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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降维 第49节

    毕竟谋害国王的罪名是无论用什么借口和理由都无法脱罪的,哪怕是权势滔天的护国公,也必须为此伏法。

    前提是国王还能醒来,否则这就是一次手段出格些的王位争夺战,没有人会去替坟墓里的人喊冤。

    可是被颠茄暗算的人,有多大概率能够醒来呢?

    理查深吸了一口气,将额头贴上了那只冰冷的手,在心中再一次默念祷词,如果此刻国王能安然无恙地站在他面前,他愿意为此竭尽所能……

    等等。

    约克公爵霍然睁开了眼睛,整个人像是触电了一样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浅绿色的双眼里有狂喜的火光一闪而过。

    国王,安然无恙的国王……

    他的国王陛下,现在本就安然无恙地居住在约克郡的桑代克城堡,那座城堡是他们的母亲的嫁妆,已经荒废了很多年,不会有人知道其中住着什么人,更没有人知道本应在伦敦威斯敏斯特宫的国王陛下会出现在那里,而只要爱德华回来……

    他就能拿回属于他的一切,成为毋庸置疑的君王,彻彻底底、正大光明地为之前他们所经受的一切复仇!

    理查的手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有那么一下他用力地握紧了掌心那只冰冷的手,用力得像是要捏碎对方的骨骼,但是下一秒他就如触碰到了guntang的烙铁般,猛地松开了双手。

    女佣们好奇地在不远处观察约克公爵,她们发现公爵突然变得有些奇怪,他弯下了腰,将脸深深埋进了手臂里,像是在……

    “是在哭吧?”一名女佣把衣柜里的一件罩袍放进箱子,和身边的女伴交头接耳。

    “肯定是,毕竟只有十岁,听说国王陛下这次挺不过去了,你没看见隔壁的修士都已经准备好了圣膏吗?”女伴煞有介事地点头,“公爵只有十岁呢,和我的弟弟一样大。”

    她用含着同情的眼神看着那个瘦小的背影,一边的女佣嗤笑了一声:“你的弟弟能和公爵殿下相比吗?看看这些漂亮的衣服,老天啊,上面可都是货真价实的珍珠宝石!我要是能有这么一件衣服……不,只要一条带着钻石的花边,就够我快活一年的了!”

    女佣们互相窃窃着又笑起来,将注意力都转移到了手里的好东西上。

    理查的呼吸浑浊粗砺,他动了动干渴的喉咙,凑近了床上那张他十分熟悉的面容,第一次前所未有的认真视线观察它,像是要透过这张脸看见隐匿在下面的另一副秀美面容。

    女佣们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只收拾出了七个箱子,这就是国王和公爵将要带入伦敦塔的所有东西,有人为理查端来了清水和面包以及一块烤得酥脆的羊羔腿rou作为晚餐,可是理查一点食欲也没有。

    他为自己的想法本能地感到可耻,但又抑制不住地去思考这个方案的可实施性。

    这本来就是一个交易,他想,从一开始就是,他付出了圣路易王冠还有自己的裹尸布,换取这个陌生人帮助他复仇、保护王兄。

    既然是交易,有风险就是一定的,对方自己也清楚这件事,不然不会狮子大开口要了这么多东西,而现在就是一个完成交易的好机会,只是没有根据对方的计划进行而已,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人算不如天算就是这样。

    只要王兄回来,就能借助斯图亚特的力量给格罗斯特和坎特伯雷定下谋逆的罪名,狼子野心的谋逆者会死,在这么久的缓慢崩毁下,这个荒唐无稽的世界也将失去最后的重启自救时间。

    一切都是这么完美。

    但是他要怎么做到将远在约克郡的王兄接回来,又该怎么藏匿起床上的这样一个大活人?

    属于王室的流着阴谋和毒药的血液已经将答案塞进了理查的脑袋,他紧紧地交握双手,尽力摈弃这个可怕的想法。

    他不是什么良善不知事的孩童,但是让他亲手杀掉面前这个人……

    他设想了一下那个画面,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完全不能接受。

    国王卧室里恢复了无声的寂静,只有香料中炉子里被烧开发出的轻微扑簌声,淡淡的乳白色烟雾像是翻卷的流云,从炉子边缘轻柔地翻出来,向着地面沉沉坠落、流淌,像是铺开了一层流动的湖水。

    隔壁念诵经文的声音也消歇了,理查却忽然有种让他们继续念下去的欲望,无论什么声音都好,不要让他一个人沉沦在这片令人恐惧的静默里。

    咔哒一声,短促的声响惊动了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的理查,他的反应慢了半拍,但还是迅速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下意识地挡在了床边,警惕地抬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一头乌黑的卷发被高高扎起,琥珀色的眼睛像是月下的狼王在审视对手,从窗户里翻进来的男人有着高大健美的体型,他身上穿着便于行动的长裤和短上衣,腰带上挂着两把短剑,裤腿扎进靴子里,衣袖在手腕处系紧,整个人显得利落且挺拔。

    撒丁刺客之首像是一只大猫,踩着柔软的rou垫走进来,隔着一段距离和理查对视,旋即仗着自己的身高优势,越过小公爵的肩膀,看了看床上那张苍白枯瘦的脸。

    “埃塞克斯伯爵,深夜来访是有什么事吗?”

    约克公爵的问话没有得到回答,他的神经瞬间紧绷起来,右手按上了腰间的凸起,这个动作很微小,却没有逃过撒丁刺客的眼睛。

    对方极快地瞥了他一眼:“殿下,您那点小把戏就不要给我表演了,我保证无论您想做什么都得不到预料的结果。”

    理查的手僵硬在短枪的黄铜枪柄上,神色阴晴不定:“所以国王陛下刚刚倒下,你就迫不及待地改换了门庭,向新主人摇着尾巴邀宠了?”

    洛伦佐垫着脚尖轻盈地走过来,在距离理查一臂之远的地方停下来,伸出左手搓了搓下巴,一脸的若有所思:“你这么说起来……好像这选项也不错?”

    理查顿时抿紧了嘴唇。

    洛伦佐逗了他一句,轻快地绕过他,弯腰凑近床上的人,看了看小国王的面色,用手背试了试国王额头的温度,手法轻柔地将被子往上拉了拉,明知道昏迷中的人什么都听不见,还是压低了声音:“小陛下曾经和我说过一句话。”

    他转身,看着约克公爵:“他说,如果有一天他出了什么意外,我需要帮你做一件事,嗯……杀人放火也不是不行,但是这个活儿我收费比较高。”

    理查的瞳孔猛地一缩。

    “什么事……都可以?”理查用干涩的声音缓缓问。

    “是的,”洛伦佐微笑着回答,“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什么事情都可以。”

    “如果我要你今晚之内帮我从约克郡带一个人进宫……”

    “没问题。”洛伦佐爽快地回答,“具体地点、那个人的外貌?”

    理查几乎就快将桑代克城堡的名字脱口而出了,但一丝迟疑勒住了他的声音。

    如果王兄回来了……这个人要怎么办?王兄在外必然是隐藏了外貌身份,他不怕王兄被认出来,也因此他不能冒着国王身份被看破的风险拜托洛伦佐将这个人送出宫去,所以留给他的似乎依旧只有这一个选择。

    杀了他,迎回王兄,结束这可笑的一切;

    或者选择愚蠢地再一次被送进伦敦塔,两个人一起死。

    理查咬着嘴唇,沉默了很久,终于张开嘴,断断续续道:“我要你……去和伦敦北郊的兰开斯特联系,告诉他们,国王……国王垂危,伦敦局势混乱,只要他们能打进来,王位就是他们的。”

    洛伦佐高高地挑起了眉头,从一种新奇的眼光上下打量了理查一番,啧啧称奇:“你们王室的人都这么阴险狠毒吗?搅混水的本事不错。”

    他转动了一下手腕:“行,这个活我接了,天亮之前就给你送到。”

    撒丁刺客最后看了小国王一眼,大摇大摆地向窗户走去,一条长腿刚刚踩上窗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了,我觉得你也不用太担心他,小陛下可是亲口跟我说的,他从来不吃别人给他的醋栗,你觉得,那盘菜里的醋栗,他认出来没有?”

    听见这句话后,理查整个人都激灵了一下,他飞快抬头:“你说什么?!”

    洛伦佐有些疑惑:“你不是他的弟弟吗?难道不知道这件事?”

    理查仿佛没听见这句话,喃喃自语:“所以他知道醋栗可能有问题,但还是吃掉了,他是故意的?他在想什么?他……”

    他有没有猜到我会想让王兄回来?

    他有没有猜到我会想要杀了他?

    他……

    千头万绪凝成一团,最终落在理查心中的竟然是沉甸甸的安心——所以他不会死,是不是?

    撒丁刺客一只脚悬空在窗外,听见约克公爵的自言自语,笑着接话:“谁知道他在想什么,毕竟他可是我们的国王陛下。”

    第64章 玫瑰战争(十五)

    伦敦塔和威斯敏斯特宫相距不远, 二者都坐落在泰晤士河畔,站在威斯敏斯特宫的塔楼上,就能看见伦敦塔标志性的几座望楼。

    这座建筑虽然被命名为“塔”, 但它其实是一整套占地约一百亩的建筑群, 威廉一世当年为了控制伦敦城而建造了这座军事堡垒, 它护卫着伦敦成为永不陷落的要塞,高大的围墙内有天文台、教堂、监狱, 甚至还有一座小动物园和一个小码头,在长达数百年的时间里,伦敦塔都是国王最重要的行宫之一, 后来才因为配套设施跟不上而慢慢成为人们印象中囚禁关押重要王室成员的监狱。

    理查从车帘的缝隙间往外看,马车边上的骑士警惕地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好像很怕这个年幼的约克公爵干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

    不过很快, 车帘就被放下来了,穿过一扇沉重狭窄的铁木大门,马车咕噜噜地碾压上了铺陈在中庭地上的白色沙砾, 四周方形的塔楼围出了一块宽阔的空地,空地中央是一座古怪的木头高台。

    马车停下了, 没有人去搀扶约克公爵,当然理查也不需要他们的搀扶。

    他从马车上跳下来, 视线落在白沙石中那座突兀的高台上,眼神冷冷的,这座高台就是伦敦塔的断头台,为了保持王室的体面, 犯下了大罪的王室成员不用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刑, 这座隐蔽的断头台就是留给他们的最后的仁慈。

    理查的视线很快就从断头台上移走了, 一名骑士爬上马车, 将仍旧昏迷不醒的国王背下来,其他几人则将他和理查围在中间,半压迫式地向着其中一座塔楼走去。

    格罗斯特公爵显然不是让侄儿们来这里享福的,他为他们选择的居所远离后方那几座特意为国王修建的宫殿,而是中庭一边高达三层的石头塔楼,在居住功能之外,这座塔楼有时也用于关押即将被行刑的犯人。

    塔楼底部沉重窄小的门打开了,这扇门只能容纳一人通过,门后就是幽深冰冷的隧道,蒸汽管道和黄铜锅炉还没有覆盖这里,它就像是游走在古老时代里的幽灵一样,只能两人并行的甬道墙上点着煤油灯,拐角处还插着火把,因为人的进入,气流卷动火焰,在黑乎乎的墙面上投下直达天顶的瘦长影子。

    塔楼里的光照很糟糕,伦敦塔本来就是为了防御和战斗而建造的军事堡垒,为了安全,建筑师们为伦敦塔选取了厚重的墙体,同时也大量减少了窗户的设计,还将一楼的窗户都放在极高的位置上,只能漏进一点点可怜的光线,防止敌人从窗户里攀爬进来。

    紧临着泰晤士河的环境让塔楼里十分阴暗潮湿,地面上甚至有薄薄的水渍。

    他们沿着盘旋的石梯上了二楼,提着玻璃汽灯的看守者显然早就得知了即将入住这里的人是谁,他低眉顺眼地在前面带路,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

    二楼比一楼稍微好一些,至少不再那么潮湿阴冷了,他们来到甬道尽头的那间房间前——其实也并没有走多远——看守者用一把生了锈的铁钥匙打开栅栏铁门,又用另一把钥匙打开后门的沉重木门,将那间小小的房间显露在了众人面前。

    说是房间,或许说囚室也不是不行。

    房间一角放着一张不大不小的四柱床,窗前有两把椅子和一张桌子,墙角的壁炉已经点起来了,驱散了那股霉味和潮湿的腥气,另一边放着几只大箱子,那是昨天女佣们整理出来的东西,就这样原封不动地扔在了那里。

    好歹里面的家具没有偷工减料,还是按照国王的身份来配置的,理查苦中作乐地想着。

    那名骑士走进去,将背上的国王放到床上,和同伴们对视一眼,就默不作声地走了出去,理查身后的门被哗啦一声关上,随即响起的就是锁链撞击的叮当声。

    约克公爵转身看了看这扇在他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木门,木门中间有一个一尺多长宽的小门,看守人咔哒一下打开小门,对正看着他的约克公爵说:“尊敬的殿下,您和国王陛下的午餐我会按时送来,请好好休息吧。”

    这时,另一张脸挤开了他,那名带队骑士盯了理查两秒,用没有感情的语气说:“公爵阁下命我传达,假如国王陛下需要牧师,他们就等在楼下。”

    说完,不等理查做出什么回应,小门又咔哒一下关上了。

    于是这间小屋子里,就只剩下了木柴被灼烧的劈剥声。

    理查给床上的爱德华盖好被子,拖了张椅子走到床边坐下,低着头开始看着那张苍白的脸发呆,看着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冷,于是窸窸窣窣地脱掉身上的外套和鞋子,轻手轻脚地钻进了被子,将脸贴在了少年有些凉的肩上。

    “你快点醒过来吧……”

    孩童的声音含糊地闷在被子里。

    理查忘记自己睡了多久,他是被一阵刺耳的嘎吱声惊醒的,那扇小门打开了,看守人将一只托盘从外面塞了进来,放在小门下一块隔板上,一句话没说就关上了小门。

    理查在温暖的床上躺了一会儿,才爬下去拿他们的午餐,托盘上只有一壶清水和两块粗砺的黑面包,面包上没有撒细腻的糖分,也没有蜂蜜和奶油,手感甚至带着谷物没有脱干净的刺扎,面包边上是一个木碗,里面有一些rou块,上面的油脂都已经结成了白色的腻子。

    理查看见这些东西时脸上一点变化都没有,平和地端着这些东西走到桌边,从柴火堆里找出一条细长的木棍子,将面包掰开,夹着冰冷的烤rou,插在木棍上,放在炉火上烤了起来。

    这些东西的口感实在不能恭维,理查艰难地咽下属于自己的那份食物,把另一块面包烤好,放在木碗里,用清水泡成糊状,爬上床一点一点地喂着他的国王。

    唯一让他高兴的就是小国王还有着本能的吞咽反应,不然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最后剩下的半块面包被他放在了桌上,托盘则放回了小门后那块垫板。

    二楼的窗户面对着泰晤士河,他可以看见来往的行人步履匆匆地从街道上经过,有些人无意间抬头,看见窗户后孩子的面容,会惊讶地停下脚步与他对视,但他们很快就想起来这是什么地方,于是惊讶的脸色马上变成了恐惧和避之不及。

    天色很快暗下去,窗外飘起了雨水,伦敦塔的窗户是完全封死的,倒是阻拦了这些雨水的入侵,期间看守人来过一次,带来了另一份清水面包,烤rou换成了奶酪和两个苹果,理查将两个苹果用勺子费力地碾成苹果泥,和着奶酪全部喂给了国王。

    壁炉的火提供了室内所有的光源和温度,理查早早地上了床,抱着爱德华的一只手陷入了沉眠,但他睡到半夜就被再次惊醒,窗外的雨声大的可怕,风声像是女妖尖利的啸叫,雨水疯狂地击打着窗户,发出连续不断的砰砰声。

    这声音着实有些令人恐惧,如果是一个真正的孩童在这里,说不定已经被这环境吓得哭起来了,但理查不是什么单纯的孩子,他看了看黑漆漆的夜色——当然什么也没看见,伸手感知到空气中的温度在急剧下降,于是从床上跳下去,往壁炉里塞了好几块木柴,还从箱子里翻出了几条厚实的斗篷,一股脑儿盖在了床上。

    就在他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另一种动静引起了他的注意。

    夹杂在狂暴的风雨中,像是魔鬼在跳着踢踏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