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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案本 第300节

    贺氏总部的建筑群比志隆娱乐总部更加气派,入口处的保安应该是个退役军人,一米八几的个子,站姿笔挺,着装肃练。

    谢清呈告知了自己的来意之后,保安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客气道:“您稍等,我先联系一下贺总的秘书。”

    谢清呈倒也没想过自己若是以一个普通大学教授的身份见贺予,那是几乎不可能的,保安嘴里的“贺总”听起来非常陌生,与那个除夕夜会坐在他家门口嗦牛rou粉的小伙子仿佛并不是同一个人。

    秘书倒是很快给了保安回应,保安原本态度就挺好的,挂了电话之后更是恭敬,立刻安排了接驳车,送谢清呈去了园区总部大楼。

    电梯一路向上,在巍峨的摩天大楼顶层,贺予的秘书恭候在那里。谢清呈认识她,她原本是贺继威的秘书,贺予上位后,并没有将她辞退更换。

    “谢教授,您好,请您随我来。”

    谢清呈跟着她走过回廊,大厅,再进回廊,然后到了会客厅。他在会客厅里遇见了几个眼熟的贵妇和富商,想了一下,这些人是在谢雪的婚礼上见过的,还有一个,是当时在机场便利店说他闲话的阔太太。

    这些人讲究当面上的客气,每个人几乎都是“虚与委蛇”这四个字修成的画皮妖孽,乍然见了谢清呈,他们互相交换了个眼神,还是笑着站起来打招呼。

    “谢教授。”为首的居然是那个机场论他为男色的太太。

    她虽喜嚼舌根,但深知谢清呈既是卫家三少奶奶的大哥,又是如今这位贺总的男人,能讨好还是要讨好的,她还指望着贺予与他们新谈的合作能多让一两个点的利呢。

    “幸会幸会。”太太热络地笑道。

    谢清呈漠然看了她一眼,没有伸手与她相握。

    太太的手于是尴尬地悬在半空,最后讪讪笑了两下,垂下了。

    等到秘书请谢清呈去了另一处休息室,这位太太便小声嘀咕:“拽什么拽啊,sao货,真当贺少成了贺总之后还能再要你?”

    但其实谢清呈不与她握手,完全就是因为不喜欢她,他已经很累了,不想把精力浪费在与不喜欢的人做样子上。

    他在沪医科当医生的时候就这样,从来也没变过。

    如今只是因为贺予的身份换了,他可以被人背后诟病的地方,就好像又多了一点。

    “您请坐,我给您倒茶。”秘书从容地安排着一系列的事宜,“这间是贺总的私人办公室,他手上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处理完,他请您在这里稍等,大概半个小时后他就过来。”

    茶递上了,居然是不怎么昂贵,但谢清呈非常喜欢喝的藏茶雪地冷香。

    “这是贺总特意让我为您泡的。他说怕您喝不惯别的茶。”秘书见谢清呈看了眼茶盒包装,恭敬道,“您要是有什么需要,请随时叫我。那我先不打扰您了。”

    这间办公室是刚收拾出来的,但确实能看出贺予常在这里工作。

    书架上的书不多,能看到几本编导相关的作品,还有一本《夜莺集》。办公桌上的电脑是锁屏状态,电脑桌边堆积着一些打印出来的资料,鼠标旁有一只设计简单的咖啡杯,里面是饮了一半的苦咖。

    谢清呈坐在座位上,一边等着贺予处理完事情回来,一边想着一会儿应该问贺予一些什么,怎么问。

    办公室的窗户开了一道窄口透气,夏日的风溜了进来,书桌上散乱的纸页被吹落了,有几页飘在了谢清呈脚边。谢清呈拾起来,扫了一眼——是一些无关痛痒的涂鸦,以及随手写的零散字句。

    他一眼就看见了“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ten in water”,心里很不是滋味,正打算把这些纸页物归原位,就发现那些凌乱的随手笔画中,有一段他非常熟悉的文字。

    那段文字竟是……

    看清内容的那一刻,谢清呈的心跳出现了短暂的停顿,他僵坐当场,瞬间怔住了。

    半小时后,贺予一进办公室,目光就穿过所有东西,径自落在了谢清呈身上,因为光线的原因,他没有注意到谢清呈的脸色非常苍白。

    “谢哥。”贺予温和道,“我手机开会的时候调成飞行了,没有收到你的消息,我没想到你会来这里找我,出什么事了吗?”

    谢清呈控制了自己的情绪,沉声道:“你坐吧。”

    贺予愣了一下,而后垂了眼睑微微笑了。

    谢清呈是个教授,而且是那种能力非常突出的高知教授,在那之前,也是门诊需要抢号的优秀医生。

    贺予以前听哪个媒婆说过,医生和老师,往往是心气最高的两类人,看似沉稳庄重,但举手投足,言谈之间,自然而然就容易流露出一种不经意的高高在上。他以前觉得这里的高高在上是贬意,认为谢清呈确实一副拽得二五八万的样子,好像全世界都得给他老人家跪下来叫爹。

    现在他早就不觉得了,他认为那是一种沉冷而高贵的气质,落在谢清呈眉眼间,很衬他。

    再者说,谢清呈这样也是情有可原的,正常人对待医生或者老师都是恭恭敬敬的,那久而久之,他们能不习惯了开口“你坐吧”,闭口“你说吧”吗?也没什么恶意,习以为常了而已。

    于是这几天让合作方看着都头疼胆寒,半点也不好拿捏的贺总就真的乖乖地在他谢医生面前坐下了。

    “我想和你谈点事情。”谢清呈靠在椅子上,秀长的十指交握着,开门见山道。

    贺予眸色微动:“关于什么?”

    “关于rn-13。”

    “……”贺予静了须臾,“为什么忽然想谈这个?”

    谢清呈:“我最近发现了一些线索。”

    “嗯。”

    “也许和你母亲会有关联。”

    “……”

    “你接了贺继威的位置之后,应该看到了很多从前看不到的东西。”

    “这个,确实是这样。”贺予道,“但如果你的意思是觉得我们公司涉足rn-13,那是完全没有的事情。”

    谢清呈没有打算和贺予绕什么弯子,他问:“你在盯原本属于你母亲管辖的国际业务时,没有发现过任何异样吗?”

    “没有。”贺予说,“集团的业务一直很规矩,没有触犯过任何一个国家的法律。我不知道你是在哪里听说了什么,但你既然来问我了,那么这些就是我的回答。”

    他对谢清呈说话的声音依旧很温柔,依旧很耐心,然而这些却不是谢清呈想要的。

    因为谢清呈知道他没有说实话。

    刚才被风吹落的纸张上,除了那些零散涂鸦外,还有一些残缺不全的化学方程式。贺予不是理工科出身,他记不全那么复杂的式子,而且他只是出神时随手写的那么一部分,所以他可能并未在意,不觉得这样残损的内容会有谁看得懂。

    但谢清呈看懂了。

    那竟是与听话水相关的方程式……

    “你对我说的是真话吗?”

    贺予看着他:“是真的。”

    “……”谢清呈合上眼眸。

    这个男孩就是这样,一旦他心里藏着什么事,不打算和你说的时候,他的嘴就会非常严,无论对谁他都能以沉默与谎言来应对。哪怕谢清呈直接质疑他为什么会写听话水相关的方程式,他也是断然不会回答的,连逼问都不必要。

    谢清呈道:“那好,贺予。我告诉你,无论过去或者是未来,如果有人和你说,rn-13导致的精神埃博拉有彻底治愈的方法,你都不要相信。那是假的,无论和你说这句话的那个人是谁,都是在欺骗你。”

    “你不要忘记,那个组织害过多少人,你自己又有多少次是勉强从他们的手底下死里逃生的。”

    谢清呈顿了顿,目光仿佛要刺进贺予的眼底。

    “我请你一定不要去,与虎谋皮。”

    贺予安静了好一会儿,说:“谢哥,我不会的,你要相信我。”

    见谢清呈剑眉未展,他又补了一句——

    “我知道,你很容易相信贺予,却很难相信贺总。但是我在你面前,会一直都是贺予,我希望你能知道这是我的真心。”

    谢清呈注视着他:“那么我希望你今天说的每一句,都是你的真心。”

    贺予的笑容微微僵了一下。

    对面男人的眼睛犹如琉璃镜,他对着镜子,重新把自己略显僵硬的笑痕调整至无懈可击。

    谢清呈对今天的谈话可谓无比失望,但面对这样滴水不漏的贺予,其实谁也没有办法撬出他的真心。

    于是在又浅聊了几句后,谢清呈最终还是起身准备走了,然而手尚未触碰到门把手,就听到贺予在后面唤住了他。

    “谢清呈。”

    谢清呈的指尖已碰在冰冷的金属把手上。

    贺予在他身后问:“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病入膏肓,我只是想活下来,而我活下来的办法只能是你口中的与虎谋皮,你会原谅我吗?”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响着,屋子里安静到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音。

    贺予站起来,望着谢清呈依旧高大,但已非常消瘦的背影。

    “我会在你的对立面。”谢清呈的声音传来,平静地没有一丝觳纹,却又好像压抑着一整个深渊的伤心。

    他微微侧过头,在推门之前,最后看了贺予一眼。

    “所以请你不要去。”

    .

    是夜。

    贺予立在别墅的书房窗边,看着远处大片的人工草坪与湖景,夜里的风微泛着些凉,他抬手叠了一只纸飞机,凭着风力丢掷了出去。纸飞机穿越过了整个草坪,栖在了楼下的无尽夏绣球花丛里。

    绣球花开得很庄重,他又看了一会儿,然后坐下来,拿了一支笔,坐在书桌前写了些东西。

    内容不算太长,然而他反复斟酌了很久,当明月从天空的侧边移至当空而悬时,他终于放下了笔,想了想,把这张纸夹在了书桌上的《世界罕见病》大全里,那里面已经夹了很多信纸了,这是最后一页。

    “笃笃笃。”他刚完成这件事,书房门就被扣响了。

    贺予:“进。”

    门缝后头露出了吕芝书尽管虚弱,却还是堆着伪笑的脸。她此时很像是连锁快餐厅橱窗里摆着的套餐模型,一眼就能瞧出假,油汪汪的肥rou上还蒙着些灰尘。

    “贺予,在忙呢?mama给你冲了一杯热可可……”

    “放着吧。”贺予说,“然后去休息。”

    吕芝书很忐忑。

    贺继威走后,她原本是想让贺予继承的权力被架空掉的,谁知贺予年纪轻轻,手段却比他父亲当年狠毒得多。她那一阵子又虚弱得厉害,等回过劲来,她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贺予了,反倒是被他抢了先机,甚至还截控了原本全权由她负责的海外业务。

    她知道这件事之后,在病榻上辗转难眠,生怕贺予发现那些业务中被掩藏的罪恶。

    贺继威头七的第二天夜里,贺予破天荒地,单独来找她了——她的秘密果然没有瞒住,贺予发现了她对外来往的货源里有黄志龙用的那种听话水药物……

    吕芝书在他把那一页证据甩到她面前时,几乎是肝胆俱裂。

    她差一点就完了。

    得亏商人jian猾,她做了那么多年生意,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几乎抽空了身体里每一个细胞的菁华,逼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她声泪俱下地说自己只是想有人能研发出彻底根治rn-13的特效药,所以才会与段闻那些外国的企业有地下交易。她说她不但是为了贺予,也是为了她自己。她受够了自己日益严重的肥痴,丑陋……心理崩坏……面目全非。

    她说,我只是想好好活着,就像你爸爸最早遇到我的那个时候那样。

    她又问,贺予,难道你不想好好活着吗?

    你这一辈子,你都不想再做一个正常人了吗?你才二十岁……rn-13的治疗药很多年前就有了,谢清呈和安东尼都给你用过,但是那种药物对你而言在渐渐地失效,那只是控制却不能根治……只要有足够多的样本,真正可以根治的药物就能被研制出来——你可以活到九十岁一百岁……在那多出来的几十年人生里,你可以经历多少种生命的可能性?能挽回多少东西?

    吕芝书能感觉到,她话里的一些东西,确确实实是触碰到了他内心的闸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