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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欣愉看到那张长案,像是能感觉到阴沉木极致的光滑和冰冷,她早已想象过无数次,直至此刻,触手可及。 “林师傅,没收徒弟啊”她走进去,轻声玩笑。 林翼仍旧望着她,一点一点地认着,像是在找她哪里变了,哪里还跟从前一样,又好像只是难以置信。 她走到近旁,他才起身。一只三花从他膝头跳下来,轻捷地落地。他眼睛看着猫,避开她的目光,笑说:“这是小金。”却掩饰不去声音里的沙哑。 而她只是看着他,伸手抚摸他的脸,他无法控制的表情,展开的眉头,微红的双眼,以及其中模糊了的泪光。 “你明明已经找到我了,为什么还是要等我来找你呢”她轻声地问,拇指抹过他眼睛下面潮湿的皮肤。 他睫毛颤动,像是终于回过神,意识到她是实实在在的一个人,而不是出自于他的想象。只此一念,便再难自已。他一把拥紧了她,却又低头埋首在她掌中,是最有力,也最脆弱的动作。而她也任由自己跌进去,跌进那副熟悉的身体,那双手,以及那种心跳的节奏,如温暖的海水灌涌,没了顶。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会来了”她问。 他不答,只是贴着她耳语:“戒指呢” 果然看见了,她没戴在手上。她勾唇,无声地笑,回嘴说:“是你摘下来的。” “在哪儿我再给你戴起来……”他低头吻着,找着,喃喃地说,“在哪儿……在哪儿呢” 她推他,不让他找,但他索性把她的手包进掌中,一同摸索,直到发现她旗袍前襟下面那个小小的坚硬的圆环。是那枚素金圈,她用丝绳串起来,一直戴着。他找到了,两人的手叠在一起,覆在那上面,而后十指交握。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会来了”她又问了一遍。 “但是你来了……”他只是道,只是吻她,眼里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她一定会来,他们一定会在一起。 与过去的无数次一样,她感到窒息,却又觉得这便是她的空气。 自那一日起,钟欣愉和林翼谈了好一阵的恋爱,是因为不愿跟周围的人解释,也是因为他们自己想要这么做。 他们就像任何一对普通的男女那样约会,一起吃饭,散步,跳舞,看电影,或者只是躲在他店铺楼上的房间里。唐楼的格式与血巷有些相似,房间的窗户上同样装着百叶帘。但南方的阳光穿透进来,看起来却又与上海的不同,微微带着些暖色调,在两人身上投下特别的光影。他们不辨晨昏地zuoai,而后静静相拥,过完那一点浮生偷闲的时光。 离开同风轩,她还是回到罗便臣道的宿舍里。 林翼每天早上过去接她,陪她把阿念送到幼稚园,阿渡送进学校,再陪她走到文咸东街的中国银行上班。 一开始,阿渡和阿念不喜欢他,总觉得他是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一个人,非得挤在她们三个人中间。 但他时常去接她们放学,把她们带到他店里去。阿渡做功课,他教阿念写字,有时还教她们画几笔画。 总是国画小品里最常见的那几样,梅兰竹菊,花鸟虫鱼,但教法不像齐师傅当年那么古板。他给她们预备了各自的毛笔,从不吝啬颜料,随她们涂得满纸斑斓。 他也问阿渡学校里教些什么功课,告诉她说自己没有上过学。阿渡惊讶,因为他写得那样一手好字,又兼同情,便也开始教他,给他看她的课本,给他讲学校发生的事。 等到钟欣愉下了班,便会走路到中环他店里,每次都能看见他们在一起,三个人,一只猫,画画,写字,讲故事。 她喜欢在门口站上片刻,静静看着。她其实早知道他们会合得来,但还是意外自己竟然真的过上了这样的生活,琐碎,平静,却也美好。 1946 年底,他们在香港办了婚礼。 那位侨领自认为是介绍人,中行香港分行的郑经理给他们证婚。 现成的婚书到处都有卖,比从前的更加精美,有彩印的底色,上面是鸳鸯和并蒂莲。 但林翼却特为去定做了一个卷轴,还是齐云斋的样子,还是那一句——赤绳早系,白首永偕。此证! 他们又一同把名字添进去,林翼,钟欣愉,后头还跟着一长串的签名,介绍人,证婚人,主婚人,最后盖上红印。 他写着,侧首看她一眼,无声地笑。她发现自己竟能明白他的意思,这一回不是写着玩儿的了。 他们在酒楼摆了喜宴,是照香港本地的规矩,客人们下午就来了,摆开桌子打麻将,一直打了大半个晚上才开席。她穿大红绣金的褂裙,他也是一身长衫马褂,一桌一桌地敬酒。 等到席散,他喝多了,醉卧在床上。她支肘在旁边看着他,或许也是酒精的作用,只觉又回到了很久以前,起了少时的性子,食指描过他的眉眼,逗着他问:“从前那张婚书呢” “烧了……离开上海去日本之前……”他回答,睁开眼在灯下看着她,伸手抚摸她的脸颊。 她好像立刻就能想象到那个场景,黑夜寂寂,他一个人,嘶一声划亮一支火柴,引燃那副卷轴,火焰蜿蜒成一条金线,一点点吞没他们的名字,卷曲,化灰,成烟…… 她不愿再想下去了,用盖头蒙上他的眼睛,隔着那一层丝绸吻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