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璋 第66节
她颤着气息,微微点了点头,只一动,便能感受到他的气息就在耳后,她的头发,纠缠在了他的手臂上。 长街寂落萧瑟,一骑青骢踏破月色,马蹄扬起冷白,飒沓流星,锦衣疏狂。 不过多时,便已来到城外一处废弃的古渡。 暗夜中,远处低伏的群山好似沉睡的猛兽,似乎随时能将连年来脂粉气颇重的金陵拖进厚重的故事里去。 方晏勒了马,将人小心抱了下来,牵着她往那古渡去。 “这里……这里会有船来?”楚姜疑问。 “我能令船来。”他笑得清朗,牵着她又行了数步,踏在了渡头上仅剩的几块板子上,青骢马跟在后面,此时先一步就踏进了水里。 水中响起了一阵无名的响声,像是铃铛,又像钟声,片刻后从不远处的丛野里,驶来了一叶小舟。 坐在船头的是个满身横rou的大汉,冬夜里竟还光着上身,还不用起身划船,只坐在船头动了动手,那桨便激起一层大浪。 “哟,世……是小晏啊!”大汉看到他身侧还有余人,惊异不已,看他将人紧紧护在怀中,以为他是掳了哪家娘子,马上揶揄笑道:“总是开窍了,不枉我与戚翁日日念叨……” “齐叔,这是楚九娘子。” 大汉吓得一个激灵,猛地起身,迅速将船划到了他们面前,口中急道:“怎能如此?掳了她,楚崧不得烧了金陵?” 楚姜掩住笑意,清咳了一声,“这位……齐叔,我不是他掳来的,是我逼着他带我来的。” “啊?”齐叔更惊奇了,却见二人亲昵,十分不敢置信,“真是楚九娘?” 方晏点头,“正是那个,曾令你恐吓了楚十六与楚十九的楚九娘。” 这话一出,齐叔更是惊诧了,好奇地打量了一眼楚姜,惴惴道:“这是为何要,为何要逼着他来这里呢?难道是你们要对小晏下手……” “齐叔,她只是好奇,想去寨中看看。”方晏怕他再想出什么荒唐的事情来,叫他将船扶好,携着楚姜上到船上。 楚姜见齐叔看着自己时颇有些小心翼翼,与外表极不相符,心中好笑,想起来廉申,还有之前那个假装乞丐的老头,心想他们并不像一群失意之人,反而颇为可爱,便是因此,才将方晏养育成了如此轩昂的郎君吗? 那个幼失怙恃的小小少年,是如何,成为了眼前这般郎君的? 她思绪涌动,似汹涌的江水,靠着江岸时,听到风声振着林野,直将万物号动化作江涛声。 轻舟易过,未多时,金陵城便全然落入了黑暗中去,月下江水遍起银光,闪着粼粼的莹白,挟裹起涛声送着这轻舟。 楚姜坐在舱中,看着江舟渐近了一座青山,一路贴着崖壁,从山壁缝隙里去,不由屏住气息,看得方晏一笑,起身牵着她行至船头,“内中尚有天地在,九娘,来。” 楚姜随他出来,便见几点寥落的灯火挂在崖壁之上,其余只昏黑一片。 她突然感受到船身一震,齐叔跑进了水中,淌着未及踝的水踏上了江岸,似是去通传。 在她的惊疑中,方晏也踏下了船,将船头的灯笼取下,照着江岸。 “九娘,踩在我脚上。” 楚姜还在犹豫,他便已经伸手将她扶了下来,她吓得赶紧攀着他的肩,两只脚都落在了他的脚上。 仰头便是他的脸,饶是她再镇定也心慌了一瞬,忙就着灯色看江岸,“水浅,我走过去也不过湿了鞋底。” 方晏给她找了个合适的借口,“湿了鞋底,回去不好交代。” 话音才落,便已是干燥的江岸,忽而灯火大亮,她还不及抬眼便听到了有声音传来,“小晏带的是谁?” 方晏刚要启唇回答,却又顿了顿,牵着人向前走了一步,“是楚氏九娘。” 第78章 不悔 这不是徐西屏来时所见的那几座低矮的寨楼,而是连绵在山壁之下的一座村落,桑竹错落,灯火连岸,仿似世外之所。 “当年戚翁与廉叔他们从金陵离开时,皆带了家小,便至此处,另辟了一片村庄。”方晏带着她向内去,一面道:“十六年来,每每遇见孤儿,他们也往里面领。” 他话音刚落,村子里便跑出来几人,为首的正是戚翁,满脸的笑,“原是楚九娘子,不知您还记不记得老叟?那日您的马车坏了,我曾提醒您要提防jian商的。” 楚姜曲身向他一礼,笑道:“自是记得。” 戚翁更高兴了几分,向身边几人得意地撇了撇嘴,方晏看楚姜落落大方地向他们一一点头致意,便含笑叫他们都各自回去。 “他们从未见我带人回来,新奇了些。” “他们很热情。”这一群人,身上没有带着煞气,反而大方朴实,似乎十六年前那桩苦难并未给他们带来多么难以消磨的影响,只是塑造了他们,而这一点,也在方晏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 他没有被仇恨淹没了善良的本性,不会伤及无辜,强大着,也温柔着。 楚姜一时竟不知能用什么语言形容他,从前读过的骈章清句,在此时全成了空白。 方晏挥退众人,便见她目似清水一泓,在灯色与月色之间,潋滟着千般风情。 他嗓子一紧,捏着她的手也不舍得松开丝毫,二人似乎只在彼此对视间,便能消磨去无数光阴。 沉闷的一声江浪响起,在他们身后的崖壁之上激起数丈高的银浪。 “归航了。”他低喃道。 楚姜好奇回身,却被他带着向前走了数步。 “九娘,随我来。” 江风撩人,她看着眼前目灿寒星的郎君,心不可抑制地跳了起来,任由他带着自己攀上了崖壁去,落在其上一间简陋的亭子中。 江天一色,明月伴潮,辉色之下,江舟归航,三艘大船似乎是挨着前方崖壁而过,激起千朵浪花拍岸。 楚姜看着大船过去,毫不停留,不明白这如何是归航,不待她想,便见从他们下船的地方进来了几个年轻郎君,衣饰儒雅,眼睛却被一块黑巾给蒙住了,打头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十分娴熟地叫他们肩搭着肩,将他们带进了村中。 “他们是谁?”楚姜问。 “想走航运的商人。” 她心中隐隐明白了些,却未敢想,又问道:“从长江走商,皆需师兄许可吗?” 方晏轻笑,“江水自在,他们任意来往,不需我许可,我也不会管,但若与我商量过了,利大于弊,我不会收取他们分毫钱财,反而会叫人护着他们,令其不持寸刃,便可远适数千里。” 楚姜抬头,不解地看着他。 他笑叹一声,“九娘,我不缺财物,缺的,是人。” 说完他就感受到了她的手在渐渐抽离,心下谓叹,捉得更紧了些。 她似笑非笑,任他握着自己的手,“师兄要人,还说不是妄图颠覆我周朝江山?” 他笑得更是温柔了,“九娘啊,我要人,只是想要给廉叔他们一个安稳,陈粲缩在长安,周朝天子……” 他看到楚姜的眼神,换了个称呼,“陛下为显示仁义,不但会护着他的命,还要善待他,我杀了陈粲之后,恐会有轩然大波,廉叔他们为了替我父母弟妹报仇,已经付出了太多,若我出事,他们需要闲适的生活,我收拢的这些人,有商人,亦有官宦,他们散落在各个州郡,能替我护着他们。” 楚姜这才信了几分,问道:“就像罗娘子一般?” “是,便如扬州刺史李甫珃,出自陇西李氏,他背着家族收了一房外室,还在扬州置了家产,不下于他在族中所有,那些财物,俱是我引线搭桥他才得到,正欠我几个承诺,恰好茵姨是扬州人,李甫珃在一日,茵姨便能得一日闲适。” 楚姜却心有异样,刺史乃一州长官,竟也与他连络甚密,大周朝廷,他又渗透了几分? “晏师兄,你要的,只是杀陈粲吗?” 方晏察觉到了她的异样,神情笃定道:“若我存有别念,何苦今夜令你来此,令你猜疑?” 她望着他的眼,半晌才应了声,“若你存有别念,有碍我亲族,有碍我朝纲,今日之好,他日霜刀。” 声音坚毅,毫无拖沓,叫方晏忍不住想要揽她入怀,“九娘,我绝不会与你对立。” 他没有多么沉重的诺言,这一句虽轻,却叫她信了,他今夜如此坦荡,令她来此,令她生疑,却也叫她思想浑沦。 她终复笑颜,指了指村中,“只是蒙住眼睛,他们听到江涛声,不会猜疑江岸之上吗?” 方晏低笑了一声,“他们猜到了也无妨,每一个外来之人,皆有秘辛在我手中,一触即伤及其全身。” 她捏着袖口,“那我来了此处,师兄是掌握了我的什么秘密?” 这一句叫他怔了一瞬,片刻后眼中又润起春泽一片,“你这样的人物,与我这山野莽夫来往,已是秘辛了。” 楚府之中,采采坐在案前,对面是一脸严肃的阿聂。 楚姜所写那张纸条置于案上,阿聂看一眼叹一口气。 “今夜必回,就这四个字,这是拿准了我不会告诉郎主呢。” 采采讪笑一声,“女郎说婶子您必是知情的,我才敢让女郎离去。” 阿聂白她一眼,她自然是知晓的,她的女郎,养在深闺十六年,哪一个不是哄着疼着她,偏一个山野郎君,与她争斗几回倒成了新鲜。 “她要走,你还能拦得了?也不知那小子是好在了何处,叫她如此痴迷了。” 越说她越气,往漏壶看了一眼,“再过半个时辰不回来,便去告诉郎主。” 她话音刚落,窗外便传来响动,采采忙跑过去开窗,就见楚姜笑盈盈地站在窗前,方晏立在她身后,看见阿聂,躬身行了一礼。 “阿聂,不要告诉父亲。”她正要翻窗,身后人便一把将她抱了起来,送进了屋中。 阿聂忙过来阖上了窗,低声催促道:“好了好了,天都快亮了,方郎君请回吧!” 窗外立刻传来一声“告辞”,阿聂却有些怀疑,拉开一点缝隙看了一眼,“当真走了?如此厉害?” 楚姜笑了笑,脱下大氅便要歇息,阿聂却回身上下打量着她,“虽说长安女子少受拘束,游玩也不拘时辰,可是往后,女郎再要如此,奴便要向郎主告状了。” 楚姜拉着她坐下,语气娇嗔,“阿聂今日不也知道?” 她顿时无言,半晌才叹了一口气,“女郎,金陵之事,不要带回了长安,方郎君无官无职,更谈不上什么门第,若不是方先生,您与他几辈子也搭不上干系的,若沉湎其中,将来郎主如何肯许?便是郎主疼爱您许了,大将军呢?如此天差地别,如何长久?楚氏这样的门庭,您该配的即便不是楚氏、杨氏、李氏,那也该是说得上的家族,该是长安数得上的俊彦。” 楚姜笑着听她说完,摇头道:“可是旁人不入眼,相处也是厌憎,阿聂,他日之事,他日再看,我不会伤父亲与舅舅的心,也……也不会伤他的心,将来事难测,长姐与姐夫行走天下之前,无人敢信女子亦有郦道元之志,那我又凭什么,将来就一定要循着什么门第嫁人?凭什么非要嫁一个有官有职的世家子弟?” 她声音渐沉,“阿聂,那样我不会甘心的,今日即便没有晏师兄,我也不会甘心的,我不该非要配什么门庭,我若是想去山水里自在,就能去看山看水,我若是想要嫁人,无论那人是贩夫走卒还是天潢贵胄,我看得上的我便能嫁。” 阿聂被她说得有些动容,伸手抚着她的发,“可是天下哪有这样简单的事呢?元娘久不在长安,便落了多少口实,那些人怕楚氏与左氏,当面与你笑声笑气,背地里却编了多少脏的臭的。” 楚姜拉下她的手轻拍几下,眼神无畏,“阿聂,我若怕他们几句口舌,前头十六年便白活了,长姐若怕他们的口舌,她许给父亲那句“长安纸贵”这辈子也实现不了,只有怯懦的人,才会畏惧他们的嘴舌。” 她淡淡一笑,“我不会怕,即便他日未得好景,我亦不悔今日。” 阿聂望着她的脸,终是笑叹了一声,笑眼里又有一点珠泪,似无奈也似妥协,“若是不悔,便不是枉费了。” 第79章 有婢似旧人 当长安来信催促刘呈尽快返京时,建始六年还尚未结束,此时左融新纳的一房小妾才刚刚抬进了门,顾媗娥刚诊出怀了两个月的身孕。 因这封信的到来,两府都不曾有多大的欣庆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