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碳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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霎时间,地崩山摧,壮士死。自地心深处延宕开一条极狭长的裂缝,将路江寻整个吞下去。流沙碎石来去,脸面也好,脏腑也罢,俱是充血又爆破个干净,再无新鲜的血液酿造来鼓动一副生命。 他想,一切不会更坏了。即便心脏已经像一颗馁缩的气球皱瘪下去,现下也依然能被一句话扎得更萎靡,更何况那是程幸亲自捅进他身体里的尖刀利刃。 他找不出负隅顽抗的理由,不知是嘴巴还是耳朵犯了癔症,开口时也听不懂自己的语言,“不是的。我只是想,我或许可以帮到你。” 或许可以。或许可以。求求你。 “帮?”程幸轻哂,齿间一声嗤笑如溃疡喷剂,冰冷与痛辣二位一体地凌迟两个人。 “我们的朋友扮演可以到此为止了吧。” “社交范畴以外的接吻上床是各取所需。但我也希望你清楚,你对我的过分了解是越界。我们就到这里结束好了。” 既友且恭的一段关系被她血淋淋地拆卸成原始森林的两具无心rou体辨析,她只勾勾手指,铡刀便落地,自此他们二人各执一边。 路江寻的骨骼仿佛正森森长出青苔,皮肤增生出潮腻的创痛感,脊背要渗出液体般严寒阵阵。他屏住呼吸,天真地妄图以蚍蜉之力撼动不曾停摆的时间——别再走下去了。 也知晓自己这样太决绝,程幸不敢回头思索自己的话,一步不停地调转到背面软下态度,她半真不假地苦笑,字句间的哀婉并不全是虚假,“你也知道我有病的,不要逼我,就当是我求你。” 她过去从没有借由病症获取福利,大学期末精神最崩溃时也只能咬牙背书,不曾以确诊证明为凭申请缓考,如今抑郁症却成了她摆脱路江寻的免死金牌。 她用那么温柔的声音吹化他,耐心地将他贪恋的手指根根掰开,如此这般劝他求他,他怎么还会纠缠,他都快要成了她的病因。 路江寻小口小口地呼吸着这里的空气,像摸到铁盒里最后一粒糖,恨不能将它供起,逼近的保质期却推着他仓促囫囵吞下,甜味都尝不出,心里呜呜咽咽地下起苦雨。 屏幕中新场景里走出了新人物,看不出身份,演技不佳的两个演员不知是贴合着旧情人还是新冤家的身份在扮演,概率极低的萍水相逢被艺术处理成比吃饭喝水更简单的事情。 但程幸已经明白有时现实可以走得比影视作品更高效,电视剧纠缠牵扯往复数十集的一场离别,在现实只需要一句话就能了结。就像现在。 “对不起。”脑海里几千个常用字在沉浮,路江寻还是只能以最基础的中文回应,他的嗓音变成四月的杨梅,青皮生硬,难以克化,直涩得程幸胃里也泛起酸意。 话毕他缓缓起身去洗杯子,杂音低微到仿佛实体的他已经消失在某个节点,如今只剩一个灵魂轻盈行动。 路江寻要将杯子放在餐桌上的杯群里时,程幸出声适时制止了他。 “你带走吧。” 她打开电视频道列表,遥控方向键乱摁,屏幕上矩形橙黄光标如永不碰壁的一条蛇般横冲直撞,她的心情也突突地凹出月坑,拆来东墙也补不足西墙。 “我反正要搬走了。你看看,不要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落在这里。” 路江寻的背影定格住,宕机几秒钟才又回过神,微弱地点头,那频率像是在抖落眼角的眼泪。 “好。”他转身后局促地用T恤下摆擦干马克杯的杯身,连环视室内都不曾,便下了决定,“我只带走这个杯子就好。” “哦。”程幸已不能再说出更多狠话。 路江寻就静默地伫立在餐桌旁,远远望着她,或许他连望她都不敢,只是将脸朝向那一边,以他们的关系,汇聚成点的目光都是冒犯了。 “你在临城要照顾好自己。有任何事情都可以联系我。”路江寻的话里总不会有客套的虚假,一句是一句的承诺。 “好。” 端午假期里小区的小孩都多了些,楼下传来孩童打闹时的尖叫声,刺耳尖厉的叫声常常是小孩表达玩闹喜悦的方式,家长对此类噪音总是屡禁不能。 路江寻走到玄关,只差一步就要走出她视野时,他停下脚步,小角度偏转向她。 他低垂着头,咬字柔缓,或许是在提问,也或许他已经明确答案,只是答案太残忍,打得他原本挺拔的身形都萎谢得不可再见一年春。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又是一道几乎能划破云层的尖叫,围拢一串童稚的笑声,铺天盖地地冲向程幸。 她咬紧下唇内侧,竭力遏制住抬头看他的冲动,手指摁紧某颗无关紧要的按钮,在真与假之间斟酌不定。 她万万不能再说谎了。 “我不知道。”她故作随性地耸肩,却感觉到关节滞涩,就像那字句爬出她的嘴一样艰难,另有一种诚实的因子因被遮蔽而愤懑不甘。 程幸喉口卡了鱼刺般不适,吞咽的声音像极了哭泣时的哽咽,好在嘈杂的背景声音盖过了她。 “好。”路江寻不再追问,他的手包住杯身大半,手指也凉得像浑不知情的陶瓷,“那我走了。” 程幸浑身的肌rou在路江寻合上门后松弛下来,但这究竟是放松还是体力抽干的症状,她无暇区分。 程幸如行尸走rou一样慢动作站起身,拖鞋底划过地面,摩擦声一步一印地捺在空荡的公寓墙壁,卧室里只有两个收拾到九成的行李箱乖乖站在墙角,是迎接也是送别。 她无所察觉地蹑步走到窗边,窗帘完备地遮掩住室外风景,内外的隔绝只仰仗这一层棉纱屏障,伸手拨开后两个世界又能沿空气连通般。 掀开它以后她兴许还能再留住他一个背影作纪念,但程幸知道这样一个动作除了使她更深刻地被无能捆绑,也不会再有别的用处。 放弃了结果。回去吧。 程幸躲进家中唯一一床单薄的软被里,眼泪像夏季未来临的暴雨淅沥,兼有溢出喉咙的嘶哑嚎叫作陪衬。程幸裹紧被子却被冻得发抖,她说“好冷”。 当晚依然是噩梦。 程幸对路江寻说一万遍“对不起”,可是他一句都不会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