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乔木兮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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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山外(一) [修错字]不就是你们口中…… “沉眠?” 这是个嬴舟从未接触过的新词字,“作何理解?” 小椿沉吟片刻,并没有直接解释:“我们草木要修炼成精,比你们走兽困难百倍。” “初开灵智,有了意识之后,也还是只能待在树体里,提升修为唯一的办法仅靠吞噬天地灵气,可白於山就这么大一点,日月精华有限,所以修炼的进度通常很慢很慢。” “上古时女娲采五彩石补天,天地灵气陡然大增,于是我们这一代刚生长的树一夕间陆陆续续都开了神智。”她仰着青嫩的叶片,低矮的视线打量着这片生养自己的山林,嗓音莫名悠远起来。 “那会儿的白於山可热闹了。” “每日天不亮就会被周遭叽里呱啦的说话声吵醒,临近挨着的,互相攀比谁昨天吸的灵气更多,谁的树干更粗壮,谁的五感开得更灵敏……” “大家从早上叨叨到夜里,偶尔遇到过路的旅人,还会使坏捉弄他们找乐子。” 许是太多年没与人提起过往,小椿的言语渐次轻快,“有时山东头发生的事,半盏茶工夫,便传到西边来了,当花草的都是话唠,又闲极无聊,万物都能当谈资讲。” “什么东边飞过一群候鸟,领头那只掉毛很厉害啦;什么山脚下大狗熊遭遇了鬣狗,最后居然打赢了;还有什么今天西南面的雨水比东北面的更好喝啦……” 嬴舟握着匕首,一边听她讲,一边细细削出花盆的轮廓,闻之静默地思索半晌。 “后来呢?” “后来……”那颗树苗纤细的尖端不自觉地低垂,“一百年、两百年……上千年过去了。” “大家的修为进展太慢,因为也没有一个顺利化作人形的,所以只觉得修成之日遥遥无期。” “你也知道的呀,千百年木桩子似的戳在原地,任谁都会觉得很难熬……于是渐渐地,许多人便不再修炼了。”她顿了一下,“而是选择沉眠。” 小椿:“沉眠的意思,就是自发的封闭灵智,让自己陷入永久深睡,再度回到草木的状态。” 嬴舟削木材的手登时停住,他好似有所感悟般轻抬眉眼。 封闭灵智,永久深睡。 沉眠,听上去像是睡一场大觉,但对妖族而言,其实……是自尽吧? 由于不耐寂寞,这座山的千百草木在漫长的年月里,终于一个接着一个的,了结了自己。 他思及那般画面,没由来地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那你呢?” 嬴舟脱口而出。 然而说完这句话,他当即便后悔了。 堂而皇之的质疑人家为什么没去死,这叫什么问题……未免也太失礼。 好在对方压根不知失礼为何物,似乎全然没往心里去,反而还挺乐呵。 “我啊?我很有恒心啊!”小椿骄傲地挺起细长一条的腰杆,“那个时候一心想去外面看看,想知道山外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反正有的是时间,也不着急。虽然自己修炼得最慢,可天道酬勤,厚积薄发嘛,总有机会的。” 而且。 彼时亦无人知晓,原来即便修成人形,他们一样出不了这座大山。 修炼对于乔木而言好比悬在驴前的萝卜,从头到尾就只是个充满欺骗的谎言。 倘若一早知道。 若一早知道的话……她肯定在未凝成躯体前,也选择和大家一并沉眠了。 总好过此后,死也不能死,活也活得难。 “不过现在好啦!”小椿的怅然来得快,去得也快,神采奕奕地晃悠着稀疏的两片叶,“我有你帮忙,你可以带我出山了!” “恩公,大善人,你简直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三千年,她作为全山草木的希望,终于可以实现大家的梦想了,心潮之澎湃,难以言表。 嬴舟闻言,只感到受之有愧,僵硬地别过脸去,“你别叫我恩公,我不是。” “好啊好啊。”她现在心情甚美,“那恩公您怎么称呼?” 他说:“我叫嬴舟。” “嬴舟!”小椿当场改口,叫得还挺热乎,“您的真身是条狗吧?我可以给你削一块硬点的木头磨磨牙。” 嬴舟双唇轻动,难得露出几分异样之色:“不……我不是。” 不是吗? 这倒出乎意料。 她感觉自己应是没看错的,小椿纳闷地挠挠头,“那你……” 嬴舟显然十分抗拒回答这个问题,草草将木盆收了个尾,拍去碎屑,“做好了,你来试试。” * 白於山的月色渐稀渐薄,头顶一弯带毛边的华光零落地缀在天际。 东方是一抹将白的旭日之色。 小椿从没见过山脚下的日出,尽管还未出林子,她已经开始兴奋了,两只手撑在木盆儿的边沿,瞧什么都觉得新鲜。 “哦!原来白石岭后面是条小溪呀,还有瀑布呢!难怪我常听见水声。” “那是羊吗?长角的,带毛的……好多水牛!” “诶——你看看这树,真有活力,看看这花,多漂亮,再看这草,这石头……” 嬴舟忍不住出声:“这些你山上不也有吗?” 小幼苗“嘿嘿”两下,丝毫不介怀,“那不一样嘛。” 她摊开两条胳膊,朝后一仰,倒在松软的泥土里晒太阳,“山外面的空气都是自由的。” 说话间,天光正好迎头倾洒,落了她满身满脸。 真好。 小椿幸福地想。 昨日还在生死存亡之间打转,以为自己要永远的离开尘世了,今日不仅一息尚存,眼下还行将走出山外,进入心心念念多年的凡俗世界。 这简直比做梦还美。 哪怕见识过后立刻就死,她也觉得十分满足了。 不管怎么说,这也是株白栎的树苗,为让小椿的根茎得以顺利生长,嬴舟打造的花盆约莫有半臂之宽。 这么个大小反倒令人尴尬。 拿着又太大了,背在后背又不伦不类…… 他挣扎了许久,最终以双手环住,抱于胸前。 从白於山出来,是平平整整方圆数百里的杏子林,距离人族居住的繁华城郭还远着呢。 自打上古时期结束,轩辕皇帝开辟了中原华夏的历史,人同妖便一直混居于下界。 精怪们繁衍缓慢,又大多喜深山幽谷,千万年来倒是相安无事。 这杏子林再往前行至尽头,便是一处歇脚的小集子。 而今的妖怪都学精了,藏在人间摸滚打爬多年,将那些以物易物,买进卖出的生意经探得门儿清,也依葫芦画瓢,人模狗样地在许多山野要道里开设些供妖们吃喝打尖的集镇。 嬴舟抱着花盆抵达此地正好傍晚,是群魔乱舞的最佳时机。 尽管闹市只巴掌大小,穷酸得甚至有点可怜,然而对于小椿而言,其高贵程度目前不下于皇宫内院,瑶池天界。 这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山村老妖从远远地瞧见集市灯火开始,就“哦哦”个不停。 有时嬴舟是打心底里佩服她的精神头。 这可半点不像被打回原形的大妖怪。 “嬴舟,嬴舟!”小椿伸长脖子指着近处的首饰摊,“那有些闪闪发光的东西,是什么?” 带着个大呼小叫的乡巴佬,说不丢脸是假的。 他一面难以控制地感到窘迫,一面迫不得已地回答,“玉佩,白玉雕的。” “白玉?那我们山上也有,还能刻成这种形状呢?”她支着下巴认真打量,“跟你头发间戴的就很像。” 嬴舟意识到她指的是自己的发冠:“不像……差太远了。” 山野里的破烂玩意。 “嬴舟,嬴舟,你看那个。” 很快她又拿树叶戳他的脖颈。 青嫩的幼苗凉丝丝的,无端牵起一股冰意幽微的痒,嬴舟只得顺着她所指方向望去。 小椿极尽所能地让自己的叶片指得足够准确:“那个,就是那个,在冒热气的东西。闻起来还很香——” 他说:“是包子和烧麦,一种食物。”想了想,再补充,“可以吃的。” “哦……”她大受震撼,“他们把食物做成了粪便的形状?” 嬴舟:“……” 你会讲话吗? 能在这样的山市中走动的精怪几乎都是成年且可化形的,偶尔一两只犯懒,露出兽类的些许特征在外,倒也无伤大雅。 夜里月色朦胧婉转,甫一看去,竟和寻常的村郭集镇别无二致。 嬴舟捧着小椿不着痕迹地四顾,打算今晚且找个小店宿一宿。 树苗撑在盆儿里兴致勃勃地观察着外面的世界。 不经意路过三两个闲人,就闻得几句轻飘飘的讥诮话传来。 “诶,瞧瞧,那条狗还养花呢。” “只听说过山猫会亲自种草来吃,竟不知狗也要吃草的。” “嘘——他往这边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