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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被国师送到洞口,昭曦还有些不真实之感,他本已做好了准备,将会同这巧诈机变而又城府极深的青年再交锋数个来回,不想这事竟这样就了结了。他在洞口停了停,国师垂目看了眼他手中握着的那份地图。那是国师方才亲手呈递给他的灵泉地图。国师微咳,跟着连宋称呼他为尊者:“尊者可是看不大懂这份地图?”他惭愧道,“贫道画得是简略了些,”又热心道,“要么贫道亲自领尊者前去吧!” 昭曦抬手止住了国师,转身面向洞中,看到青年仍保持着方才的坐姿,垂眼不知在想着什么,微光之下,那表情竟似冬季湖面的薄冰,寒冷、坚硬,本质却很脆弱似的。昭曦一时有些恍惚,他突然想起了曾在轮回中所见的连三。 那一夜是凡世的上元节,远处有热闹灯市,他所在之处是一个寂寞孤塘。他是一尾鲤鱼。连三是在后半夜出现在荷塘边的,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可人的青衣少女。 那少女娇声抱怨:“青鹤明明说上元节时凡界做灯会,必然会展示那种极美的冰灯,可我们已去了五处凡世,都没见着那种灯,殿下,是青鹤在胡说还是我们走错路了呀?” 少年答非所问:“的确,已走了五处了,你不累?” 少女嘟嘴:“是有些累,可我就是想看那种灯嘛……” 少年瞥了一眼身旁的孤塘,忽地抬了抬手中玄扇,池水一震,一只凤凰蓦地破水而出。那凤竟是以池水结成,内中嵌了七彩明珠。水凤绕塘而翔,极是绮丽华美。少女惊喜地啊了一声,旋身化作一只青鸟,一鸟一凤相互追逐,在子时的夜空中嬉闹不休。 然不及少女尽兴,水凤突然化作一片急雨,飒飒坠入土中。青鸟可惜地叫了一声,重化为少女飘落在少年身旁,抱住少年的手臂撒娇:“殿下不愧为水神,做出的水凤真是有趣极了,可也太不禁耍了呀,殿下再化一只给我,我还没有玩够哪……”她大胆地将唇印在少年执扇的手背上,而后脸红地偏头看他,娇蛮又妩媚地小声央求,“好不好嘛殿下……” 少年微微垂眼:“再有趣也不过是个刹那就会消失的玩物,再化一只出来依然只能存于刹那,何必执着呢?” 少女紧紧挨着他,爱娇地将脸贴住他的手臂,细声细气:“可知刹那也有长短,有长的刹那,也有短的刹那。”突然有些感伤似的,用脸蹭了蹭他的手背,轻声道,“就如我和殿下在一起,明知难以永恒,这一段缘分于殿下而言可能也只是刹那,但我也要抓住这刹那,还要想方设法让它长一些,因这刹那多长一尺,于我便多一尺的欢愉,多长一寸,于我便多一寸的欢愉。”她低头再次亲了亲他的手背,“即便你我之缘只有刹那,却也阻挡不了我对殿下的执着心,殿下可爱我这样吗?” 如此深情表白,又是出自如此一位貌美佳人,本应格外惹人动容,但少年却皱了皱眉头,片刻,他将手自少女怀中抽出,淡淡道:“明日便回你的朝阳谷吧,你不应该待在我身边了。” 少女愣住了:“殿、殿下,我、我是说错什么了吗?”方才还嫣红得仿似蔷薇花苞一般的一张脸忽地煞白,“才、才三个月……”她喃喃道,眼泪忽然落了下来,“他们说殿下无情,我本不信,殿下明明那样温柔,可今日为什么突然……”她试着去抓少年的手,泣不成声,“殿下你告诉我,若是我、我说错了或者做错了什么,我会改……” 少年并没有躲开,任由哭泣的少女拽住那素纱袍袖:“你不用改,你也没有错。”他的神态很平静,看着她时甚至很温和,“只是‘刹那’二字于你而言有许多不同,于我却没什么不同,极为短暂的存在罢了,不能恒常,也毫无意义。”他递给了她一块拭泪的绢帕,是妥帖而又有风度的动作,但言辞却透着不自知的凉薄,“你坠入这梦幻泡影雾雨雷电之中太深了,却又不自知,我及早让你解脱,是为你好。” 昭曦紧握了一下右手,自回忆之中抽身。他有些疑惑为何已过去这许多年,此时回忆,少年那时候的言辞和神态竟悉数在耳历历在目。 他凝目洞内,借着白烛的光,仔细分辨连宋的面容,那曾经端庄而含着少许青涩的眉眼如今已全然长成,如诗如画,俊美夺目。年轻的水神,虽气质淡漠,但生得便是一副风流薄幸的模样,合该不将情字放在眼中,一晌贪欢后,所有的缠绵和柔情都风过无痕,自万花丛中蹚过,翩翩然一叶不沾,这才该是他。他对成玉,怎会有什么真心呢?昭曦皱了皱眉。 国师见昭曦静立于洞口不进亦不退,低声提醒道:“尊者这是……” 昭曦回过神来,握着地图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却又退了回来,站在洞口向内道:“我曾经在轮回中见过你一次。”洞中的青年抬起头来,露出微讶的表情。 昭曦道:“你为了逗一只青鸟开心,在上元节的夜里陪着她去了五处不同的凡世,只为寻到那少女想要看到的一种冰灯。”他眉头微蹙,唇线抿直,“你不想同我谈起阿玉,认为她是一则题外话,却表现得又像是极喜欢她。但我还是想同你说一句,你其实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喜欢她。”像是问他又像是自问,“你待她好,甚至为了解开她的心结带她去冥司,同当年你为了让那只青鸟开心而带她来凡世,有什么不同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