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大利刑侦笔记8:旧案寻踪(出书版) 第7节
朱燕这才松开抓住侯大利裤管的右手,木然地接过矿泉水,道:“菲菲她爸是中专生,那时的中专生很了不起的。他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读大学,所以想让女儿读大学。他工作很努力,那天本来不是他值班,为了解决一个技术难题,我也不太明白是什么,就主动加班,遇到了事故。菲菲、菲菲,你怎么说走就走了?你们爷俩在那边会合,留下我一个人在这边,我怎么办啊!” 张小舒跟了进来,靠在门边,听朱燕独自絮絮叨叨地说话,想起自己的经历,背过身,泪珠一串串往下掉。 面对悲哀的女人,任何劝解都苍白无力。侯大利还是试着劝解:“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不要太伤心,得想一想下一步的事情。” 朱燕喝了水后,又用尽全身力气抓紧侯大利的大腿,眼睛直直地道:“菲菲走了,我下一步还有什么事情?” 侯大利被抓得很疼,却没有阻止朱燕,道:“陈菲菲还在殡仪馆,得下葬,记得给她选一个风景好的墓地。风景好,这孩子住在那里也高兴。她吃了不少苦,她喜欢漂亮,要尽量满足她。” 朱燕神情木然,道:“菲菲都死了,做这些事情有意义吗?一点意义都没有。” 侯大利道:“总得有人做这事,不能让陈菲菲一直摆在殡仪馆。” 朱燕反应迟缓,想了半天,道:“哦,这事还得我办。” 侯大利有意让朱燕做一做具体的事,分散其注意力,又道:“陈菲菲的爸爸葬在什么地方?最好把陈菲菲葬在她爸爸边上。” 朱燕道:“我不知道陈菲菲她爸爸埋在哪里,他们那家人嫌弃我,说我不会生儿子,还说我克夫,不让我知道菲菲爸爸埋在哪里,他们还打我。” 侯大利认真地提出建议:“那就到江州陵园去买一块墓地,陈菲菲喜欢美,给她买一块风景优美的地方。” 朱燕突然间想起了来这里的目的,道:“你们抓到杀人凶手没有?抓到了,要跟我说,我要亲眼看一看是哪个杂种害了我的女儿。你们不能骗我,一定要让我来看一眼,我想吃他的rou,喝他的血!” 二十来分钟以后,朱燕离开刑警老楼,前往江州陵园,准备为女儿找一块风水好的墓地。 侯大利和张小舒站在老楼门口,看着朱燕的背影。朱燕用一个肥胖又柔软的身体支撑起这个家,女儿是其生命的重心所在。失去了女儿,她犹如没有灵魂的躯壳,在人群中跌跌撞撞,艰难前行。 张小舒咬牙切齿地道:“真该千刀万剐那个凶手。女儿是朱燕的精神支柱,如今支柱倒了,朱燕精神受到重创,加上陈义明不靠谱,我担心朱燕挺不过这一关。我们能做什么?” 侯大利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就算破了案,朱燕仍然失去了女儿。” 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疼痛,侯大利尝过,张小舒同样如此。两人对视,看到了对方心灵深处永不磨灭的伤痕。 张小舒低语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太阳每天都会升起。不管逮住凶手对朱燕是否有意义,我们都要竭尽全力抓到真凶,这至少是对我们的安慰,是对正义的守护。”侯大利转过身,拉起裤腿,只见大腿上青一块紫一块。 朱燕出现在刑警老楼后,侯大利感觉有一万块沾了水的棉花堵在肺里,呼吸如老牛拉破车般不爽快。久在心中的念头在这一刻突然间就不可抑制。他回到五楼,简单安排了上午的工作,便请了假,离开老楼。 秦东江从卫生间出来,在走道看到樊勇、张小舒等人,问道:“上午不开会了?” 樊勇道:“刚才朱燕来了。” 秦东江道:“朱燕提供了什么新线索?不对啊,你们都在,大利不可能一个人搞调查。” “朱燕以前是很乐观的一个人,陈菲菲死了,她的精神被打垮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搁谁身上都受不了。大利只是请假,没有说原因。”樊勇为人表面很粗,实则也有细致的一面,否则无法搞侦查工作。他隐约猜到了侯大利请假的原因,没有明说。 秦东江没有见到如行尸走rou般的朱燕,自然猜不到侯大利的想法,问道:“张小舒,你知道大利去做什么吗?” 张小舒摇了摇头,也没有回答。 樊勇是隐约猜到侯大利请假的原因,张小舒根本不用猜便知道侯大利的心思。如果他离开江州,那就是去看杨帆父母;如果他没有离开江州,多半就是去看望田甜的父母。她原本也想去看一看爸爸,想到法医室上午事情多,回到房间后,便给父亲打了电话,准备中午抽时间陪他吃午饭。 接到女儿电话,张志立有些惊讶,问道:“小舒,什么事情?中午回来吃饭吗?” “没事,就是想回来吃饭。你以前在阳州,我想回家也没有这么方便。”张小舒感受到了父女间的隔阂,更为难受。 张志立乐呵呵答应了,放下手中事,准备到菜市场买点排骨,做女儿最喜欢吃的红烧排骨。他想起汪建国谈起的事,道:“你一个人回来吗?” “当然是一个人。”张小舒听出了父亲的话外之意,想起了心情抑郁的侯大利,只能在心中叹息一声。 第三章 “鱼竿模型”的提出 侯大利几乎在同一时间叹息一声,慢慢伸手,按响了门铃。室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只眼睛出现在猫眼前。门后的甘甜知道门外是侯大利,仍然凑在猫眼前,认真看了一眼,屋外的年轻人有一张沉静的面容,额头是浅浅的川字纹,鬓间有白发。透过猫眼,她认真打量了女儿的未婚夫,这才取过钥匙,打开防盗门的天地锁。 防盗门原本顺滑无声,今天拉开时发出“嘎吱”一声响,甘甜不知道是错觉还是真有响声。她又推拉防盗门,这一次,防盗门没有发出响声。 “大利,请坐。”甘甜带着几分疑问和警惕,招呼侯大利换鞋。 侯大利穿上布拖鞋,坐在客厅沙发上。客厅正面是田甜的大幅照片,差不多一平方米大小。田甜身穿白色长裙,面容忧郁,犹如一朵带着露珠的茉莉。他径直来到照片前,忽然间觉得与田甜的相识就是一场不想醒来的美梦。可惜,梦很短,还没有到幸福的云端便被惊醒。 很长一段时间,侯大利都纠结于如何称呼甘甜。 田甜牺牲前,侯大利和田甜正在筹备婚礼,准备到民政局办理结婚证。一场意外,让两人的婚姻成为永远的遗憾。他还没有来得及改口,一直称呼甘甜为“甘阿姨”。 安葬田甜以后,侯大利和甘甜互相回避对方。 今天看到朱燕的状态,侯大利感受到甘甜所承受的痛苦,纠结化为乌有,他随意地问出了在脑中反复练习的话:“妈,杨总不在?” 甘甜正准备给侯大利泡茶,听到极为陌生又刺耳的称呼,犹如被机关枪子弹打中,一下就喘不过气来,靠住厚实的五斗柜才稳住身体。她有些惊疑地望着侯大利,道:“老杨出差了,过几天才回来。” 若是侯大利家世普通,她会怀疑眼前的男子是否有求于自己现在的丈夫,可是侯大利的父亲是侯国龙,根本不会求到自己丈夫。 侯大利道:“妈,抽时间,我们一起去看一看田甜。” 甘甜揉了揉耳朵,怀疑自己又听错了,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问道:“刚才你称呼的什么?” “妈,我和田甜是夫妻,我是你的女婿。前一段时间,我没有能够面对失去田甜的事实。”田甜牺牲以后,侯大利封闭了自己的感情,全身心投入案侦工作中,以此遮盖伤痛和回避现实。一年时间过去,他才稍稍敢于直面现实。 甘甜的泪水夺眶而出。她转过身,掩面而泣。 过了良久,甘甜将泡好的茶端到茶几前,道:“我这辈子对不起田甜,给她带来了心理创伤。她是个可怜孩子,没有过几天舒心的日子。谢谢你,她和你在一起的那一段时间,是她最开心的日子,我知道。” 侯大利下意识摸了摸香烟,随即又将手缩了回去。 甘甜敏锐地发现了这个动作,道:“做刑警的人,都是这习惯,想抽就抽吧。” 侯大利站在窗边,抽了一支烟。 甘甜望着女儿的未婚夫,有些恍惚。如果女儿没有牺牲,现在有可能怀上了小宝贝。她脑中浮现出婴儿睡在小床上的温馨画面,觉得那才是天堂般的生活。 现实很残酷,她永远都没有帮田甜带小孩子的机会了。 侯大利抽烟的姿势和田跃进有几分神似,头微微前倾,似乎香烟要逃跑,必须要凑上去才能咬住香烟。田跃进的额头在谈恋爱的时候还算平整,很有英武之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额头变得凹凸不平,发际线比同龄人更早后移,眼圈经常发黑,性格也阴沉起来。侯大利成为刑警时间不长,额头已经有了纹路,发际线没有后移,只是两鬓间的白发多得不像话。 侯大利抽完烟,走了过来,神情平静地道:“妈,这一年多时间,我没有和你多联系,很抱歉。我内心深处,仍然不愿意相信田甜牺牲了。从今往后,田甜过生日,还有牺牲那天,我希望能够和你一起过。” 甘甜强忍着再次流泪的冲动,道:“我平时不住江州,回来的次数不算多,这一次特意回来住几天,就是为了陪田甜。时间过得太快,转眼就一年了。” “田甜表面上恨你,实际上非常想你。如果不想你,她就不会对你冷言冷语。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无数次谈起过你。”甘甜和田甜母女有七分神似,举止神情同样如此。侯大利面对甘甜之时,总觉得田甜仍在身边。 甘甜再次掉泪,妆容乱得一塌糊涂,道:“那些年,我也是没有办法,你是刑警,内心要强大一些。我是女人,胆子小,当时被人用枪顶住头,吓得魂飞魄散。田跃进不听劝,还要跟黑社会较劲。我是真怕了,如果不离婚,精神绝对会出问题。” “是谁,胆子这么大,敢用枪威胁刑警家人?”侯大利以前听说过此事,只不过事情隔得太久,没有深入追究。 甘甜道:“八九十年代,社会乱得很,江州有好多黑社会性质的组织,打架、杀人,屡见不鲜。当时势力最大的就是老卫,后来被人打死了。我就是被老卫的手下用枪顶了脑袋。” 侯大利道:“老卫?” 甘甜道:“老卫,真名叫胡卫,是当时江州的黑社会大哥,绰号‘老卫’,风云一时,狂妄得很。后来被枪击,当街毙命,到底谁下的手,现在都没有查清楚。” “原来老卫是胡卫,我在省城听说过这个名字。当年他是挺威风,带着一帮人到阳州拜码头,阳州那边黑社会老大亲自迎接,两边开了十几辆黑色奔驰,很长一串。这十几辆奔驰在省政府大楼前面的大公路开过,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有重要领导到阳州。我那时刚刚到省城读初中,是临时转学过来的,应该是在11月份左右。以前不明白为什么要转学,后来才知道是丁丽遇害,我爸妈也被吓着了,把我转到阳州读书。” 侯大利讲述的时候还回忆起多年前一件往事。 当时家里有客人,客人应该是军民机械厂老板程宏军。这段记忆封存在脑海中,平时无声无息,但当甘甜谈起胡卫时,胡卫的名字似乎带有某种隐喻和暗示,忽然间打开了尘封的记忆,它们依然如此鲜活,细节生动清晰。 那一天,侯国龙和程宏军在客厅聊天,程宏军绘声绘色地谈起了阳州黑社会大哥和江州黑社会大哥胡卫见面的情况。侯大利初到阳州,认识的人少,没有出去玩,正在屋内无聊地翻小人书。他被程宏军的讲述吸引,悄悄到门口偷听。 侯国龙重重地“哼”了一声。 记忆解封以后,侯大利感觉父亲这个鼻腔音几乎就在耳边回响。侯国龙的声音带着鄙视,道:“这伙人不知道死活,居然在省政府大楼前耀武扬威。别看胡卫现在跳得欢,到时一定会拉清单。” 程宏军道:“拉清单是以后的事,现在他们在江州太猖狂了,再这样搞下去,做企业的环境都没有了。我想把分厂逐渐转到阳州。胡卫这家伙做事太没底线,我担心又发生丁晨光女儿的事。说实话,我是真怕。” 侯国龙朝卧室看了一眼,声音稍稍放低,道:“搬吧,狡兔三窟,企业要发展,我们个人也要保证绝对安全。我们不能明着搬工厂,不能大张旗鼓搬家。道理很简单,江州政府流失税源,会不高兴,给点小鞋穿,我们会非常难受。我已经着手在阳州工业园建分厂,还与工业园区的老大见了面。老大是阳州市委常委,与省里关系熟悉,有他撑着,我们慢慢搬。” 程宏军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就是蚂蚁搬家的办法,先建分厂,一点点转移。” 侯国龙道:“江州是山南工业重镇,影响山南西南部这一大片。这一片人口多,经济条件好,我们也不能失去这个根据地。在阳州和江州都有实实在在的布局,到时靠得牢,走得脱。” 程宏军压低声音道:“胡卫有几条狗,我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来咬人,总得还击。” 侯国龙道:“我们正儿八经做企业,绝对不能使用那些江湖手段,也不要和那些江湖人有纠葛。江湖手段比起法律和政策来说更直接、更暴力,会上瘾,太危险,出来混,总要还。” 侯大利站在门口听得很带劲,突然间觉得父亲声音小了起来,然后父亲出现在眼前,道:“侯大利,作业做完了吗?关门,做作业。” 虽然那时还在读小学,可是侯大利觉得自己懂得挺多。他和江州的同学们经常聚在一起聊香港电影的古惑仔和江州黑道大哥的英雄故事,对江湖生活很是向往。关上门后,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却没有再听到父亲和程叔叔的议论声。 这是多年前的往事,“胡卫”像是“阿里巴巴”一样的咒语,瞬间打开了侯大利原本以为忘记的事情。 “这些都是以前的烂事,当时觉得不得了,现在看起来挺没有意思。我给你削个黄桃。”甘甜选了一个大黄桃,用小刀削皮。 黄桃rou质细腻,甜美多汁,这正是田甜最喜欢的水果。侯大利闻到黄桃的香甜味道,心脏又疼痛起来,几秒钟没有说话。 甘甜将黄桃切块,放在盘子里,递给侯大利。侯大利艰难地吃了一块黄桃,控制住情绪,又问道:“你怎么知道是胡卫的人用枪威胁你?” 甘甜道:“他们很嚣张,说得很明确。我与跃进离婚,搬到阳州,刻意回避江州的事,后面的事情就不清楚了。” 侯大利道:“田甜爸爸怎么会得罪胡卫?” “我真不清楚。田跃进这人死讲原则,从来不在家里讲单位的事。我被人用枪顶头,那个情景变成噩梦,反复出现,弄得我多次崩溃。出了这事,田跃进才给我透露了只言片语。”甘甜回想起被人用枪顶住头的往事,仍然不寒而栗。 侯大利安慰道:“你别担心了。江州这几年治安很好,没有黑社会藏身之地,再也不会出现胡卫式的黑社会大哥。” “现在比起十年前,治安好得太多,否则我也不敢回来。跃进当时跟我说过,胡卫有几条忠实走狗,也就是胡卫的直接手下,这些手下大多数都被抓了。还有两条野狗,一条是杨国雄,另一条是黄大磊,这两条野狗的下场都不好,杨国雄跳楼死了,黄大磊后来被炸得粉身碎骨。”甘甜提起当年的黑社会,犹带着nongnong的恨意。 听到杨国雄和黄大磊的名字,侯大利马上想起当年程宏军所言“胡卫的几条狗”,肾上腺激素如百米飞人一样狂奔,身体顿时高度紧张起来,正式进入侦查模式,问道:“胡卫是哪一年被打死的?” 甘甜想了想,道:“应该是1994年中秋节前后。胡卫是黑道大哥,在街道被枪击,轰动一时,晨报、晚报、商报都对胡卫被枪杀之事有连续报道。” 侯大利道:“你被人用枪顶头是哪一年?” 甘甜道:“大约1994年3月,隔了十六年,具体哪一天记不清楚。” 大脑里的脑神经元“噼里啪啦”进行快速连接,连接完成以后,侯大利将诸多不相干的事情联系在一起。 第一件事情:有一段时间,黄大磊、吴开军、杜强和秦涛非常活跃,做了不少杀人越货之事。 第二件事情:田跃进离开警队之前,曾经发现过秦力包庇弟弟秦涛之事。秦力和田跃进是生死之交,田跃进装作没有看见秦力包庇秦涛。从以前得到的信息来看,秦力包庇秦涛,是秦力和田跃进先后离开警队的重要原因。 第三件事情:胡卫死后,黄大磊团伙也散掉了。杜强不知所终,黄大磊和吴开军各做各的生意,秦涛读银行中专。 第四件事情:杨国雄生意失败,于1999年9月跳楼自杀。两年之后,2001年10月,杨帆遇害。 这些事情原本没有联系,却被胡卫这个黑社会大哥串在一起。侯大利之所以一直没有将胡卫纳入侦查目标,是因为胡卫在十六年前就横死街头,距离现在太久了。如今他肩负“挖两面人和幕后黑手”的任务,对胡卫这种黑社会大哥就非常敏感。 甘甜看着眼前男子陷入沉思时额头形成了浅浅的川字纹,腮帮子咬得紧紧的,与前夫田跃进思考问题时的神情气质很相似,暗自叹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当年看上了田跃进,田甜看上了和父亲神情接近的侯大利,这都是命。 侯大利道:“你和秦力应该熟悉吧,他是哪一年离开警队?” 甘甜道:“秦力已经走了,他做的最错的事情是不该向黄卫下手。不管他做过什么事,一死万事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