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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半个时辰前,三殿下领着小郡主出春深院时,国师想着梨响被他困在西园的假山群中,不到明日鸡鸣时分不得脱困,仅为回禀这事在此时去打扰三殿下,似乎不太合适。三殿下他总不至于要将小郡主带出去一整夜,那禀不禀的可能也没什么,国师就打算撤了。 不料季明枫却跟了上去。眼见季世子神色不善,国师担心出事,只好也跟上去。 平安城今夜极为热闹。 天上一轮娥眉月,人间三千酒肆街,此处张灯彼处结彩,瞧着就是个过节的样子。 街中除了寻常卖野味果食糕点的小摊,还多了许多卖应节之物的小摊,呈出的都是这几日才有的趣致玩意儿:譬如以金珠为饰的摩睺罗土偶、用黄蜡浇出的“水上浮”、拿红蓝彩丝缠出的“种生”,择各种瓜果雕出的“花瓜”等。 连三犹记得数日前他在街上偶遇成玉时,她对着街边的趣致小物一派痴迷的模样。今夜她虽也走走停停,一会儿看东一会儿看西,但她今日看着这些小玩意儿的模样却同当日判若两人。她的目光中并无那时候的神采。 前头有个卖“谷板”的小摊。成玉随着人流站在摊边打量其中最大的那块上头做了小鸡啄米的谷板,看了半晌。她今夜散淡,话也不多,连三率先打破了静默,问她:“想要这个?” 她却像是自梦中突然被惊醒似的,愣了一会儿才答非所问:“唔,逛逛其他的。”说着已转身离开了谷板小摊,随波逐流地站到了另一个摊子旁。 三殿下瞧着她的背影双眉微蹙,良久,唤她道:“阿玉。” 站在隔壁摊子的成玉懵懂回头,见连三抬手:“手给我,别走散了。” 街上人虽多,但远没到不牵着走便要走散的地步,成玉却也没什么疑惑,乖巧地走回来主动握住了连三的手。 便在握住连三的一瞬间,长街中突然有狂风起。 成玉迷茫地抬头,入眼只见连三白玉般的脸,和那一双明亮的眼。 那琥珀色的双眼深邃却不含任何情绪,嘴唇自然地微抿,他的面目是平静而漠然的。与他的平静相对的却是他身后席卷整个黑夜的狂风,那狂风有着吞噬一切的威势和武勇,有些可怕。成玉突然想起太皇太后宫中供奉的那些玉制神像,便是那样美,那样庄重,又那样无动于衷。 越过连三的肩头,她看到整个夜市仿若变成了一片深海,远近的灯笼在风中摇曳着欲明欲灭,似海上若隐若现的渔灯。她的脑子一片昏沉,不知自己是在现实还是在梦中。夜在顷刻之间浑浊了。她和这夜、这深海却融为了一体似的。昏夜中有什么潜进了她的思绪,她的身体中仿佛出现了两个人,她不由得感到害怕。“可怕。”她有些发颤,但并没有说出声来。 连三琥珀色的双眼却蓦地一敛,他伸手揽住了她。“我在,别怕。”他在她耳边轻声。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不知那张俊美的脸是否一如方才那般漠然无情,但他的声音是安抚的,他的手揽住了她的肩,让她整个人都埋在他胸前,令她感到了安全。 可她不知道的是,是他令她感到安全,却也是他令她感到害怕。 因在这狂风大作她牵住他的转瞬之间,是他潜进了她的思绪之中。通过禁术藏无。那些令她失常的事她不愿意告诉他,他便用了自己的方法。 他不是任她含糊一二便可糊弄之人,譬如所有那些待她好的凡人好友,什么小李大夫齐大小姐之类。如她自己从前总结,他挑剔自我,不容他人违逆。他的确如此。他是百无禁忌的水神,他想要知道什么,便总要想办法知道。 似成玉这样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她内心该是什么样,迈过成玉的心防,三殿下瞧着展现在他眼前的碧云天青草地,以及草地上奔跑的鲜活灵动的小动物们,觉着同他设想的也差不离。 能看出这是春日。三殿下环视一圈,却未发现成玉,她不在这里。 前方隆起一座大山,转过隘口,日丽春和在此换了一番新模样,天上呈出烈日,地上遍植高木,有鸟鸣婉转,此是夏日。 成玉依然不在这里。 走出山谷又即刻迎来满目红枫,三殿下此时终于明白,这个女孩比他先前所想的要更复杂一些,她的心底拥有四季,四季并存。 万万年来,三殿下对他人的内心思绪其实从未有过兴趣,因此关乎藏无,也只是在他幼时初学这法术时为着实践施用过几次。 他瞧过元极宫中当差的仙使的思绪,瞧过彼时暗恋东华帝君的小仙娥的思绪,也瞧过被困在二十七天锁妖塔中的恶妖的思绪。跨越他们的心防是最大的难关,但一旦越过那道心防,便是最狡猾的恶妖,他也总能立刻在他们内心中找到他们的本我所在。比之成玉,他们的心防更难突破,似乎所有的意志都被用来构建那道防住别人的高墙。而成玉,她的心防就太好突破了一些,然而在那道敷衍的心防之墙后,她却描出四季来藏住了自己。 心防的存在本是为了防范别人,就像连三曾以藏无探看过的那些人,可成玉的心防,却似乎是为了防住她自己。 三殿下踏过眼前秋色,所见是秃山长河;行过秃山,便是白雪覆黄沙,此种萧瑟比之大雪封山还要更为凄冷,如此景致同成玉着实不搭,但这的确是她心中的景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