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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案本 第41节

    ——砰!!

    血rou模糊的尸体,在高处坠落后彻底支离破碎。

    易北海把头从窗户外伸回来,洋洋得意地站在血泊,举着滴红的尖刀仰天狞笑,口中高喊着:“报应!让你骗钱!杀死你!杀死你!”

    可是,是怎样的血海深仇呢?

    竟能让一个年轻的家属,对一个两鬓花斑的老医生,做出这样灭绝人性的事情。

    警方调查后公布的真相,让整个社会都愤怒了,舆情滚油似的翻沸着——

    原来,易北海的母亲是个脑胶质瘤患者,其肿瘤为恶性,并且生长的位置非常刁钻,连看了好多医院,都没有医生敢动这台手术。

    这个单身母亲怕极了看病烧钱,不想医治,想等死,但她那衣来张口饭来伸手的儿子都已经三十岁了,还整日游手好闲,不找工作,她又怕自己一蹬腿去了,这儿子再也没人照顾,于是又不敢死。

    拖拖拉拉,断断续续,这病情越来越严重。最后她听说沪州第一人民医院的神经科很有名,并且医生们医德都不错,有些菩萨心肠的看着病人可怜,还会想办法为贫困的病人筹措资金,或作减免,而且手术能力也是一等一的好。

    母亲怀着一腔希望,背着一麻袋家乡的土特产海货,坐着绿皮车来到了这片陌生的热土。

    但来了之后,楼宇千层,阡陌万道,母亲迷迷瞪瞪,什么电子支付生活方式也不会,连找个医院都花了很久。最后医院是找到了,号子也不会挂,她又胆怯,在人来人往的医院大厅站了整整一天。

    到了下班的时候,总算有医生注意到了这位迟迟没有离去的,浑身散发着鱼腥味的女人。

    医生问明她的来意后,要了她的资料,给她留了个电话,说会帮她想想办法。

    这位母亲的厚厚一沓病历副本,就这样被递到了第一医院的神外科室内。当时那些医生们讨论了什么,商量了什么,公众都不得而知了,总而言之,母亲确实如愿以偿得到了减免,顺利排上了手术,满怀感激地等待着生命的曙光降临。

    而自始至终,她那远在家乡的、好赌成性的儿子,都没有赶过来陪母亲哪怕一天。

    术费虽减免,但在沪州这样珍珠如土金如铁的繁华都会住着,对那位母亲而言,开销也依然是很大的。女人节衣缩食,住在散发着一股子黄梅天潮湿臭味的小旅馆,睡八人房,一只高庄馒头掰三份,泡着爱心摊位接来的热水喝。

    到了月底,女人的老破手机响了。打电话的是她儿子,内容自然是雷打不动——来问母亲要钱的。

    “妈在沪州看病,到处都是要用钱的地方,这个月实在没有多下来的……”

    “什么?”电话那头的年轻男子勃然大怒,嗓门几乎要穿透这老病女人的耳膜,“没钱了?那我这个月怎么办?谁来养我?我不管!你得给我想办法!我他妈饭都没得吃了!”

    女人佝偻下身子,攥着掉漆的手机,期期艾艾地,倒好像是她做错了什么事:“真的没钱了,妈刚来这儿的时候,路都不熟,花钱坐过几次公交,现在都记住啦,都可以步行去,还有看病的钱,现在也少下来了……我再省省,下个月一定有……你别急……”

    “谁让你去沪州看病的?”男子依旧火冒三丈地嚷道,“都和你说了!那地方就是骗骗那些有钱多得没处花的傻子的!你去凑什么热闹?县城里还不够你瞧的吗?看你一天到晚能吃能喝的,能是什么大病!浪费钱!”

    女人听着,大颗大颗的泪从蛛网似的眼尾褶子里滚下来,滴到小旅馆油腻腻的水泥地上。

    儿子还在发火:“你怎么就那么急着要把钱都给那些医生送去啊……那些医生都是要赚你钞票的你知不知道?天天就发人命财,盼着你这种傻逼生病,好去排着队地给他们送钱!不然他们医院怎么开下去?现在好了,钱都给他们骗光了,弄得你连你孩子都养不起,呸!”

    易北海咒骂着撂了电话,不想和女人再啰嗦半句,气哼哼地披上衣服,从床底下翻出压着的最后五十块钱,往村口的暗赌坊子走去。

    女人伤心欲绝,一度都不想再治了。最后还是市医院的医生劝慰了她,又和易北海进行了沟通。

    最后易北海终于不耐烦地表示,要开刀就开刀吧,反正别从他这里拿钱就好,他也不想花这时间和精力赶来沪州,电话里确认手术风险,留个录音,到时候风险书让他妈自己签字就行。

    尽管程序上不那么正规,院内颇有异议,但念着秦慈岩的威信,一切还是进行下去了。住院,调理,术前沟通……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终于到了开刀的日子。

    医生再一次和那个孤独的女人确认手术风险,告知她肿瘤位置生得十分凶恶,如果不做手术存活期预计只剩三个月,但做手术要面临的危险也是巨大的,手术如果失败,可能会有抢救不过来的风险。

    “那我想再打个电话,好不好?”

    女人躺在病床上有些胆怯地问道。

    手机递过去了,女人哆嗦地按了一串号码,想要在进生死门之前和儿子再说两句话。

    但是嘟嘟嘟的漫长等待音过后,答复她的,只是和昨日一模一样冰冷的机械音。

    易北海嗜赌,一赌起来昏天地暗,是断不会有闲暇去接老母来的电话的。

    女人最后缓慢地把手机从耳边放下,眼睛湿漉漉地,抽着鼻子笑了笑:“谢谢医生了。那个……”

    “什么?”

    女人踟蹰着,看得出她很纠结,似乎是赧于出口。

    负责术前准备工作的小医生温柔道:“阿姨,您想说什么都可以说,没事的。”

    女人就有些畏惧似的,问了句:“痛不痛啊?”

    “嗯?”

    “手术啊,痛不痛啊?”女人问这句话时,脸也臊红了,薄薄血色从蜡黄色的皮肤底下挣扎着探出来。

    “哦。”小医生反应过来,笑着宽慰她,“不疼的,阿姨,会有麻醉,就是能让你暂时昏睡过去的药,一点痛苦都没有,等你一觉醒来,什么都过去了。”

    女人听着小医生温柔的描述,眼里竟多少溢出了一些类似于“憧憬”的情绪。

    一点痛苦也没有啊……

    她被推入手术间时,望着医院走廊上方洁白的天花板,还有簇在她身边全副武装的护士与医生,她脑中仍然想着最后听到的这句话,枯朽的唇角隐约勾出了一点点卑弱的笑痕。

    给她主刀的医生是秦慈岩,秦慈岩年事已高,那一天他已经上了三台大手术,自己身体也有些不舒服,但这台手术确实太难,他必须亲自cao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绿色的防护衣下,老医生的汗一点一点地渗出来。

    “镊子。”

    “纱棉。”

    “再递两块纱棉。”

    ……

    从容不迫,不疾不徐。

    但浑身肌rou是绷紧的,关键时候总是眼睛一眨也不眨。

    最先发现异样的是二助,二助在拿手术盘的时候发现了老师的身子有些微的打摆。

    医生是医生,但医生有的时候,同样也是病人。

    在二助紧张地望着秦慈岩的时候,秦慈岩也意识到自己不行了。他慢慢地把手上不能暂停的动作一丝不苟地做完,然后以尽量不引起人恐慌的镇定声音说:“我眼前看不清东西了,一阵一阵的眩晕。”

    他说着退了两步,想再讲些什么,但眼已一黑,他往后倒了下去……

    这是秦慈岩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他有高血脂,颈侧有严重血栓,因此常犯头疼恶心,却从没有到晕眩昏迷的地步。

    医院里类似意外很少发生,但并非没有先例。规培时医生们也早就被清楚地教过在这样的突发情况下,手术当怎样由剩余的医生来通力完成。只是女人的肿瘤位置长得实在太险恶,哪怕后来的医生们倾尽全力,手术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

    母亲不在了。

    儿子倒是忽然变得十分孝顺,他不得不孝顺,他每月都眼巴巴地盼着当妈的那一点微薄的补助,更何况她死了,他的保姆、厨师、佣人……一下子全部消失了。易北海如坠地狱,怎么也不能接受。

    思前想后,自然是医生们的不对。

    他们一定是贪他母亲口袋里的最后一点儿钱,所以才忽悠她开刀住院。

    补助?减免?

    天上哪里会掉这样的馅饼,他们一定是嫌在她身上赚的钱不够多,想着这一把老骨头还能拿来做免费的医学试验,所以骗他那可怜的,孤苦伶仃漂泊在异乡求医的老母亲,来做他们刀下的冤死鬼。

    易北海越想越确信,他躺在床上,外头是漆黑的长夜,小村庄夜枭怪叫如笑,在他脑内不断盘旋成仇恨的漩涡,将他整个人裹挟进去。

    第二日,一穷二白、家徒四壁、无钱再赌、四处欠债的易北海摸出了家里生锈的一把杀猪刀,在磨刀石上戗亮了,包进厚厚的脏垫布里。

    然后,他去村口的小店威胁店主给了他店里所有的现金,踏上了前往沪州的路……

    几天后,易北海杀医事件犹如一声巨雷,炸痛了整个国家的心脏。

    媒体上,平台上,充斥着对事件的震惊,对罪犯的愤怒,对秦慈岩的缅怀。

    但渐渐地,一些滑蛇毒蝎就借着乱象出洞了。

    “秦慈岩是否真的像他表现的那样医者仁心,悲天悯人?”

    “易北海母亲之死确实存疑。”

    “易北海是值得同情的,他和母亲生活得一直很穷困,吃了上顿没下顿,这样的小孩心理扭曲也是正常的啊……”

    诸如此类哗众取宠的文章和论点开始被一些公众号和大v轮转。不少人为博眼球,从秦慈岩的学术论文质疑到秦慈岩的人品,还认为他既然年纪大了就该退休,没必要留在工作岗位上放不下权力,最后害人害己。

    更有甚者,开始想方设法对秦慈岩以及其家人进行所谓的深扒。一会儿说秦慈岩女儿怎么嫁了个外国人去了国外定居,外国人有什么好的?这简直是拿着祖国的钱供了个卖国贼嘛。

    一会儿说秦慈岩妻子年纪比他小了十多岁,她为什么要和他结婚呢?那一定是因为想要他的钱,没准都不是正房,大家伙儿再用力扒一扒,说不准还能扒出是小三上位。

    受害医生的私事居然成了这些人的迷药,让他们闻不见医院里还未散去的血腥,肆意沉沦进了一场剥食隐私嚼吞人心的狂欢中去。

    还有某个大v,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找出了十多年前秦慈岩前往抗灾一线救治伤员的新闻纪录片,大v深谙如何兴风作浪而不受惩罚,他什么也不说,但偏偏只截取了秦慈岩一行人在救护车上因为太累太渴,旁边的小医生心疼老师,开了一瓶葡萄糖递给秦慈岩喝的那段画面。

    评论区:“我没有不尊敬秦老先生的意思,但是有一说一,在这种灾区物资都很紧张吧?给病人抢救肯定都不够用,他这一口下去就喝这么多……有没有考虑过那些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灾民?”

    “他喝葡萄糖给钱了吗……”

    “专家们权力都很大的,你看他想给人家免手术费就免手术费,怎么可能喝葡萄糖给钱啊。我认识沪一医院的内部人员,他们说专家都黑得很,一场手术下来红包不少于五位数,如果你看到他们减免了病人费用,其实就是有的时候他们要拿病人去做一些风险试验的,不然怎么锻炼医术。”

    但最让人感到震惊和心寒的,还是对易北海的行为界定。

    通报调查公布,易北海竟然是个间歇性精神病人。

    根据《刑法》第十八条:精神病人在不能辨认或者不能控制自己行为的时候造成危害结果,经法定程序鉴定确认的,不负刑事责任……

    虽然后来各种证据显示,易北海在谋杀秦慈岩时,精神状态完全是正常的,没有任何不能自控的状况,易北海依然被宣判处以死刑,但在这过程中,各方的拉扯,社会上一些令人不解的舆论,还是让当时的很多医护人员们感到无比愤慨和伤心。

    这些事情,直到现在,都还有人念念不忘地在评述着……

    谢清呈想着当年的事,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走上前——

    “谢清呈?”

    背后忽然传来几个人的脚步声,还有一个女人惊诧的声音。

    “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28章 我也见了陈慢

    谢清呈回头,真是巧了,今天陵园大酬宾吗?怎么一个两个都赶在今天来上坟。

    站在他面前的是他以前在沪医科的几位同事。

    说是同事,其实也不能算,他们是秦慈岩的学生,大多属于神经外科,和谢清呈不是一个科室的。

    谢清呈说:“……很久不见了。”

    那几个医生中,就有之前夜间急诊给谢清呈换盐水瓶的周护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