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炉香 第1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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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百年之后,他就不在人世了,但是他收的徒弟或徒孙,还是能度它们往生。 向盈又问:“送去哪儿?” 贞观道:“浮池山。” “那里是个亢阴之地,”大弟子接过贞观封好的魂幡,接话道,“师父好多年前找到的地方,正适合安顿这些无主亡灵。” “师兄,浮池山在哪里?” “离长安挺近,离这儿嘛,就得一千多里地。” “要送去这么远吗?” “嗯!”大弟子应声,顺口诌了句,“所以咱们这应该就叫,千里送灵。” 送往千里之外的浮池山。 沿途白骨敝野,浓重的血腥气日益凝聚成怨煞,飘于上空,阴翳久久不散。贞观于乱世中奔走数载,封幡送灵,驱散阴翳,安顿过数万名无主怨魂。 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山河逐渐平定,这样的乱象也逐渐开始扭转。朝廷听闻民间有三名师徒,在乱世中替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和遭遇横祸的老百姓收尸,常常会打一些薄皮棺材,或帮助一些坍塌的民房修缮。 此举大善,传到朝廷耳中,便传召他们入宫行赏。 那年正值寒冬,天降大雪,贞观守在亢阴之地,竖起第两万七千八百八十一张魂幡,因为长年累月的cao持,他被戾气伤了底子,身体越来越不御寒,一整年都透着病气,却仍旧坚持不懈的坐在石台上开经度灵。 因着病体不适,身染煞疾,贞观拒了隆恩,只让两名弟子入宫面圣。自己则长久的立在原地,遥望长安所在的方向,双目空茫。 “长安——”他低喃一句,自言自语,眼里尽是悲凉,他想起一些太令人难过的往事,成了他的执念和心结,“我师父,就折在那里。” 自此,他从未再踏入长安城半步。 后来,这两名弟子各取所长,一个担任太祝,负责祠祀;一个本为匠籍,入工部,督促营造。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2-13 20:17:18~2021-12-16 18:37: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age、fanlier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橘子辉煌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3章 寒风凛冽,刀割般划在脸上,正月的祭祀大典刚刚结束,宫人逐渐散了,祭坛之侧的燔柴炉内还烧着牲畜。 向盈步下台阶,命侍从准备马车,连夜赶往浮池山。 她的师兄在山上为师父建了座道舍,这里便成了贞观的常居之所。 屋内燃着烛火,一道身影投射在窗扉上,向盈立在门外,盯着这道孤影看了许久,一时竟不敢惊扰里面的人。 曾有同僚问起过:太祝的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思起在尸山血海中抚琴的贞观,谈不上人物,向盈说了四个字:“鹤骨松姿。” 直到飞雪染白了青丝,向盈听得屋内人几声隐忍的咳嗽,才回过神,推开那扇门:“师兄南下了,今年岁旦,我陪师父过。” 贞观抬眸,面色苍白。 炉子上烹着一壶滚沸的茶,桌案前摊开一本经,贞观正欲开口,又是一阵闷咳。 向盈立刻掩上门,将风雪阻挡在外,然后打开拎来的食盒:“这是御膳房做的糕点,特意带来给师父尝尝。前两日我派人给师父送了冬衣,师父怎么不披上?” 贞观目光刺在她身上,冷声问:“你去过辰州溆浦?” 向盈端糕点的手一滞,面上堆着笑:“师兄真能跟您告状。” 贞观寒了脸:“你去溆浦做什么?” “我只是回一趟自己的故乡,回去祭祖,师父作何不高兴?” 贞观的手重重拍在桌案上,愤怒她至今都还在撒谎:“向盈!” 向盈神色自若,不紧不慢的把几式糕点摆上桌,语气轻柔:“我的印象中,师父一直都是个温和的人,还从未与我生过气。”她递一双竹筷过去,眼中蕴含笑意,“您先尝尝吧。” 贞观没接:“你派人守在溆水之滨,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向盈望着贞观,扯了扯嘴角,半点心虚都没有:“我能打什么主意?” 贞观沉默的看着她,眼中是山雨欲来的阴翳。 “为什么师父从来都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也不愿意对我们多笑一笑?”向盈转了话头,又扯了扯嘴角,自问自答道,“也是,您这样菩萨心肠的一个人,看尽世间生死,日以继夜都顾着替别人难过伤神,还怎么笑得出来?”这么多年,向盈实在了解他,“您这性子,早晚把自己给愁死,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死都死了,你何不试着看开些。” “无关紧要的人?”这是说的什么话! “您看您,就是这样,我真的一点都不希望,有一天看到您抑郁而终。” 贞观一口气没喘匀,拳头抵着嘴角剧烈咳嗽起来。 向盈忙给他斟茶,沸水兑入半杯凉茶中,温度中和得刚刚好:“今日岁旦,我不是过来气您的,您这本来就病着,就该好生休养。” 她说:“自我一进门,您就开始责问我,怎么师兄说什么您都信?” “向盈……咳……咳……” 贞观端着杯子的手不住颤抖,茶水洒出来,泼湿了指节。向盈掏帕子替他拭手,被贞观拂开了,他强忍住一波干咳:“你拜我为师,究竟存着怎样的心思?” 向盈轻笑一声:“连这个都要质疑了?您就这么不信任我呀?” 贞观气得浑身直抖,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一盏茶朝她砸过去。 向盈偏头躲开了,茶盏在门边碎成几块,她瞥一眼碎片,嘴角的笑意逐渐冷下去。 贞观怒不可遏,他头一次如此大动肝火:“你往沅江投了多少条性命?你今天还敢欺瞒我!” 向盈面无表情,坐姿端正,就像说起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师兄竟会背着我多嘴多舌,大过年的还给您添堵。” “即便唐虞一个字不说,你当你做的这些事能瞒得过我?!” 向盈不忘恭维:“师父手眼通天,自是瞒不过的。可我投进去的都是俘虏,是有罪之人,是朝廷本来就要处决的。”她顿了顿,垂下眼睑,淡漠道,“反正怎样都是死……” “所以你将这些人全部投进沅江,你这么做——究竟想干什么?!” 向盈眨了眨眼睛,那双黑眸无辜极了:“不是跟师父说过了么,我去祭祖啊。” 贞观瞠目,难以置信的瞪着她,像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他双唇翕张,几乎发不出声音:“祭祖?” 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你用这些人——祭祖?” 向盈答得理所应当:“对呀,我身为族中巫傩,这么些年漂泊在外,理应回乡行傩仪祭祀先祖。” “这就是你们的祭祖方式?” 向盈闻言却笑出了声:“我们?对,你们汉人,称我们为五溪蛮,不受王化。呵……我一直以为师父跟他们任何人都不一样,师父心怀苍生,对谁都一视同仁,结果没想到,师父对我们也存在这么大的偏见。” 贞观却难理解了:“我有什么偏见?” “您自从得知我的身份来历,就认定我有企图,所以您让师兄盯着我,然后处处提防我。” 贞观怒急攻心:“我那是交代唐虞好生照看你,要在长安城谋差,绝不能出任何岔子,否则就是性命之忧!” 谁料唐虞竟看出了问题。 很多次,很多回,贞观都选择信任她,庇护她。 当年那么小一个姑娘,眼睛比山涧的清泉还要澄澈,口口声声跟在他身边叫了他许多年师父的人,怎么会有坏心呢? 那段日子,无论行坐躺卧,贞观常常质疑到失神:“阿盈能有什么坏心呢?” 那孩子,向来尊师重道,心性纯良。 直到现在,直到这一刻,贞观盯着熟悉且陌生的徒弟,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做了一件,令他完全无法接受的事。 她甚至还反过来质问起自己这位菩萨心肠的师父:“不可以吗?你们可以用我的族人为王朝献祭,换我用几颗人头祭祀我的先祖,难道不可以吗?!” 贞观只觉得心疼到痛心:“阿盈,你别一错再错……” 她现在哪里还听得进劝诫,截断对方的话:“饶是我再有错,您也别动这么大气性,气坏了身子,那这一山的怨灵,谁担得住?” 贞观长久地直视她,眼尾发红。 向盈被他看得如芒刺背:“师父……” 贞观冷了心肠:“别叫我师父!” 向盈蓦然仰头:“不叫师父叫什么?” “你走吧。”贞观偏过头,不再看她,“从今往后……” 不等贞观说完,向盈腾地站起身,寒着脸打断:“我走。” 说着立即转身。 “东西带走。” 向盈依言照做,这时候倒是顺从得很,将食盒拎出门,递给守在外头的侍从:“回长安。” 侍从接过食盒,打开盖子看了一眼,一口没动:“这糕点,要不要搁在门口……” 向盈摇摇头,淡声道:“不领情算了。” “先生责备你了?” 能不责备么,其实来之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她料到了:“说了几句气话。” 向盈始终波澜不惊,想着贞观方才的态度,和最后那句没能说出口的气话:从今往后…… 她权当这是那位的气话,坐上马车,想着等哪天他的气消了…… 可是她没等到贞观消气,那时刚闹完元宵,向盈于子夜收到消息:贞观独自去了辰州溆浦。 那一年,大雪纷飞,数十名戴着傩神面具的侲子冲出长安城,铁蹄踏千里冰川,急奔辰州。 辰州溆水之滨有重兵把守,向盈带人赶到的时候,贞观已经倒在血泊中,浑身都是深深浅浅的刀箭伤。 她下的命令,近溆水者杀无赦。 侍从策马冲入包围圈,手持令牌高喊一声:“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