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医院里空调十分舒适，整个病房是死气沉沉的白，天花板、墙壁，甚至连床单都是白色。蒋言坐在病床旁。

    回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蒋言还有些后怕。

    张辰忽然倒在地上，那声响和情景，蒋言想起就心里发慌。

    在那么早的路旁，又拦不到车。最后是墓园管理员帮忙开车送他们俩到最近的医院。

    因为是比较偏僻的小医院，似乎没有很多病人。所以护士还安排了一间病房让他们等待输液。

    护士先替张辰处理了猛然跌在地上產生的伤口。

    蒋言看着张辰脸上的纱布，再看向一旁掛的点滴，葡萄糖一点点输入张辰体中。

    幸好最后只是低血糖造成的晕眩。

    但让蒋言在意的不只是眼下这些，护士来输液时，为了方便，擼起张辰的长袖。

    整条手臂，几乎没一处完好。皮肤乾裂起皮，还有不知名的抓痕和瘀血。

    就连替张辰静脉注射的护士，看见这场景都皱起眉，忍不住多问几句。

    「你是他什么人？」

    「他这些伤是怎么造成的？」

    「需不需要我帮忙通报家暴？」

    蒋言也被那些伤痕吓得一愣，又被扑面而来的问题打得措手不及。

    蒋言这时才发现，那么多问题中，他竟然一个都答不出来。

    好不容易应付完来替张辰注射的护士，那位护士临走前，还投以一个担心怀疑的眼神，才慢慢走出病房。

    「你这些日子到底都经歷了什么？」蒋言低声自言自语，整个病房十分安静，想当然并没有得到回覆。

    突然的相遇，所有疑惑塞满了蒋言的脑海。

    张辰身上的伤、他不来学校的原因，还有最重要的……他为什么出现在自己父亲墓前。

    蒋言头胀痛不已，他深吸一口气，将脸埋入掌心。

    眼前一片漆黑，蒋言想起那束洁白的梔子花。

    他抬眼看向病床上的人，喃喃道：「你身上的谜团真的太多了……」

    蒋言靠在椅背上，仰头无力的闭上眼。

    到底为什么对张辰那么执着，蒋言自己也说不清。但……无论是交往前，还是分手后，蒋言眼中一直在追寻他的身影。那个有着金色长发的人，强硬的闯入他的生活，不容拒绝。

    蒋言回想起刚看见张辰时的情景，除了被那特殊打扮吸引外，还伴随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熟悉感。

    那时还被谢冠廷调侃过……

    蒋言仔细端详张辰的脸，其实不必再看，蒋言心中也能描绘出他的模样。

    张辰的脸，也不算是大眾脸，甚至可以说长得出色。但愈是仔细看，那股熟悉感便不断加深。

    蒋言几乎确定，自己肯定在哪见过张辰。

    而且绝对不是在路上擦肩而过这种程度，感觉两人曾经面对面说过话。

    但……到底是在哪儿见过……

    蒋言靠在椅背上，看向病房那扇门。

    医院，在蒋言的记忆中，是一个悲伤的地方。

    大约两年前的那场意外，彻底改变了蒋言的生活。

    对于医院的记忆，蒋言只会想到那时医生宣布抢救失败时，母亲痛苦的哭声。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母亲痛哭，以往十分威严的形象，在听见医生的宣告后崩塌。

    回想起来，蒋言才发现自己其实记不清，那时的场景。

    或许是因为这段时间都没有尝试回想过，也可能是心底下意识想封存这段记忆。

    此刻的蒋言，却努力的尝试回想那段缺失的过往。儘管这宛如拿刀在剖析，但蒋言还是尽力回想。

    他总觉得，张辰和这场意外有关……

    如果非要说在哪碰见过张辰，蒋言只想到这个可能。

    浅棕色的眸，望向自己，里头带有无助，还有深不可测的抱歉。

    蒋言猛然看向床上的人，他的双眸紧闭，呼吸均匀。

    抢救室的走廊上，坐在椅子上的单薄身影……

    那个内疚的眼神，还有刚刚那束梔子花。

    「你带花给爸爸？」女人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蒋言心头。

    那时是怎么回答的？「没。」蒋言听见自己冷声回道。

    「又有白色梔子花在墓前，不知道是谁放的。」女人不解的自言自语。

    「或许是某个当时也在车上的乘客，为了感谢他吧。」蒋言听见过去的自己曾这样说。

    那束梔子花，每年都会出现。

    那个坐在抢救室前等待的身影，有着深黑的短发，看起来是个少年。

    蒋言脑中有了猜想，他拿起手机，打字时的指尖还不受控制的打颤。

    「妈，那时意外，受害者的家属，是不是有一个大我两岁的男生？」

    蒋言看见已读的标示，心悬在胸口。

    「怎么突然问这个？」女人的文字看起来很困惑。

    「有吗？」蒋言急躁的追问。

    「有是有，你也见过。他有参加葬礼。」女人回。

    蒋言瞬间喘不过气，他看着留言框中的那行字，颤抖地按下发送。

    「他叫什么名字？」

    蒋言发完这句话，将手机萤幕关闭。

    他很害怕得到答案。

    手机震动，萤幕随之亮起。蒋言鼓起勇气，看向萤幕。

    「张辰。」

    这两个字看进蒋言眼里，砸在他的心上。

    手机还在震动，讯息又传入，但蒋言一个字也读不进了。

    女人还在追问：「你遇见他了？」蒋言没有回覆。

    他将手机收回口袋，脑子如同一团乱麻。

    「所以父亲拼死救下的人，是你？」蒋言望着床上面色苍白的人，认真问道。

    一阵静默，床上的人依旧昏睡。

    蒋言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张辰。

    他想起分手那天，张辰反常的反应。

    「所以……你那时就知道了吗？」蒋言问，并不是想得到回应，而是想说点什么让慌乱的心能稍稍感到安慰。

    让蒋言意外的是，自己知道这件事后，并没有讨厌张辰。

    他曾经憎恨过，埋怨过，但现在知道被救下的那个人是张辰后，他的心里只剩下心疼。

    蒋言凝望着张辰，金黄的长发散落在枕上。

    他想起那个哽咽的话音：「我真的不知道我是谁了……」

    心脏宛如被攥紧，疼得难以呼吸。

    心中却陡然升起一种庆幸。幸好那时他活了下来，在两年后，出现在那个充满十七岁青春气息的教室。

    坐在角落的他，看起来和那间教室格格不入，那时的景象，刻在蒋言心头。

    命运让两人再度重逢。

    蒋言想起长辈曾说过的那些话。

    「你爸爸是个英雄。」

    曾经想过，如果「英雄」必须拋家弃子，那他寧愿父亲只是普通人。

    但现在蒋言心里，终于放下那些他强加给父亲的成见。

    他这才发现，虽然自己一直让母亲放下过去，但最终放不下过去的人，是自己。在事故后将父亲的人设强加转变，成了那个不顾家的男人。

    但，蒋言闔上眼，还是能回想起孩提时的几个瞬间，父亲教他防身术、看见成绩单时微微蹙起眉头，转而和他一同研究错题，还有那个在他发烧时背着他衝向急诊室的可靠身影……

    那样的父亲，又有哪里能搭上「不顾家」这个词呢？

    被过往的回忆衝击着脑海，蒋言这才发现，他一直很想原谅父亲，只是找不到理由。他不想轻易放下过去，似乎抱着成见。没有原谅他，他就会捨不得离开。

    「他虽然不是十全十美的英雄，不像大人口中那样美好。」

    「但……他用普通人的身躯，保护了整车的人。」

    「他创造了一场美妙的相遇。」

    两个少年在人海中飘盪，经歷过多少，才能相遇。

    「谢谢你，将他送到我面前。」蒋言看向窗外，低声说。

    雨后的天空，高得漫无边际。湛蓝的天，乌云散去后，太阳终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