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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南枝 第19节

    入了冬,汴京便一日冷过一日,沈若筠住的院子早早起了炉子,她盖着毯子看账本,今年确实如陆蕴之前说的那样,是个极冷的冬日。

    这样的冬日,边境的纠纷就会随着寒冷裹挟饥饿,逼迫人也成为一只无法冬眠的兽类。冀北纠纷一日多过一日,可药物却是难以为继。连佘氏的家信里,都提到了“药供太差,又兼滴水成冰,军士遍生冻疮,年下或可办药送来。”

    沈若筠倒是会制冻疮膏,可时下急缺一味药材,便是硼砂,药铺也叫“月石坠”或“月石块”。这味药材并不昂贵但用处极大,内服可配“行军散”;外用可止肿痛,治生疮、溃疡。硼砂描写参考了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的《中华本草》。

    陆蕴这些日子在外面奔波,也是在收这个。

    只这味药材与别的药材不同,炮制原料矿砂一直被仁和堂垄断,市面上极难收到大量的硼砂。

    市售的硼砂不过百文一斤,沈家出到十倍之价,仁和堂却咬死不肯接这大生意。

    沈若筠与陆蕴都觉得这是周家是想拿硼砂与赵殊献功,也就只能少量收着。

    卧雪斋到年底一共赚了两万余两白银,已拿来陆续采买了大量的羊rou、棉衣与粮食送至冀北边关。虽不算多,但这是沈若筠的心意,想来沈听澜收到,会比家书还要暖些。

    腊八,正逢利月吉日,宁嘉长帝姬下降。

    因她是赵殊的嫡长女儿,这桩婚事可谓是轰动汴京。

    十里红妆已先期送往帝姬宅,因赵殊为长女置办的嫁妆远远超制,汴京居民夹道观之,无人不赞。

    赵月娘着纱縠禅衣,头戴龙凤花钗等肩冠。拜别父母,辞庙后泪眼婆娑离别住了近十七年的汴梁宫。

    人在宫里时,恨不得腋下生双翼,好有自由身。等临出宫时,才知她对即将要开始的新的生活无甚期待,步履沉重得像是要走进一滩死水里。

    沈若筠那日有些咳嗽,没能如约去观礼,倒也无甚可惜,想来等赵多络下降,还可以一观天子嫁女的。

    过了正月,又是一年上元节。

    沈若筠难得有几日抛下了账簿,她有三个余月未见赵玉屏了。赵玉屏也想她,早早就派了小厮送了信与她约至朱雀门。沈若筠照旧换了件白绫小袄并三折暗纹裙,因着今年天气实在是冷,出门前还披了件红色走毛边的斗篷。

    红斗篷式样寻常,汴京的小娘子几乎人手一件。

    因是节日,早园也下了些功夫,替她梳了近来流行的三环髻,簪了花草的闹蛾儿、珍珠小簪并一只翡翠华盛,耳间挂着对羊脂白玉的玉兰花花蕾耳饰。齐婆婆仍嫌她打扮得太素净,又取了只金麒麟的璎珞锁给她挂上。

    那麒麟做得很是精致,脚踩祥云,下垂挂八条细细的金流苏并金铃铛。

    “婆婆也不怕我出门被人打劫了去。”沈若筠由着她们打扮,忽想起来周季小时戴宝珠帽被拍花子拍走的事来。

    “有陆蕴呢。”齐婆婆十分放心,“有他在,这些年何曾叫你见过歹人?”

    这话说得一屋子的丫鬟婆子俱笑出声,反是沈若筠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你们在笑什么?”

    “听说多宝轩今日有灯谜,第一的可得多宝灯呢。”早园转移话题道,“咱们也去瞧瞧吧。”

    沈若筠出了门,就见陆蕴在马车处等她,今年仍是一身玄色衣袍,在暖色的灯下衬得人面若冠玉。他令沈若筠想起周沉与周季,也不知这三人站在一处,谁更英俊些。

    打量好一番,沈若筠私心觉得还是陆蕴好看,周季年纪小稍逊些,周沉只有来卧雪斋花银子时才有几分顺眼。

    “我不坐马车了。”沈若筠和陆蕴打招呼,“我要去朱雀门那里等郡姬,保康门人太多了,也先不去锦步帐了。”

    “带上林君他们。”

    “行。”沈若筠应了,“你去哪儿看灯?”

    “随便看看。”陆蕴又叮嘱她,“今年收成不好,街上必乱些、小偷拐子也多,若是丢了不甚要紧的东西也莫找了,省得分散,早些回来或去锦步帐。”

    沈若筠忽想起刚刚在屋里齐婆婆说的“何曾叫你见过歹人”,想到小时候,他都是把自己抱坐在肩上看灯的,没想到长大了还需要他cao心。

    “人多的地方更要注意些。”陆蕴又叮嘱林君,“莫要看丢了人。”

    “那你也好好玩。”沈若筠替林君答应了,又对陆蕴道,“你放心吧,我只与玉屏一道逛逛灯,一会儿就回保康门找你。”

    沈若筠带着一排跟班,到朱雀门时辰还尚早。因赵玉屏未到,沈若筠便想着要不要找个脚店,坐下边歇边等。

    “你们在这吃盏茶吧。”

    沈若筠对林君他们道,他们要跟一晚上,也是极累。

    一行人正在街边坐了,忽见街上走来一白衣飘飘的小郎君,提着盏琉璃绣球灯,正缓步靠近。

    面容俊俏的小郎君并编着宝珠璎珞的琉璃灯都极能吸引小娘子们的目光,惹得人群纷纷侧目,还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沈若筠原是看了两眼,等人走近时,才认出正是周季。只他穿得这样翩跹飘逸,也不知冷不冷。

    “又见面了呀。”周季与沈若筠打招呼,“真是巧了。”

    沈若筠想了想,“你是不是刚刚就一直跟在后面来着?”

    “哪有。”周季结巴了一声,把手里的琉璃绣球灯递给她,“这个灯送给你吧。”

    沈若筠没接,后退两步道,“无功不受禄。”

    周季执意要将手里的绣球灯递过去,他极浅的眸色在灯火下印出沈若筠的样子:“六年前,我拿了你一盏绣球灯,这是还你的。”

    沈若筠摆摆手:“无事,那盏灯送你了,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让我看看是什么宝贝,推来推去的。”刚下车的赵玉屏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噙笑看向两人。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呀。”

    她蹦蹦跳跳跑过来,身后跟着姜梅子、冰元子和两个年纪大的婆子。

    赵玉屏就着周三郎的手看了下琉璃绣球灯,啧啧叹道:“不错,是个好东西。”

    沈若筠轻笑了声:“还有你没见过的好东西么?”

    “阿筠……”赵玉屏亲切唤她,“今日还与我一处么?是不是约了别的什么人?”

    沈若筠含笑将她打量一遍:“我不是约了你这个佳人么?”

    “那他是谁呀?”赵玉屏坏笑道,两人手拉着手靠着一处说小话,“什么六年前的灯?”

    “这是周沉弟弟。”沈若筠凑在她耳边小声道,“周三郎,你小时候见过的。”

    “怎么哪哪都有他们周家的人?”赵玉屏嘟嘴,连带着看向周季的目光也极为不善。

    “我刚有事要与你说呢。”赵玉屏瞪一眼周季,周季被她看得莫名其妙。

    “我姊姊与周二郎的婚事黄了。”赵玉屏小声告诉沈若筠,“也不知为了什么,明明都要开始纳采了。”

    沈若筠点点头,也不怎么意外。回头时见周季还跟着她们,停了脚步叫他,“周三郎,我与郡姬要一道看灯去了,你莫要再跟着我们。”

    “我订了樊楼的包间。”周季忙道,“不若一起去樊楼吃浮元子吧?那里楼高,赏灯也极是不错。”

    赵玉屏往日除了画画,便最好美食。一听此话,眼里似立即亮了灯:“你真订到了樊楼?”

    “郡姬若是不信,随我一去便知。”

    沈若筠不欲与周季一处,十分心动的赵玉屏立即摇着沈若筠的胳膊撒娇:“阿筠,听说今日樊楼有怪味的浮元子,不若一起去吧。”

    见沈若筠仍不说话,赵玉屏继续摇她:“阿筠,我出来一趟可不如你容易的。”

    沈若筠笑点她冻得红红的鼻尖:“那可算你与他人约黄昏后。”

    “谁要与他约呀。”赵玉屏吐舌,旋即正色与周季道,“今日去樊楼,我们只是与你拼个雅阁,现在我与阿筠逛灯,你也不要与我们太近。”

    周季都答应了,仍是在看沈若筠。

    沈若筠与赵玉屏在前面走,赵玉屏见她兴致缺缺,“你很讨厌周三郎么?”

    “也不是。”沈若筠回头,确认周季听不到,才小声说,“周家人视我如洪水猛兽,何必去自讨人嫌,说出来还丢我沈家脸面。”

    赵玉屏平日参加的宴会多,自然是听过一些夫人是如何讨论沈若筠的。上个月月初乡宁侯嫁女,母妃带她们去看晒嫁妆。女眷们待在一起,就喜欢讨论嫁娶的事。琅琊王府的吴王妃忽问母妃,说在御园时,与小郡姬一起的,可是沈家的女孩儿。

    母妃还没回答,就听乡宁侯夫人轻笑道,说她刚回汴京,不认得也是寻常,那正是沈家二姑娘。

    吴王妃又问了句,太府寺少卿家米夫人便与吴王妃说,沈家无人教养,能是个什么样儿的,语气间极为鄙夷。

    赵玉屏与沈若筠关系极好,平日在家时,便是赵香巧说了沈若筠什么不好听的话,赵玉屏都要与她争辩一二。听得米夫人这样说,当下便回嘴:“阿筠人极好。”

    乡宁侯幼女站在母亲身边不服道:“她有什么好?能比得过我姊么?”

    赵玉屏打量她,丝毫不客气:“旁的不说,她比你与你姊姊都好看许多。”

    满屋女眷俱是笑了,母妃轻责她,令她不许插话。那厢乡宁侯夫人笑道,小郡姬且等着看,就算她家女儿貌如嫫母,也比沈家的女儿好嫁呐。

    回去的路上,又被赵香巧指责了一通,赵玉屏却无心与她斗嘴。她已察觉到母妃、长姊和那一屋子的贵夫人间似有一种默契,她们好像都觉得沈若筠不好。

    赵玉屏想不明白她们怎会如此想,偏这事又不能问阿筠。

    “有眼不识金镶玉。”赵玉屏愤愤,“我们阿筠有什么不好的。”

    “无需安慰我。”沈若筠压低了声,“我比多络自在些,可以不嫁人。”

    两个人在路边挑花灯,赵玉屏照旧选兔子灯,沈若筠笑她年年都是这个。

    “这个是留给多络的。”赵玉屏将灯递给姜梅子,“也不知她何日能与我们一同出来赏灯。”

    沈若筠想了想却是笑了,“再过几年,她下降,你也成亲了……说不定倒是可以一处看灯,只是不知你们是更愿意与自己夫君看灯,还是与我看灯呢?”

    “自然是我们一起啊。”赵玉屏不假思索道。

    还不知在哪儿的“夫君”,当即被赵玉屏抛弃掉了。

    周季一直跟着二人,许是真的穿得太少,还打了个喷嚏。

    沈若筠挑了一盏怪里怪气的金鱼灯,三人慢悠悠逛到樊楼时,只见东、西、南、北、中五座三层楼阁构成的樊楼灯火通明,楼层间飞桥栏槛、明暗相通。樊楼的设定参考了《东京梦华录》:“三层相高、五楼相向、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

    仔细一瞧,廊下挂着一排各式各样的大花灯,珠帘绣额,灯烛晃耀,令人恍若置身仙境。

    不愧为汴京第一宴饮之地。

    沈若筠平日来樊楼来得少,去丰乐楼更多一些。丰乐楼与樊楼其实也是一家,只丰乐楼更重菜肴,而樊楼不仅是个食肆,更是宴饮之地,还有许多陪侍宴饮的歌舞节目。

    想来今宵,此处更是宴饮达旦,歌舞升平。

    周季到了此处,便上前领着两人。他早在两月前就订下可以观灯景的包间,现下一行人由行菜领着,去了三楼。

    周季预订的是个中等大小的雅阁,进去的第一道门是外间,两边各有小门隔间,是仆从待的地方。隔音效果极好,可摇铃叫人。

    第二道门就是雅阁正厅,连着一处露台。

    这种设计很是巧妙,在走廊时不见各家仆从,无法猜测阁内人的身份。里面又有二道门,极适合谈些私密事。

    沈若筠与赵玉屏一起先去了露台赏灯,看着满城的烟火在寒风中摇曳生辉,下方街道车水马龙,恍若天上人间,确实别有趣味。

    周季拿着行菜给的菜单,唤她们先点菜,问要吃什么样的浮元子。

    赵玉屏要来厚厚的单子,除了节日的浮元子,还点了一品酥、二色莲子羹、绣吹鹅、香螺脍、鹅鸭排蒸荔枝腰子、烧臆子,莲花鸭签……若不是沈若筠拦着,恐一整本菜单都要被她点一遍。

    沈若筠倒是跟着早园去看了一道门口的小隔间,发现里面布置也是精致,也有酒桌。沈若筠便叫她们一屋子点菜歇脚,林君他们在另一屋里也用些酒菜。

    周季豪气点了樊楼的名酒琬醑,可偏偏人不胜酒力,两口下肚,脸上便泛起红来,更显面若春桃,眸如秋水。

    沈若筠看着,与赵玉屏默契对视一眼,两人虽未说话,心里想的却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