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68节
她处心积虑几十年的经营,弹指间,灰飞烟灭。 “你、你敢毁坏祖皇帝颁赐的丹书铁券!这是夷灭九族之罪!” 林氏头脑近乎癫狂,浑身筛糠地指住这天降的杀才,嗓子喊劈了音,将木仗在地面上撞击得铿铿作响,声嘶力竭:“竖子当死!竖子当死!” “别急,今日夷灭九族者必有一家。” 梅长生侧眸轻扫,眼中前一刻的脉脉温情须臾凝成霜,“本官奉命调查樊城公主溺毙一案,陆氏听解!即刻押往博万坛帝姬陵,本官,要开棺验尸。” 宣明珠闻言睫眸微颤,林氏破罐子破摔叫喊起来:“凭何押解我陆家?你无证据,无死者配偶与子女首肯,你敢开棺,便是对天家大不敬!” 陆学菡从方才一见梅长生开始,就两眼泛黑,自觉万事休矣。此人破案如神的名声如雷贯耳,又是楚王叛反案中的最大功臣,先前一个大长公主,他已经招架不住,再来一个姓梅的,等着他的只有地府幽冥了。 待听见祖母那声吼,他的灵台又倏尔清明子几分,到了生死存亡之际,怂人也壮出三分胆色,弱声接口: “梅大人,你、你奉谁的令?莫以为我不知,你如今不在大理寺了,外州官如何管得京城事,你这是越职、越权。再说你毁去御赐丹券,罪不容赦……” “哦,陆驸马是与我论刑法么?”梅长生一振手中雕弓,曲指摩挲,漫淡地撩起眼皮,“此为七宝龙象弓,陪伴晋明帝征匈奴十载之久,射穿敌颅无数。天下大定后,晋明帝赐丹书铁券赏五上将,谓有免死之效。后嫖姚将军乌骨麟自恃有功,为乱朝纲,晋明帝以此弓射穿其丹书铁券,绞杀乌骨麟,以正明堂社稷,道:‘成之有功,败之有弓,后世子孙皆可效法,锄jian务尽。’ “今本官遵先祖皇帝之令,效仿先祖皇帝之行,何罪之有? “尔道本官越权,本官今日查调,不以汝州牧身份。明法说得清楚:宗人遇丧经宗人府,存疑,则宗人府报大理寺,大理寺隐难无法,则报鉴察院,鉴察院无法,则直达天听,由天子钦派御使查办。现梅某身负陛下谕旨,何人敢抗旨不遵?” 他剑眉利目,铮铮的言辞,将陆学菡诘得愣头愣尾,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 那只文人的手掌,执起弓来亦不见逊色。 宣明珠低眸,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张镶嵌七星珠子的错金大铁弓。 她记得这张父皇用得最趁手的弓,在一次秋猎中被拿来赏给了武勇冠军的四哥,后在她与梅鹤庭成亲几年后,四哥又转手送给了梅鹤庭。 四哥自来看不上梅鹤庭,送给文臣一把重弓,还能藏什么好心思,无非是影射梅鹤庭不是男人。 宣明珠当场翻了脸,与四哥大吵一架,连带这把弓也看不顺眼,扔在库房里不见天日。 原来这些年,他一直有好好的保养——否则弓弦早已糟了,方才断发不出那样力道的一箭。 她目视着梅鹤庭将他的目光再转向林氏,侧脸绷出一条男人才有的磳棱颌线,冷声道: “罪妇林氏,既然张口闭口都是先朝故事,对这段往事不陌生吧。方才某若未看错,尔是手凭丹书,欲要挟大长公主吗?” 他的声音冷沉,坠在发间的墨色抹额带随风猎动: “傅姆者,保育贵女之妇人。而尔却不是柔嘉娘娘自幼的女师,不过是半路调入翠微宫,凭什么攀扯太上娘娘旗号,以资历压人,以旧恩挟主?” “恩?天上下红雨,做奴的也与主子谈起了恩情。当年尔保护太上娘娘,焉知不是身为宫人的本份?倘若娘娘出现半点闪失,想想,以晋明帝宸心,翠微宫上下宫人会不会与那个满门抄斩的废嫔一个下场!你救的是谁的命,不过是你自己的命罢了! “便是有功,尔受伤之时,帝后赐药赐金赐宅,更赐这一块丹书铁券,保了陆家三代荣华富贵,纵着尔等尚主敛财,虚伪蹈世,也尽够了!” “你、你……”林氏每多听一句,脸色便青白一分,如同被个紫茄子塞住了嘴,听到这时忽眼白向上一翻,瞿然佝偻身子哕呕污浊的秽物,吐了满地。 身边的媳妇子一个没扶住,林氏那条伤腿发颤,就跌进了呕吐物里,浑浊的瞳孔散发着死一样的绝望。 梅长生厌恶地动了下眉心,侧身为背后女子御住冲鼻的气味,咄咄更逼: “大长公主从来怜弱恤老,每逢年节赐礼不断,此是不忘旧情,皆因昔年太上娘娘柔惠宽和,悉心教导子女,以彰昭修才正德的缘故。娘娘身后声名,岂容老而不死之人玷污。” 由始至终,他始终半遮着宣明珠的兰裙轻裾,护在她身前。 金声玉振似那判官揭开生死簿落了朱笔,陆家人有一个算一个,捱到这会子都明白过来,那棺还没开,业已是回天乏术了。 因为他们发现,阖府上下视若神明的太夫人,在此人面前却和面泥捏的无异。 听见梅长生最后那句话的宣明珠,轻轻红了眼圈,转睫别开头去。 有许多话,她自己无法说出。她想将这只吸血的老虔婆从母后清清白白的华袍上扯落下来,却又怕她那双脏爪子,勾破了华袍上的锦绣丝线。 旁人只见她仿佛有无上之权,殊不知,她虽然可以随心所欲,可若给母后的名声造成半分污染,她都会心酸自责。 所以她想着,毋宁自己霸道些,将这一切都揽在自己头上,是好是歹,到底与人无尤。 现下有人将她肩头的担子接了过去。 且体谅她的所思所想,尽以她母后的名声考虑为先。 总听说梅长生朝堂晤对了得,场中亲闻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却也算头一遭了。 这可不是桩奇异的事么,在一起时,没见他这般护主过,一朝分开了,他的君臣责任便苏醒过来。 宣明珠兀自感慨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好意思,自己老大不小的,哪能像个没尝过甜头的孩子似的,这么情绪翻腾呢。 于是她抓紧清了声喉嗓,正色转回头来,撑着大长公主该有的体面。 不期然对上一双湛深的眸海。 梅长生退回到她身边,直直凝视,嗓音因方才那番激辞透出一分轻哑,更似得清泉卷细沙般柔靡: “殿下且宽怀,殿下的意思臣都知道,余下的,尽在我身上了。” 这些脏心脏手的事,岂能让她沾染半分。 开棺验尸的非议决定,自然要他来做。 这是他一早就定好的章程。 唯一的变数,是他需要先监完三科会考,只恐上京这边等不到八月十二。 梅长生如今对于公与私的标准,因宣明珠一言而变,他只有公私兼顾,二者都做到万无一失,才能资格出现在她身边。 君子本不器。 如今,他对自己最高的要求只有一宗:他得有用。 哪怕她方才下意识将他当作了别人…… 梅长生心里芥蒂着苦涩,却不妨他另外一半心房熬稠着甘醴。 那是他为她温在血液里的药。 只要她还给他靠近的机会。 宣明珠静了一瞬,不动声色道:“我的心思梅大人明白,梅大人的京隼伺得好,我倒不知情了。” 言罢,睇目瞥了身后卢淳风一眼。 卢淳风才因梅大人赶回来长出一口大气,这会儿被大长公主发觉了马脚,仿佛自己真成了十恶不赦的细作,满脸窘迫地讪讪拱手。 梅长生佯装没听真,瞥开脸儿,若不抿那一下子唇,便算很有钦差的威仪:“出发,为亡者昭雪。” 第52章 她不是羁鸟,亦不是池鱼 有梅长生主事,后头的进程顺理成章。 去往帝姬陵的路上,宣明珠乘坐画壁车,亲卫开路,梅长生与大理寺虞侯则骑官马。 而炎炎烈日之下,陆太夫人、陆氏长房夫妇、陆学菡、姨娘赵氏与其余相干人等被麻绳缚着双手,系在开道骑卫的马尾巴上,像一根绳上的蚂蚱,踉踉跄跄前行。 这光景对于簪缨门庭来说,是极大的侮辱,也算叫他们提前领略一番流放的滋味。 毕竟到时坐实罪名,可就不止是流徒岭南可以抵偿的了。 陆老太太年老体衰,方又将腹中食儿尽吐了出来,豆大的汗珠从她额头滑落,面目土白,摇摇欲倒。 “殿下!梅大人!各位大人……”陆老爷拱手哀求官爷行个方便,“家母年事已高,天又暑热,求大人们开恩准家母坐小板车——就是用匹驴子驼着她老人家走也好啊,陆某这厢恳求各位了!” 无人理睬他。 白琳陪坐在车厢下首,闻声鄙夷道:“待会儿活不活得成还两说呢,可笑这会子还贪图生前受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为人傅姆,本是主子给的体面,硬生生被这一家子作个一败涂地,真真是啖狗肠贪不足的贼齄奴!” 她这话一语双关,自知大长公主看重她给小小姐做傅姆,义愤填膺的同时也表忠,自己绝不会如林氏一般背主妄行。 宣明珠自然不担心白姑姑的人品,退一万步说,宝鸦的诸事有她父亲照料把关,不会不妥当的。 素白的指头挑开车帘,她望了一眼西郊的碧蓝长空,轻声感慨:“所以说人在做,天在看啊。” 前头的卢淳风骑马随在梅大人身边,扦身问道:“大人有信心开棺验尸,可是看出疑点了?” 梅长生回眸瞥了眼浑身汗尘如行尸走rou一般的陆驸马,道: “樊城公主当日去莲池边,总得有个缘故,据女使蝉儿说,那日是陆驸马请了她过去的。而陆学菡一口咬定,他只是想为前几日与公主吵架之事赔礼,指了那池塘保证,会填土平塘,以后再不惹她生气。说完话就走了,对之后樊城公主留在那里做了什么,一概不知。” 他徐徐推衍案情的嗓音如沙中金石,隽淡清沉,“落水者死因有三,或被人谋害推落,或不小心失足,或自尽。 “根据你飞隼传信上的信息,若樊城公主为自戕,自尽之人不会呼救,但入水后口鼻被呛堵的感觉无比难受,则人会将双手向下抓勾,三公主尸身的双手,却洁净无泥污; “若为意外失足,她的双手该是向上挣扎,更应呼救,陆府家仆却偏偏无一个听见。你的调查便陷在这个矛盾点上。” 卢淳风听得连连点头,梅长生转头看向他,“你却忘了一点,陆学菡一面之词说他们在池边只是说话,便果真如此么,如果三公主落水前进过吃食或茶饮,那里头又‘刚好’多出些什么……” 卢淳风“啊呀”一声拍上脑门:“我明白了,所以大人才会让我去查当日陆府的厨房里做过什么,分别送去了哪一房!” 这世间有许多药物未必有毒,却可令人在服下一段时间后呼吸急促意识不清,便是想喊也喊不出声。 卢淳风想通这一切后自恼不已,他怎么早前便没想到?跌掌的同时,又心服口服地自我安慰,人脑子和人脑子之间也有天差地别,谁让人家才是梅鹤庭呢。 如此一来,他对开棺后能查出真相的信心更增了几分。 * 当陆老太太快被这近十里路折磨掉半条命时,一行车驾终于到了博万坛。 就在这时,侧路的园陵道上突然响起一阵滚滚车轮声。 “姨母!” 却是陆红缨乘青缯小车追赶了来。 宣明珠听见声音要下车,梅长生当先下马,来到车边安抚住她:“眼下日光正烈,殿下莫动,臣去支应,无事的。” 宣明珠顿了一下,道也好,毕竟他最擅长的就是讲道理。 而梅鹤庭给总角小姑娘说文解事的口才,早早就被古灵精怪的梅宝鸦锻炼了出来。 梅长生迎向小车走去,陆红缨适时也急急下了车,瘦瘦一个女孩子,一看见梅长生,没断过泪水的眼眶又红了。 她绞着帕子埋低头:“是我不好,我对不起母亲……” 梅长生静静地待她哭完,而后弯身,平视她的眼睛,声音和缓道: “姑娘何错之有?换作任何一人,恐怕都无法对查验亲人尸体之事做到无动于衷。在姑娘这个年纪,想要寻出一点对抗长辈的勇气,是莫大的不易,姑娘敢于只身赶往汝州,已经很是了不起了。” 他眼里蕴着温煦的光芒:“姑娘只需记着,今日樊城殿下的玉棺,是梅某强行决定开的,为的是还冤者一个公道,而不是姑娘的决定。姑娘年小,左右不得,记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