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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乔木兮 第9节

    他正急得团团转,只听盆儿里嘶哑地冒出一个颇为沧桑的嗓音,叫魂般幽怨地喊道:

    “……嬴……舟……”

    嬴舟:“……”

    就见那根形容憔悴的苗艰难地支起脑袋,苟延残喘地开口:“你……睡……好了……?”

    不好现在也精神了。

    “你这是怎么回事?”他不禁将木盆又往眼底靠了靠,“叶子为何萎成这样?”

    “我好饿……”

    小椿扶着一把老腰,艰难地伸出手,“给我喝点水……”

    饿?

    嬴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昨日自己倒是吃了饭菜,却把她给忘了,除了浇上半杯茶,也没问问她要吃什么。

    可话说回来,一根苗能吃什么东西?

    “好,那我马上去。”他将花盆搁在桌上,匆匆道,“一壶够吗?”

    小椿竖起叶片,“先打一桶来。”

    嬴舟:“……”

    她补充:“要干净的山泉。”

    于是他找店家借了只木桶,囫囵洗刷两次,跑去最近的溪边打了满满一大桶。

    而后,按照她的吩咐,嬴舟把木盆放置于水面——底下有漏水孔。

    紧接着,他就眼睁睁地看见盛得满满当当的清水,以rou眼可见的速度往下沉,盆中仿佛无形有一股极凶猛的吸力,仅片刻工夫,一桶水就消弭殆尽。

    可木盆分明只半壁大小,土壤也才十来斤重量,是怎么吃下这许多水的?

    偏生那土瞧着还挺干。

    小椿兀自回味了一番,感觉不错,给他比了个拇指。

    “再来一桶。”

    坐在柜台前算账的店主是个黄鼬精,一双溜圆的小眼往前一抬,就见大堂内那头灰狼上上下下,进进出出的拎着水桶。

    也不晓得是在作甚么。

    方寸大点的盆儿像个无底洞。

    地面溅出的水渍却是越积越多,小椿气吞山河地灌了七八桶清水后,根茎与叶片都显而易见地青翠了不少,再度生机勃勃地挺立而起。

    “嗝——”

    她终于轻轻打了个水嗝,满足地揉了两下纤细的“小腹”,赧然道:

    “我饱了。”

    嬴舟:“……你也该饱了。”

    他把水桶扔在一旁,由衷地感叹:“你们树精都这样能喝吗?可你不还只是棵幼苗?”

    “不一样的呀。”小椿恢复了体力,说话自然也愈渐流利,“妖精,妖精,那都成精了,也不能随便与普通的草木相比。

    “何况我虽借果实托生,本体却还是白於山里的巨木,要维持那么庞大的根茎,总得要多喝水吧。”

    嬴舟头疼地摆弄着空木桶,“照你这样讲,岂不是每日都要饮下半个池子的水?”

    也太麻烦了。

    “不一定。”小椿捏住下巴琢磨,“可能就偶尔突然暴饮暴食一次,你看我现在就觉得好多了!”

    他半信半疑地望着她。

    心道,你最好是。

    不死去活来的白栎树苗简直像是另一类草木,生龙活虎地在木盆里喋喋不休,浑身上下长满了嘴,一日昼夜十二个时辰,她几乎有六个时辰都在叨叨。

    只短短同行了几日光景,嬴舟就已经开始在为自己最初做下的决定隐隐感到后悔。

    因为这棵树……实在是太吵了。

    有了上回拎水桶的经历,他隔三差五就得给她灌点山泉,免得哪日一夜起来骤然枯萎。

    她喝水又讲究。

    “嬴舟,嬴舟,我的土干了。”

    “你不能只对着我的根浇呀,得均匀一点,对,像撒盐那样。”

    “啊啊啊浇多了!”

    喝完更讲究。

    “饭后要晒晒太阳,你看今天天气这么好。”

    “不能直接在日头底下,要一个又可以庇荫,又能感受到天光的……”

    没过多久就叫他。

    “啊啊啊嬴舟,有毛毛虫爬进来了!嬴舟,嬴舟!”

    平日里也是有事没事就——

    “嬴舟,你说‘包子’是怎么做成的?你会做包子吗?”

    “嬴舟,炎山在哪儿啊,会走多久?”

    “嬴舟,你看那个……”

    “嬴舟……”

    不过三天,不知为何,他恍惚已萌生出今夕是何夕的错觉,内心无端有些麻木,偶尔甚至觉得“嬴舟”这个名姓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这是哪里,他是谁,他在干嘛……

    第7章 白石河镇(一)   你不要过来啊!……

    西北大山的地势,往往是又深邃又崎岖,极少有人族踏入,连樵夫猎手也不多见。

    嬴舟带着小椿离开妖怪集子之后,在荒山野岭间赶了好几日的路。

    他脚程奇快,身形稳健,哪怕仅步行,似乎也比旁人要利落许多,遇上陡坡或山涧,从来只要一步——

    小椿时常认为那可能是腿长的缘故。

    加上嗅觉又灵敏,因此总能很轻易地赶在每日天黑前找到水源。

    这天夜里正逢十六,明月格外皎洁。

    刚及小腿的溪流潺潺而淌,淌过一条白练似的粼粼水光。

    小椿才吃饱了饭,被搁在一旁躺尸,她用力撑长枝干,借水照影梳理自己的叶片。而嬴舟则在不远处的树下屈膝而坐,手里漫不经心地甩着一根扯来的枝条。

    她不经意见了,老觉得瘆得慌。

    感觉他晃悠的不是平平无奇的树枝,而是自己脆弱的尸体——毕竟她比他手里的那根还要细点呢。

    在尚未凝成实体之前,她就是棵柔弱可欺的幼苗,一条毛毛虫的身子直起来都能比她长。

    也太可怕了。

    还能清楚地看见那虫口器上的锯齿。

    小椿为自己甚为不易的树生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她恍惚发现,水面的倒影似乎有了些许变化。

    嬴舟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支柳条,蓦地就听那盆草又咋呼起来:

    “嬴舟,嬴舟!”

    “我抽条了!”

    她扭过身子,兴致勃勃地炫耀着树叶,“你看!”

    他闻声,坐直了望过去——仿佛是在那么一瞬间,原先还只有两根细枝三片叶子的白栎树苗,骤然往上窜了有三倍之长。

    已然显出一点雏形了。

    唯一不那么顺眼的是,从前她就三枚树叶,头手倒还好区分,现下无端多了两颗头,画面骤然有几分滑稽的诡异。

    “怎么样?好看吗?”

    小椿招摇地摆动自己的胳膊腿儿们。

    不太懂树的审美,嬴舟神情木然地盯着她,敷衍道:“嗯,好看。”

    幸而对方一向很好哄,当下就高高兴兴地侧回头去,接着临水欣赏自己的身姿——反正一束枝条,他是瞧不出有什么可欣赏的。

    夜幕霜空里,随着子时将近,秋月是愈发的圆亮了,好似陡然大了一圈,衬得河岸草地上明白如昼。

    嬴舟先还懒懒地支着下巴看小椿卖蠢,双耳却出于本能,倏忽一动。

    他警惕地四顾,脖颈处的筋rou却不自觉地绷紧。

    很快,远山之间便苍茫而旷远地响起了嚎叫声。

    那声音起初十分缥缈,带着试探地意味将一息拖得极长,而后却逐渐急促、嘹亮,高高低低地连成一片,宛如丛山的奏鸣。

    小椿将视线从水面挪开,转而落到树下的嬴舟身上。

    他目光定定地瞧着狼嚎传来的方向,紧咬着的嘴角越来越用力,锋利的獠牙与犬齿尽显于月下。

    有那么一刻,她甚至以为他行将张口回应了。

    可就是在某个瞬间,嬴舟猛然清醒,他飞快回神,三两步捞起小椿的盆儿,迅速道:“我们走。”

    嘴上说的是“走”,可从木盆颠簸的幅度推测,他恐怕跑更多一些,一双长腿健步如飞。

    小椿迎着呼啸的风被吹得面目狰狞,只得让根茎拼命抓住土壤,真担心自己会不会叫他甩飞。

    “怎么,那些是你的同族吗?他们来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