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鬓添香 第115节
曹佩儿原本在这等美人的面前有些自惭形秽,说话也透着几分刻薄。可是没想到眼前这个一身贵气的女子一直说话平和,毫无嫌弃鄙薄之意。 原来人家出手大方,早就给自己准备了银子和衣服。如此周到细心,她若一味刻薄,便太没意思了。 这段时间,曹佩儿过得并不好,一直四处躲藏,那裘振的人头也带在身旁,夜里总是惊厥睡不着觉。 现在,在这干净利落的小院子里,面对个说话温和的美人,恍惚有种重活一世之感,紧绷的神经,也终于有了松缓。 听落云说,要送她去找爹爹,曹佩儿终于哽咽了一声:“爹爹不知……会不会原谅我……裘振那么害他,我却一直鬼蒙了心窍,认贼作夫……” 落云拉着她的手,柔声道:“我的父亲不太疼爱儿女,母亲又早亡。父母之缘上,曹姑娘比我有福气。我听说,曹统领一直在挂念着你,有时因为做梦,嘴里都念叨着你的名字。有人挂心着,便是最幸福的事儿。姑娘如今脱离了贼窝,不必纠结过往,全都忘了,以后好好的侍奉父母,再找个真心疼人的嫁了……你的好日子,才开头。” 曹佩儿听了,倒是爽利笑出声:“原来你还有羡慕我的地方?” 落云笑道:“羡慕你之处太多,最起码,姑娘的这份刚毅果敢,我自愧不如。” 所谓拍马屁,也要拍对了位置。这话说得曹佩儿又是心里舒坦,天下能毫不犹豫手刃负心汉的女人,毕竟也没有几个! 大约在这位世子妃的眼里,自己俨然就是江湖侠女吧? 她跟这位世子妃虽然无什么深交,可是甚是对眼缘,竟有种相见恨晚之感。 临别的时候,曹佩儿觉得自己白白拿了人家的银子,无以为赠,于是便掏了怀里剩下得大半包蒙汗药,热情地递给了落云:“这东西防身甚好,就送给你吧。你长得这么好看,兵荒马乱的年月,有些傍身之物才好……” 落云哪需要这个,刚要推拒,曹佩儿又迟疑说:“你若嫌弃不要这个,那我就只剩下那把砍了负心人的镰刀了。不过观世子待你甚好,一时应是用不上……” 嗯,好吧,还是蒙汗药收起来更体面一些。于是落云郑重道谢,收了这份独特的闺交之礼。 如此与曹姑娘道别之后,韩临风也派人用一辆马车将曹佩儿送走了。 他现在实在脱不开身,只能将这些事情托付给落云处置。 这一场守城追击战,持续了将近半个月,赵栋一路领军高歌猛进,势如破竹。 不过赵栋心里明白,这场战役打得入辟竹般丝滑,完全是因为有人在野猪岭打了个漂亮的围剿战,一举湮灭了叛军气焰,为整个反攻战开了个绝佳的开头。 每当想到这,赵栋都些惭愧。 儿子赵归北虽然将这位深藏不露的世子爷的种种事迹讲述给自己听,但是赵栋总觉的儿子说话有些夸大其词。 鬼子林战役多少有些凑巧的好运在里面,韩临风固然有些小聪明,可离帅才还远。 结果事实证明,韩临风真乃用兵的奇才! 他将土匪出身的裘振贪婪本性拿捏透了。 那整车的粮草,还有不知从哪里运来的金银果然够肥够香,引来了贪吃恶狼。 而那草人的瞒天过海计策,又是将人心算计玩弄到了极致。 就是因为之前在鬼子林里,那些叛军看过草人,受了草人不小的欺骗,才觉得韩临风在用老招式。沿途都是草人,也是渐渐松懈麻痹了他们的防备。当真人伪装成草人时,叛军纵然发现也为时已晚,早就进入了适合伏击的山坳里。 韩临风甚至都没有从赵栋把守的经州调配人手,只凭借区区迁西粮草营的数百人兵卒,就挫败了裘振的千人主力,打得反贼丢盔弃甲,狼狈而逃。 当韩临风得手之后,立刻朝天燃放了烟火。守在经州城墙上的赵栋立刻对城外的叛军大营发动进攻。 于是如此一前一后的配合,换来了收复嘉勇州的胜利。 赵栋知道,这次绝非韩临风好运。这看似装神弄鬼的招数里,有着扎实的硬功夫,那些乔装草人的战士们可不是临时扮上的,而是数日来都是如此潜伏在野猪岭里。 能让这么多的兵卒在敌人靠近时一动不动,平日里就必须有过硬的训练,才能熬炼出这一批军纪严明的铁甲战士。 这一仗,让赵栋心服口服。 等赵将军再见到韩临风时,目光灼灼,上下不断打量,仿佛好色之徒刚发现了绝世倾城的佳人,怎么看都看不够…… 不过等韩临风表明来意的时候,赵栋却再次蹙起眉头。 因为韩临风这次说的却是要为曹盛正名,要朝廷归降招安的事宜。 韩临风心知赵栋为人,不是搬弄口舌权术之辈,所以也跟他开诚布公道:“曹盛在民间久负盛名,他掌管义军时,只一心收复故土,未曾动过百姓一分一毫。至今民间仁人义士提起曹盛,也是赞不绝口。然而现在裘贼窃取义军,不断对大魏攻城掠地。虽然野猪岭一战,我侥幸大获全胜,挫了叛军的锐气,但是若不能一鼓作气收复所有失地,一旦铁弗人趁虚来袭,接下来的战局便有些不受控了。” 赵栋沉吟道:“这跟招安又有何关系?就如你所言,曹盛已经在义军中失势,就算我肯应下,朝廷也未必能应。” 韩临风稳稳道:“他若一人归降,朝廷必定不肯应,可他若能带动义军一同归降,这份量不就够了吗?曹盛在义军中积攒的威望远超你我想象,若是能利用好了,便可早些止住这场内乱……如今眼看就要到了春季,牛羊也要放牧游荡了,将军觉得那贪婪成性的铁弗人会不会蠢蠢欲动,想要在大魏的内乱里分一杯羹呢?” 这话一下子触动了赵栋的心坎,他一直都是坚定的主战派。每每夜里梦醒,也是眼望地图上失去几十年的故土喟然长叹。 现在,赵栋好不容易重掌兵权来到了前线,若是只是用来杀一杀反贼,有何意思? 现在裘振率领的义军虽然溃逃,但是他们的地盘甚广,一旦休整下来,再进行对峙,还是要花费些时间。 若是能彻底收复义军,便意味着也收复了义军占领下来的将近十州。若是再一鼓作气向北推进,收复余下的十州指日可待! 缠绕在大魏子民心中几十年的噩梦,便可以一朝破散了…… 这么一想,赵栋的心也忍不住悸动。 不过,他想了想道:“那义军如今的首领可是裘振,你怎么有把握他们会接纳曹盛,更会听从曹盛的号召归附朝廷呢?” 韩临风笑了笑,挥手让身后的庆阳递过来一个木匣子,然后示意给赵栋看:“上将军请看,此人为谁?” 赵栋定睛一看,只见一颗用石灰包裹的人头,赫然正躺在其中。 赵栋曾在城墙上远远看过裘振,只是那时的男人相貌甚是英俊,为何这颗人头的脸上却有数道剑痕? 不过看那眉眼的确无误,再找来军中老将辨认,也确凿是裘振本人无益。 赵栋确定之后,不由得大喜过望,急问韩临风这是从何而来。 韩临风沉默了一下,道:“这是曹盛之女卧薪尝胆,潜伏在裘贼身边,趁着他负伤之际,砍下人头献呈给将军的投名状。” 有了这个投名状,足以证明曹盛与裘振之流并非同流合污。而裘振冒犯朝廷的种种恶行,也可以跟义军做个切割。 赵栋满意地点了点头,觉得有了这颗人头,再跟朝廷进言,细谈招安义军共同对抗铁弗人的事情总算有个眉目了。 可就在这时,一封八百里加急的文书送到了赵栋的营帐里来。 赵栋展开文书之后,眉眼愈加严峻,看到最后,他抬头慢慢道:“你提议的事情……还是莫要再提了,恐怕眼下,你还有一场麻烦的官司……” 原来跟着八百里加急文书而来的,还有陛下特命的督营巡使,就是从惠城调配而来的几位官员,重点查询迁西粮草营的那一大批来路不明的金银。 这次朝中来者不善,听闻那那些督营巡使已经先到北镇王府,询问了王爷和家眷的供词。 而赵栋这边,这会才得了信儿。他以前不会相信这些话,可是现在……他觉得韩临风与曹盛可能真的私交匪浅,若是朝廷追究起来,韩临风的麻烦不小。 若是以前,赵栋对此无感,可是现在他才发现韩临风是个绝顶帅才,却要卷入这种狗屁倒灶的事情里,这也让赵栋生出了一股愤懑无力之感,甚至有些恼这韩临风不拘小节,被人抓了这等把柄。 韩临风也接过文书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然后说道:“既然巡使们先去了王府,我自当也要回迁西粮草营接受询问……至于我方才之言,还请我容后与上将军再议。” 说完,他便与赵栋告辞,一路快马加鞭赶往梁州。 再说梁州这边,果然来了大批惠州的官员,分成两路彻查北镇世子私下通敌之事。 一路去了迁西粮草营查抄银两物册,而其中两个主理巡使则来到了王府,先找王爷问话。 当一队人马封住了王府大门,然后两位巡使手握圣旨表明自己是奉旨查案的时候,整个王府都有些震动了。 一病不起的宗王妃被吓得再次冒了冷汗,只急着叫落云带着侍女丫鬟打听前厅的动静。 北镇王恭听了圣旨以后,心里也是咯噔一下,不过表面却不动声色,只是表示韩临风从来不曾从迁西粮草营往家里运过什么金银,他并不太了解其中的详情,两位巡使若有疑问,还请等世子回来,再细细盘问。 主理此事的一个巡使名唤王瑁,乃长溪王家的本家,据说同王昀将军是堂兄弟。 而另一位巡使则叫孟兴学,并非世家子弟,是寒门清流的出身。 王瑁一听王爷推说不知情,也不恼火,只面带三分笑,有意提点道:“王爷,你应该知道陛下对这北地反贼的深恶痛绝,若是世子不懂事,受了贼人妖言蛊惑,总归是先讲出来,这样一来,我与孟巡使也好斟酌着办事,给王府留一份体面不是?” 北镇王脸上带着不解疑惑道:“敢问两位巡使,究竟是从何处传来的风头,说我儿与反贼有瓜葛?” 孟兴学刚要说话,又被王瑁不紧不慢打断:“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人将世子的事情已经写成信告知官府了。我等在惠城负责督军巡营,也不敢隐瞒不报,这就呈给了陛下……听说那叛军成车的金银都运到了迁西粮草营,现在我的人已经在迁西粮草营里开始清点了。刚才还有人来报,说是钱银的数目太多,一时点数不过来呢……王爷,您该不会说,是世子将王府的钱银都搬去了吧?” 北镇王闻听此言,瞳孔也是猛地一缩。 其实韩临风私下里跟曹盛一流有何交情,王爷也不大清楚。 像这类江湖私情,韩临风是不会说给父亲听的。所以当初北镇王听说韩临风娶了个盲女,才会如此恼火,就是因为他并不清楚苏落云为韩临风打掩护的内幕。 现在,听王瑁说得有眉有眼的样子,北镇王的心里也没底。 王瑁是在刑部呆了经年,最会审人,一看北镇王的眼神里似乎有些闪躲,立刻觉得抓到了关隘。 当他探身正想再说时,却见一位身着素袍,挽着高高发髻的轻灵女子端着黑檀木的茶盘,款款入了客厅。 只见她端着茶盘屈身福礼道:“父王,听闻有贵客入府,我特意冲泡了些太平尖茶来,给诸位大人品赏。” 说话的人,正是苏落云。 她手里的茶是刚刚冲泡好的,可是人已经在客厅一旁偷听一会了。 就在王爷被问得有些接不上来时,她适时接过小丫鬟端来的茶,抢先入内,替王爷缓解了窘境。 北镇王从善如流,立刻接道:“我前些日子得的新茶,竟然差点忘了给二位大人品酌。快,给这两位大人奉茶吧。” 王瑁见自己的话被人打断,甚是不悦,微微沉下脸,打着官腔道:“茶就不必了,既然王爷什么都不说,那就烦请您跟我们去一趟迁西粮草营,亲自查点一下那些银子的数目!” 北镇王虽然是王室宗亲,可在长溪王家的眼里,就是个破落户。这王瑁自认为抓住了北镇王府的大把柄,说话也毫不见客气。 再看那位世子妃,慢条斯理地将茶盘放到了二位大人的桌边,一边优雅地往小茶盅倒茶,问道:“为何要清点迁西的库银?二位大人若想知道,我来告知大人好了。” 她说话的语调清丽,只是话音一落,满屋子寂静,大家全都有些傻眼。 王瑁更是兴奋地眯起眼:这世子妃听说出身不高,长得美艳,却似乎没长脑子啊! 难道是韩临风陡然发私财,忍不住在枕头边跟夫人炫耀了? 而北镇王则心里一惊,脸色难看道:“大人们在说话,哪里有你这妇人插嘴的地方,还不快些下去!” 可是王瑁却站起身阻拦道:“王爷,你拦着世子妃不让说是何道理?难道陛下所下的圣旨,您还看不懂?我和孟大人奉旨查案,什么人都可以审!” 说到最后,他先前的和善全然不见,眼里带着明显的威胁之意。 就在这时,那个羸弱娇俏的世子妃似乎也被他的眼神吓到,用葱白似的手指轻捂嘴,怯怯道:“怎么?我说了什么要紧不能说的?” 那王瑁连忙安慰道:“有什么不可说的,你说了,便省了王爷一番舟车劳顿了。” 这位世子妃带着后宅女子的蠢钝,迷迷糊糊道:“不就是银子数吗?那几车银子都是我借给世子,拢共两千两。” 王瑁听到眼睛一眯:“你借的银子?这么大的数目,开什么玩笑?” 落云却微微笑了笑,轻描淡写道:“我在各地都开着香料铺子,每月的流水不断,大人这话是瞧不起人?觉得我拿不出区区两千两的银子?您若是不信,可派人去清点,看看是不是两千两!” 就在这时,一旁的孟大人道:“世子妃,有人说这迁西粮草营的的银子,乃是叛军头目曹盛馈赠,还有人看见曹盛出现在了惠城的茂祥钱庄,亲自兑了银票,命人运往迁西粮草营……” 听到这,苏落云的一双杏眼越睁越大,忍不住失笑出声来:“当初世子跟我说,想要引出叛军裘振,需要些银子引狼上钩,王府有些凑不上手,便从我这借了纹银两千两,零散掺了些石头,分了十辆车不停运送,以此来诱敌。我说的真假,大人去营里问问便知……而且我在茂祥通兑的银票底子应该也在,那两千两的银子是在京城的茂祥钱庄存入的票子,又在惠城兑出,做不了假……我的天啊!我铺子里的流水,怎么最后竟被人传成了反贼曹盛的资产?难道每日在我瘦香斋里买香料的那些府宅夫人们……也都是反贼曹盛的人?” 既然王大人说这些银子似乎是反贼曹盛资助,那么一路追查钱银,自然会发现这些银子都是她从那些京城宅门里的贵妇手里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