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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后来开发商和政府和解,补办了各种手续,艺术园区又恢复运营,但那场无言的战争旷日持久,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园区里的店铺纷纷倒闭歇业,林韧闭店后偶尔回来取东西,印象里,楼上画室的招牌始终亮着。 “应该是亏了很多钱,”林韧边喝酒边回忆起合同上那个令人咋舌的转让金,“也不知道现在挣回来没有。” 一直到他说完,夏炎手中的酒杯也不知不觉间见底,思维开始变得迟缓,久久沉默着。 林韧是喝过酒后话会变多的人,他接着说道:“不过他应该也不在意。” “为什么?”夏炎缓声问道。 看到合同后,林韧当场酒劲上涌,非拉着陆周瑜去找画室的原老板理论,控诉他讹人,却被拦下了。 “他说‘亏就亏了,能开一天是一天’,听听,这什么话,钱是这么糟蹋的吗。” 最后一口酒饮尽,夏炎把酒杯放回吧台,扯开嘴角笑笑,说:“是啊,什么话。” 林韧大约一直认为他们早就不联系、不见面了,像所有渐行渐远的朋友一样,因此再见到两人颇为感慨,说一定要打个应景的鼓。 餐厅中央的演出台上有架DW收藏家系列的军鼓,价值不菲,是他花一整年的收入买来的。 “有什么想听的吗?” “我不懂这个,”夏炎手撑在吧台,摇摇晃晃跳下高脚凳,又说:“如果可以,能不能敲安静一点的曲子,我有话想跟他说。” “当然可以。”林韧将围裙解下。 “谢谢林哥,我先去吃饭。” 夏炎背对林韧摆摆手,脚步有些虚浮地往回走,走出几步,才发觉自己有点醉了,思绪也茫茫然,一通对话翻来覆去在脑海里回播。 怎么不醉个彻底,他想,最好醉到能抛却顾虑,将所有疑问一并倒出来。 管他有没有答案,管他答案是什么。 他迫切地需要一个出口。 东摇西摆地走回座位,菜已经上齐,陆周瑜一通电话还未结束,一手握着铅笔,在小票背面写写画画。从对话中,夏炎听出似乎是某个艺术装置在运行时数据出错,很紧急的样子。 见他坐回来,陆周瑜停下笔,指指手机说:“抱歉,马上就好。” 夏炎摆手,轻声道:“没事没事。” 演出台上,林韧正在做准备工作,鼓槌轻轻敲击镲片,发出摇曳的金属颤音,如同万物归一时的一缕哀乐,而后一切化为虚无。 餐厅里忽然安静下去,因此啤酒沫破裂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夏炎捧起杯壁上挂满水珠的啤酒杯,小口喝着。大约是刚喝过烈性酒的缘故,啤酒入嘴反而有股甘甜,像在喝泉水。 他一口一口吞咽,直至手腕被一股温热的力道握住,才发觉浑身冰凉。 从堪比脸大的杯口中抬起脸,陆周瑜不知道什么时候挂了电话,上半身前倾,另一只手从他手里拿过酒杯,放在自己那侧。 “再喝就醉了。” “我已经醉了。”夏炎实话实说,“你的手很热,但我很冷。” 佐证一般,夏炎反手攥住陆周瑜的手背,用手心捂他的指骨,“凉吗?” 几秒之后,手心一空,随即被塞进一把叉子,“冷就别喝了,吃饭。” 喝了一肚子酒,夏炎吃不下任何东西,只觉得酒精在体内翻滚、蒸腾,他伸长胳膊去夺酒杯,刚拿在手里,又被轻飘飘地抽走。 陆周瑜举高酒杯,直视他良久才问:“这么想喝?” “想。”夏炎恳求道:“你给我吧。” 陆周瑜不说话,也不再看他,将酒杯放到眼前,来回晃了晃,然后仰头一口气喝尽。 夏炎只看到他上下剧烈滚动的喉结,有一滴酒珠从下颌滚落,迤逦地途径脖颈,最后没进领口,洇湿一小块布料。 他也跟着吞咽了一下。 “没了,”陆周瑜放下酒杯,平静地对他说,“先吃饭。” 夏炎慢吞吞拿起餐具,突然问:“你是不是要走了?” “你想跟我说的不就是这个吗,”见陆周瑜没有出声,他开始自问自答,“我知道了。” 酒精真是个好东西,夏炎想,以至于他说出这句话时,原本抗拒的心绪却异常平静坦然。 像个旁观者,冷静地陈述出事实。 “不是,”陆周瑜放下餐具,从桌面另一边看着他,似乎有些无奈,“你喝醉了,我说什么你能记住吗?” “我不知道,我喝醉了。”夏炎左支右绌,又不想轻易结束话题,断断续续地支吾着,直到手中被塞入一杯温热的柠檬水。 “不想吃饭就多喝水,等你酒醒了我们再说。” “我不想醒。”夏炎闭了闭眼,“你不说,那我问。” 他不想再如履如临、蛇行鼠步,不想一肚子疑问又装作若无其事,不想只当朋友,不想就这么轻飘飘说再见。 “好,你问。”陆周瑜笑笑,态度是对待醉鬼的温良。 “你得如实回答,你保证。” “我保证。” 夏炎往桌面上趴了趴,把脸贴在上面,贴完右边贴左边,直到脸颊都麻木了,才直起身,双手交叠在桌面上,也做出一副正经的谈判模样。 “为什么把楼上的画室买下来了?”他听到自己这么问,不对,明明第一个问题应该是‘你不是说七年都没回来过吗’,但是已经来不及修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