没有想那么多,护法有难,花仙出面也是应该的。」泉与竹嗣没有接话,彼此交换了一个神秘的眼神。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我却道这是我所遇过最漫长的一个半天了。」我感叹道,看着远方逐渐西沉的太阳散发出足以包容一切的温煦光芒,映得世界一片澄黄,心里冒出了一个有点疯狂的想法。 「传说草龙神与初代当主结缘的时候,也是一片金黄的景象呢。」我起了个头,见他们没有反应,续道:「虽然这夕阳馀暉比不上旭日东昇的壮阔,却也算得上值得记念的良辰美景,我想说的是,还挺适合钦点仪式的?」 泉的身体一僵,竹嗣则双眼发亮,这两人的反应还在我预料之内。 我怕大颗的闷葫芦又犯他的老毛病,便想抢在前头先说服,不让他有机会拒绝:「你想退休,还得我先同意呢!你要知道,没有人才当了──」 「我接受。」泉失笑。 「啊?」 「我说我愿意呢,二姑娘。」他笑道,一副投降却挺开心的模样,我登时乐了起来。 「我呢我呢?」竹嗣不满我只顾着拉拢泉,在我身上哀声哀叫。幼稚的举动令人哭笑不得,我笑了笑:「唉你唷,我用不着问了吧。」 * 花仙一派拥有祖传的几件圣物,最着名的便是一顶造型奇异的骨製面具,也就是人称「马骨面具」的东西。会取名马骨只是因为马之于小林家有特殊意义,实际上内行人一看便知那形状根本不是马的头骨,反而更像是某种魔物的遗骸。至于我们,则是私底下尊其为「龙骨」,因为龙山山顶上的祠堂确实供奉着几件类似的大白骨。我后来听竹嗣说,他的骨伞材料也是净身之后去祠堂取的,其实曾经这样做的不只有他,过去也是有几代擅武的护法取用龙骨帮自己的武器加持,待主人入土以后再行归还。 圣物通常具有难以言明的神奇力量,例如马骨面具就具有保护幼主的护身效果,能够反弹敌人恶意的攻击。我自己倒是没见识过,一来我本来就很少戴,二来我很少亲自出面赐花。 说到圣物,还有一件比较常用的便是朱红匕首。通常会用在花仙救人赐血的时候,再来就是现在了──钦点护法时。总之就是仪式场合会用到的工具,不过有何实质效用已经没人知道了。 我从腰带附近拿出随身携带的朱红匕首,自皮套抽出后拿到眼前细细审视,闇红色的锐利锋面在熔金落日的照耀之下熠熠生辉。在此之前,我本来已经做了最坏打算,如果泉身上带的花是黑色曼陀罗,我会毫不犹豫地出手救他,如今看来是不需要赐血了。 我右手持刀,在左手食指前头划出一道不深不浅的口,看着血珠从中缓缓冒出。「竹嗣,长幼有序,论年纪论资歷都是泉多你一些,之后不准找我抱怨哦。」 「知道啦。」他懒洋洋地说,难得没有吵闹。 我伸出手以带血的指腹自泉的额上轻轻抹过,他仅是低着眼,表情看起来相当平静。 「龙神在上,十六代花仙小林晴奈钦点小林泉为本座左护法,一如龙首之于桂角,龙身之于朴翼,从此福祸与共、相辅相成,望庇护加身成全。」我低声将祷文念出,体会着花仙之血在体内奔腾的奇异之感。 泉听完祷文的神情有些五味杂陈,我几乎以为他要反悔了,直到他脸上终于露出微乎其微的浅笑,提气沉道:「……龙神在上,小林泉愿为十六代花仙小林晴奈奉献其身,一如檀爪之于龙足,槲齿之于龙吻,从此竭诚以待、奋为前驱,望庇护加身成全。」语句鏗鏘有力。 语毕,似有无数丝线将我们悄悄牵系在一起,看来仪式似乎是成功了。我心头大喜,随即转向竹嗣并以相同的动作在他额上留下鲜红的印记,朗声道:「龙神在上,十六代花仙小林晴奈钦点林竹嗣为本座右护法,一如龙首之于桂角,龙身之于朴翼,从此福祸与共、相辅相成,望庇护加身成全。」 仰躺的他眼角勾着几分红艷,左眼下方显眼的泪痣更添俊色。或许是朝夕相处的关係,我经常忘记竹嗣生来就顶着一副姣好的容顏。赏心悦目的他看了我好一会,才缓缓地道:「龙神在上,林竹嗣愿为十六代花仙小林晴奈奉献其身,一如蓿心之于龙脏,葵胆之于龙腑,从此永结同心、生死相随,望庇护加身成全。」 「噗。」泉忍着笑,扭头品味方才吓人的誓言,肩膀抖个不停。而竹嗣噙着笑,对于我瞠目而视的反应无动于衷。也不知是在偷偷报復还是怎地,就我一个人尷尬得要死,万万没想到某人可以把钦点仪式搞得像在朗诵结婚誓词。才刚经歷过一场浩劫,我看这两个人是变得百无顾忌了吧?奇怪了,我怎么有点怀念起以前听话的护法呢…… 待奇异的感觉流遍全身,我往草地上一躺,与可靠的伙伴一同仰望被染色的天空。 在靠近太阳的地方,金黄色的云飘得飞快,像极了一隻恣意飞舞的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