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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61节

    立刻有一名捕快附和道:“大人,没错,这几样东西都是从姜捕快的房中搜出来的。”

    姜衍没想到情况一下子翻转至此,眸中射/出灼人的火光。就在诸人以为他还要分辨一二时,他忽然向杨枝扑去:“贱人,你陷害我!”

    方才扣住他的两名捕快因为搜屋,松了对他的看制。缚住他手脚的绳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断了,姜衍手中一片寒光闪过,直冲杨枝脖颈。

    柳轶尘下意识伸出双臂。黄鹤虽始料未及,但他毕竟武艺过人,腰中长剑脱手而去,后发先至,伴着“刺啦”一下裂帛之声,剑尖穿入他左背。

    黄鹤只是想逼退他,剑尖一至,便减了去势。然那姜衍却不躲不避,非但未避开黄鹤的剑尖,下一瞬,后背反用力向后一靠,“不好!”借着蓄满全身的劲力,那退出未及的剑尖洞穿他左胸。

    黄鹤连忙拔剑,却已然来不及了。

    剑尖刺穿他后背的位置原本离心口尚有寸许,但姜衍大概早有所料,使劲时身子微微一偏,令那剑正正洞穿心房。

    “你、你们……陷害我。”鲜血从他口中不绝涌出,他死不瞑目般向前探出手,却只触到柳轶尘的一片袖角。

    片刻,他剧烈抽搐一阵,伏倒在地,只眨眼的工夫,就没了气息。

    诸人仍在惊悚中,黄鹤就地一跪:“大人,属下办事不利,甘愿领受责罚。”

    柳轶尘沉沉目光扫过姜衍胸口,蹲到他面前,替他合上双眼,“起来”,向身侧冷冷道。又吩咐左右:“把这里收拾了。香蒲,去给杨大人另收拾一间房出来。”

    香蒲连忙哆哆嗦嗦着逃出这间屋子。

    柳轶尘擦了擦手,面色沉静地拆开方才那个信封,只看了一眼,便将信笺递给了身后的薛穹:“薛大人也看看。”

    薛穹目光一直盯着杨枝,直到柳轶尘将信递过来,才回过神一般,接过信笺,薄唇微微抿着,亦是没什么表情。

    “这是江州节度使铁东来的字,与上告的信函字迹一致。”须臾,薛穹沉声道。江州仕子案闹得这么大并非仅仅因为仕子闯入官府一事,而更多的是因为这案子是同在江州的节度使铁东来告发的。江州太守理民务,节度使管军防,素来暗地里虽彼此不服气,但暗暗较劲的多,这般公然掀到台面上的,还是头一回。

    柳轶尘轻轻一笑,未置一词,忽然转身,当先走出了屋。

    柳轶尘亦宿在官驿。香蒲十分懂事,命人收拾的院子就在他隔壁。近晚饭时,杨枝提着食盒走进了他的院落。

    院内入目便是一座叠石,旁边倚着一丛翠竹,柳轶尘便坐在翠竹侧的石桌上,面前摊着卷宗,指尖捏着一枚黑色棋子,似在推敲什么。

    杨枝走过去:“大人,吃饭了。”站到他身前,不由分说地努努嘴:“把那些劳神的玩意收收。”

    柳轶尘抬起脸,下一息,立刻起身垂首归拢起了案卷,为她腾出一块地方。官仆被他遣去了院外,他只好自己动手,抱起那摞案卷:“等等我。”快步向屋内走去。

    杨枝笑着点头,自食盒中一一取出小菜。其时天色将晚,霞光映透了半边天。柳轶尘一袭家常白衣,被霞光染出半身绯色,不知怎的,为他清冷肃正中添了一丝少年意气。

    自屋内出来,一向步履闲适的他不觉紧了几步。

    杨枝也已换了身衣衫,鹅黄襦裙,衬的她面色尤为白净,迎春花一般,有种别样生机。

    “大人怎么知道我今日在御史衙门?”杨枝将筷子递给他,问。

    “大理寺在各地,亦非没有人。”柳轶尘接过筷子,低头应。

    “那么香蒲,是你的人吗?”

    柳轶尘夹过一片笋,细细嚼了,方垂目道:“是。”

    “我走的那天,你整夜未回,大理寺的官仆说,你进宫了,是为了……”杨枝问:“……讨那份圣旨?”

    柳轶尘低着头抿了口饭,好一会,方闷声应:“是。”

    “二郎。”杨枝忽然改口。柳轶尘听到这声,眼皮猝然一抬,眼前不期然被她的笑盈满。他下意识低下头,又夹了口饭,可夹了半天,只夹了两粒,就这么聊胜于无般的送进口中,听见她道:“那日我不该朝你发火。”

    两粒饭不知被他嚼出了什么滋味,良久,他舔了舔唇,郑重道:“是我的错,我不该骗你。我那是……”

    今日这一番下来,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杨枝浅浅一笑:“不如你跟我说说,京中这一向发生了什么吧?”

    柳轶尘放下碗筷:“江家的事你已知道了。其余的……倒是的确有一桩大事——南军统领卫诫,死了。”

    “什么?!”京郊有两座大营,北军由江家统辖,南军却一半是卫家地盘。说一半,是因为南军这个统领卫诫,是先皇后的弟弟,本领不行,却靠着受宠的jiejie轻而易举便得到了旁人穷尽三生都得不到的南军统领之职。

    大盛九州,北军辖北面五州,自西向东分别是雍、冀、兖、青四州,以及东北的幽州;而南军,辖的便是剩下的南面四州,自西向东为梁、甄、豫、江四州,其中,梁州因百夷杂居,殊难管理,朝廷特许了夷人自治。至于南军派去的人,并不真正辖当地兵务,不过是朝廷的象征。

    原本南北两军分庭抗礼,南军势力虽稍弱于北军,却也能北军好好较量一番。但卫诫此人丝毫没有乃姐的智慧,本事不行脾气还大,这些年下来,渐渐令南军之人离心离德。北军也趁机而入,这几年,江范一连串插了不少人进去,如今就连江州节度使,都甘于唯江家马首是瞻。

    但南军毕竟仍有一些旧人,是先皇后的拥趸,无论卫诫如何胡作非为,仍死心塌地跟着他。

    而这短短几日,卫诫竟然死了?

    柳轶尘淡淡道:“嗯,死了,死在了烟花丛中。可南军的人却疑是江家下的毒手,一群兵油子喝高了闹到了北军大营,双方大打了一架,南军在北军的大本营,自然没讨到便宜——卫家的人气不过,闹到了朝上,陛下大怒,干脆将江范禁了足。”

    “而江范被禁足这段时日内,户部尚书梁诚归亦因‘教子不严’被参了。”

    “教子不严?”杨枝纳罕:“谁还能更不严过方濂?”

    “梁子在先皇后丧期内私自纳妾。”柳轶尘道:“不过这已是几年前的事了,如今江范势弱,就立刻被翻了出来。”

    “江家失了一个户部、吏部,卫氏丢了南军,眼下谢长思若受此案牵连,礼部只怕也岌岌可危——明眼看去仿佛太子占了上风,其实是两败俱伤。”

    两败俱伤,或者说,鹬蚌相争?

    “这么说来……”杨枝道:“你此番南下,是为了避开这场风波?”

    柳轶尘当即停了筷子,直直望向她:“你这么想?”

    杨枝故意沉默了一瞬,见他眼底已有急/色,忽而展颜一笑:“自然不是。世上哪有避风波避到风暴中心来的?”伸箸替他夹了一片鱼:“让你总是骗我!”

    柳轶尘微微一愕,已听见她轻快道:“这鲈鱼做的不错,比我做的鲜美多了,你难得来江州,多尝尝!”

    柳轶尘依言将那鲈鱼送进口中,细细品嚼片刻,却道:“不如你做的。”

    “焚琴煮鹤,暴殄天物!”杨枝忍不住斥他。

    “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我不过是焚琴煮鹤,算节俭的了。”柳轶尘低头又扒了一口饭,一个笑无声无息地漫开在唇角。

    桌上还有一道鸭血,柳轶尘见她一直没动筷子,想起白日之事,忍不住伸出一只手,在桌下将她的手握住:“白日姜衍之死,吓着了吧?”她的手细腻光滑,握在手心如握了一块温温的美玉,伸手去握时太过自然,只想度些安全感给她,当真握入了手心,一种后知后觉的迤逦却似疯长的藤蔓一般,肆无忌惮地在心底伸开触角。

    他只觉整个心都被这一只手填的满满的。

    杨枝没料到他会忽然伸手过来,浑身僵了一僵。他鲜少干重活,手心并不怎么粗粝,但到底比女孩子手要粗一些,指上略有薄茧,密密包裹着却无端让人安心。

    杨枝笑了笑,任由他握着自己,伸箸又为他夹了口菜:“倒是也没那么胆小,只是的确有些意料之外。”

    柳轶尘却仍未松开手:“姜衍屋中的青瓷罐,是你着人放过去的?”

    杨枝点头:“那晚的确有人打着谢知敬的名义给我送茶,但我白日与谢知敬交谈中就表现出了对此举的厌恶,那谢知敬现在一脑门官司,巴结刑部还来不及,怎会腆着脸给我找不痛快?料想便是太守府有下人是旁人插的暗桩,见我白日吃了哪几样点心多喝了几口茶,便自作聪明起来。”

    “倒还算得上谨慎。”柳轶尘笑道:“那你怎会联想到姜衍?”

    “我不过是试试他……”杨枝道:“从京城出发前我就查过几人背景……姜衍是个孤儿,从小在乞儿堆里长大。听闻十二岁那年碰到个疯道士,道士教了他几手好功夫,后来便在镖局武行打杂,又经武行举荐,做了捕快。大人听下来有没有觉得熟悉?”

    柳轶尘但笑不语。

    杨枝见卖不了关子,便干脆道:“韦婵说过,喜欢拜谷神的多是些穷苦人——朝雾、王嬷嬷再加上这个姜衍,都是无依无靠之人。来之前有人给了我一把刀一支笔……”故意看向柳轶尘,挑了挑眉:“说是鹬蚌相争,还让我猜猜哪个是渔翁。”

    柳轶尘丝毫未觉不好意思,淡笑不减,从容如仙。

    杨枝只好续道:“……我仔细想了一下,江卫两氏相争,一利天子,另一利……”

    “李挺。”

    “有人给我送了茶,若非讨好,那便只能是嫁祸。倘是讨好,那人没道理借他人名头。而若是嫁祸,那无非是为了让我不要再查这个案子。”杨枝道:“现下最想这么做的,我思来想去,只有那个渔翁。而要是嫁祸,光有一罐茶没有用,还得有一个由头挑起事端,这由头需有我身边人挑起才更作真,我一一观察了身边的人,唯姜衍最为可疑。而且……”

    “到江州前的一晚,我看到他与江行策私会了。”杨枝道,将那晚情形简要说了一遍:“我不知道他们所说的那个人是谁,但我身边,眼下关头想借机靠近江行策的,若非汲汲名利之心过热,那便是别有所图。若是热衷名利,由我入手,自比由江行策入手更简便些,毕竟……一路南下,他是因为我才愿与刑部之人同行的。”说到这里,怕他误会,又补了一句:“他大抵也想知道,刑部究竟能在这个案子当中翻出多大的浪。”

    柳轶尘听到前一句,唇角是本能往下搭了撘,但她后一句出口,那一点几不可察的弧度,却又扬了回去。

    说话间柳轶尘一碗饭已见了底,杨枝却才动了几筷子。暮春时节,天气已经转暖,然而傍晚时候,一阵风袭来,还是有些微无伤大雅的凉意。柳轶尘见她说的兴起,不动声色地从食盒中另盛了碗饭,替换掉她跟前已有些凉了饭碗:“别光顾着说话,吃饭。”

    杨枝老实不客气地端起饭碗,没皮没脸地一笑:“大人说过的,食不言寝不语——那我就说尽兴了再吃,免得大人再嫌弃我不斯文。”

    柳轶尘用一种“仿佛你现在就多斯文”似的眼神觑了她一眼,又为她盛了碗汤:“那只怕这顿饭要吃到地老天荒了。”

    作者有话说:

    柳哥就知道吃。

    小杨也是可以独当一面的。以后女主外,男主内。

    第五十五章

    杨枝闷头专心吃了会饭, 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那给姜衍的信上,究竟写了什么?与卫脩相关?”

    柳轶尘赞赏地觑了她一眼, 点点头:“只有四个字——卫脩必死。”

    饶是已有所料, 杨枝眉心还是轻轻一跳:“真是铁东来的字迹?”

    “你说呢?”

    “薛大……人不会看错的。”杨枝道。

    柳轶尘轻哼一声:“你就那么相信他?”见她垂下眼, 又忍不住补道:“薛闻苍的眼力见自然是好的,只是他肯不肯说真话, 就是另一回事了。再者, 那日有人冒充他的笔迹给你写情信,你不是也未看出来?”这一句话本是要安慰她的, 出了口, 却不知怎么回事, 莫名添了几缕酸味。连他自己也觉察到了,转过眼,眸光躲闪般的,落在了那丛翠竹上。

    杨枝却只抓住了他话中实在的意思:“你说什么?哪个信?”她自然立刻猜到了柳轶尘说的是哪个信, 只是一时之间, 心中惊疑交加,不知从何问起。

    柳轶尘收回目光,轻轻典了典袖子上的褶皱:“红纸封着的、你一直疑我偷看过的那封。”

    “你果真偷看了!”杨枝霍然起立。

    柳轶尘抬起眼, 清澈双目如洗过的青天, 一点尘埃都没有:“你就这么看我?”

    这一反问令杨枝忽然短了气势,心中却仍觉得堵了点什么, 唇微微翘起。柳轶尘见状, 拉过她衣袖, 忽然沉下声:“我再说一遍, 那信我没看过。只是有一件事, 我得坦白。”

    “坦白”总是和“谎言”或“欺瞒”连在一起的,杨枝没有就势落座,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清清泠泠的眼底闪过一丝审视。

    柳轶尘触及她这目光,转瞬避开,道:“你还记得我与你说过和薛闻苍打赌的那幅画吗?”

    “嗯。”这都什么时候的事了?且还鸡毛蒜皮。只是那画……是为了个从沆瀣门救出来的姑娘……杨枝眸光微微一动,眼底更添了几分鹰隼般的考教,灼灼盯着面前这个“坏”水可以填满一整个桑湖的端方“君子”。

    “君子”沉默片刻,道:“那扇面上,我画的是你。”

    “嗯?”杨枝一时仍未反应过来。

    “我与薛闻苍打赌,认输的自毁其画,三年不碰画笔。”柳轶尘徐徐道,有意无意拿眼角窥她的脸色,杨枝却浑然不觉,柳轶尘这一句已然在她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认输的自毁其画,三年不碰画笔。

    薛穹就那么轻易认输了?

    她没看过柳轶尘的画,但薛穹的才华她岂能不知?

    便是宫中整个画院翻过来,只怕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

    可他却认输了……因为那画上画的是她?

    清高孤傲的薛公子,宁可认输,也不愿毁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