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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凉百年的规矩,尚公主者,不论宰甫勇将,纵你有泼天的才干,从此也不得再与朝堂有任何瓜葛了。 从一介流民孤儿,到贵妃养子,冯策知道自己没有根基。他韬光养晦,文武双习,苦苦经营了十余年,才终于有了今日这一番作为。 幼年的遭际,让他视权势如生命的意念。便连情窦初开的年岁里,那些花一般的菖都贵女,在他眼里也只能一一折算作联姻的价值。 可是对江小蛮,他始终记得自己饥馑欲卒之际,见到的那个粉雕玉琢的胖娃娃。若说喜欢到何种程度,倒也是没有的事。至少,他以为,自己绝不能为了她,尚公主弃权位。 以他的才干,自认假以时日,便足能位极人臣摄政辅国。 接过侍者递来的酒盏,冯策眼中闪过些微动摇——这些日子来,四处都是小妹要议亲的消息,他听了,心里却并不快活。 “蛮儿,坐去你太子哥哥边上吧。”主位上,远远传来莲贵妃略为不满的命令,“若说叙旧,去岁端午后,承乾可也有一年多未同你说话了。” 说罢,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长子。 一个着四龙纹赤色锦袍的男子起身,这是景明帝第九子,江小蛮嫡亲的兄长——江承乾。 江承乾气质俨然,看上去便有些老相拘谨了。听母亲这般发了话,遂起身朝下首看了眼:“蛮奴,听母亲的话,先过来。” “九哥哥……”江小蛮倒是素来有些怕这位兄长,垂头思量了下,又瞥了眼再下首的蜀世子一眼,当即抬头高声道:“蛮儿就坐这处了,改日再去太子府与九哥哥叙旧。” 这是公然违抗贵妃的谕令了,可她清楚,自己不愿让道岳身处险境,便只得借了这及笄宴的机会,索性叫蜀侯府误以为她是钟情冯策的。同时也好让名为赴宴,实则盘算尚主的几家门阀都息了此心。 果然,当乐师奏琴声起后,主位上传来一声娇媚威严的轻嗤。 贵妃看了眼阶下右三席上的两人,倏得甩袖起身,火红色的裙摆如拖凤尾。她这两日实是乏累,同众人吩咐了声,便欲摆驾回宫。 “恭送贵妃娘娘,恭送陛下万岁。” 见主位上的人离去,众人皆是停盏,先是山呼着恭送贵妃,而后见皇帝陛下也晃了身子追将出去,才赶紧又将后半句加了上去。 许氏一族,树大根深,二十年前便是如此,便连江姓皇族也多与他们三分薄面。而当今圣上,嗜丹成瘾,政务上又多赖几家大族。对于这位昏庸荒唐的主上,政事堂和尚书省的官员们,甚至新入仕者,连天子相貌分辨不清者亦有之。 乐声中断,莲贵妃直接走到了两人面前,驻足回眸,露了个不达眼底的笑:“阿策,本宫记着明日你还要去兵部议事,也戌正了,随我一处走吧。” 她甚至都没有多看江小蛮一眼,后者也赌了气般,正襟危坐,只顾捡桌上的素菜吃。 冯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拱手领命:“好,也多日未拜会母亲了,我随您一同走。”顿了顿又回头低语道,“蛮儿少吃些,阿兄从南边带了个厨子,一会儿有你最爱吃的。” 行至殿门口,景明帝又想起了那群僧道,赶紧吩咐了句:“法事照旧,且莫忘了啊。” 等天子离去后,便有僧道合演的一场法事,主要是道家的符咒和禹步。 在一片热闹混乱的阵法里,那袭青灰色的僧袍,便如异类般,清净无碍得肃立在侧。薄唇断续微启,独自合十念着古老遥远国度的经文, 在场之人皆是俗众,倘若有懂行的沙弥比丘,便能看出,那僧念珠拨乱,全然不合那经文的韵律节奏。 江小蛮一人独坐,除了偶尔回应几句太子的问话,便只是专心致志地看着那群僧道。 她晓得房文瑞看着自己,便刻意调动目光,让自己看上去,只死盯着那花白胡子的元徽老道。 “哎哎,我这肚子怎突然疼起来了。”女官韶光过来低语了句,又捂着肚子急切,“不行,估计着是吃坏了什么。采薇,你过来好生陪着公主,可莫叫贪吃……” 说至一半,便似痛不能当般立奔出殿去。 那个叫采薇的女侍不过十五六,人也木讷老实的,便瞧着一个眼生的寺人去与主上倒了酒。 闻见了杯中物的香气,江小蛮以为是甜坯,正是饿的头晕目眩,实在忍不住,举杯便一口饮下。 “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音响彻,原来这是酒液。她勉力稳住肺腑,调稳了气息,再回味时,便觉恶心欲呕。 天下间怎会有这般难饮热辣之物,偏父皇还颇为喜欢,说什么“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①的。怎会有人喝这般自苦之物。 那个青灰色的身影移开了半步,在一众面目狰狞的祈天者中,风轻云淡,毫无挂碍。 他熟知天下四方,言谈侃侃又谦和有礼,会筚篥和火不思,若是换上菖都的服饰,便是世间少有的俊秀儿郎。尤其是那双深刻如星辰的眸子,江小蛮肯定,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双这样的眼睛了。 在经文符篆里,忽有一股热气在周身,绵绵杳杳得生腾而去,最后汇入胸腹心肺,一种从未经过的惬意温吞感,袭入江小蛮的脑海。 连带着殿中那个青灰色的高大身影,也有些迷蒙缭绕,愈发不清晰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