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1995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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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看她眼神充满了敬畏,“这还是家学渊源。” 结果等林秀在对方那里登记完成还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她一个下岗过下半辈子的人,但是重来一次的时候,觉得重新找工作并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么艰难。 但是在打开协议书时,林秀的情绪就抽回来了。 这位姓吴的年轻教师看起来青涩,但却很有混过社会的油滑,协议书上写着明天第一堂课要试训,因为她没有教师资格证,所以出事之后责任由她自负,周六周末上课,上一次课两块钱。 林秀在粮食厂工作的时候一个月工资七十块,现在这么算下来居然也挺多的,她毫不犹豫把协议签下来,然后要求对方提供上课的纸、笔、颜料等等:总不能上课还要她自己自备教具吧? 这么一弄完居然也快十一点,林秀不准备直接回家,就坐在学校的花坛外面接女儿,补习班的咨询老师居然还记得林秀,问她,“你找到工作没有?” 林秀微微一笑,“找到了,他们觉得我绘画功底不错,就说让我周六周末去上班。” 对方有些迟疑地看她。 林秀来不及思索她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就听见有人在身后喊她,她转过身一看,也和对方打了声招呼,“好巧,你也接孩子?” 这人正是曹珠mama,不过她今天比昨天开家长会的时候狼狈多了,穿了身有污渍的长袖裤子,头发梳成高马尾,背着个斜挎包。 林秀把她拉到树荫下面,又递了张纸巾示意她擦汗,“要不要喝水,我带了水瓶。” 曹珠mama随手拿纸巾擦着自己,气喘吁吁说,“今天周末生意好,要不是孩子他爸提醒,我都差点忘了接孩子的事情。” 看见林秀好奇看她,她不好意思解释,“我们家里是农村的,现在在城里做点卖水果的生意,就是小摊小贩,还是你们读书人厉害。” 难怪她每次都是给苹果。 林秀微微笑着,“有什么厉害不厉害的,我现在也下岗在家。” 曹珠mama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补救,“没事,你们学历高找工作也快,我看见小学那边也在招长期家教呢。” 林秀摇摇头,“没事,没有什么。” 她是真的觉得没有什么,上辈子她总觉得羞耻、难过,只要有人提到下岗她就羞于启齿,更怨恨过时运不济,但大概因为年龄渐长,以前二十多岁觉得难堪的事情现在居然也不难过,只为当时自己的年轻幼稚感到好笑。 林秀兴致勃勃和曹珠mama,名叫李秀芳的女人说起找工作的事情,李秀芳见她真的不在意,于是也放下心和她说这些事儿。 李秀芳摸了一个橘子给林秀说,“我们这好听些就是个体户,但是别人一般叫我们生意人,毕竟我也没其他手艺,想不出另外的活儿做。” 林秀好奇说,“要我摆个小摊怎么样?” 李秀芳打量了一会儿林秀,摇摇头,“你不行。” 她没说假话,林秀面容清秀,皮肤白皙,说话也斯斯文文小小声声的,看起来就是那种文雅的女孩子,要让她摆摊她肯定觉得抹不开面子丢人。 林秀被她说笑了,觉得对方一点儿都没说错。 以前她就是认为做生意又累又丢人,她虽然是农村出生,却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也是最聪明的一个。家里人看她能读书,就一直花钱供她。林秀没有辜负长辈的期待,果真在第一次高考时考上省会城市一所大专院校。 她是家里娇宠长大的,也是村里少有的读书人,她觉得做生意羞耻,打工狼狈,进修幸苦,最后混了个一辈子事业无成,丈夫出轨的惨淡下场。 林秀没介意李秀芳的话,而是兴致勃勃和她讨论起做生意的事情来。一说这个李秀芳就像被打开话匣子,现在改革开放才十多年,又遇到国家政策导致的下岗潮,好多人开始下海经商,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谁也不比谁轻松。 李秀芳最后总结说,“如果不是要让女儿来城里读书,我们肯定还在乡下种田,咱踏踏实实的老农民靠着土地总不会饿肚子。但做父母的想给孩子挣一份前程,苦点累点也是应该的。” 林秀听了她的话有些触动,两人最后还交换了联系方式。 太阳挂在天上正中间的时候张妍妍就下课了,她背着小书包,脸上有一道没擦干净的颜料,蹦蹦跳跳朝林秀跑过来,像只活泼的小花猫。 林秀拿纸把她脸擦干净,取笑她,“是不是偷吃了颜料没擦嘴?” 张妍妍气鼓鼓地说,“我又不喜欢偷吃东西。” 她牵着女儿回到居住的那条街,老远就看见婆母坐在外面的凳子上和几个老太太聊天。 那里是一家私人理发店,老板是个话多的中年妇女,平时大家就爱坐在她那里唠嗑说闲话。 老远看见两母女过来,婆母当没看见似的继续和人说话。 林秀在外面特别给老人家面子,走过去喊了一声“妈”。 婆母不正眼看她,只斜着眼睛和人说,“我家老二在外面累死累活,有人在家里享清福,连饭菜也舍不得做。” 林秀低着头没说话。 这个时代里女人在家做家务是很正常的事情,扫地,拖地,洗碗做饭,她以前的时候一直这么干,照顾婆母和没有成家的小叔子小姑子,后来小叔子结婚家里没分家,生了家里唯一一个男丁又换成一两百平的大房子,家里六口人的事情还是她在做,做出腰肌劳损还被人问怎么闲也闲出病。 第八章 婆母这么一说,和她一起的婆婆奶奶们也抱怨起来,说家里媳妇如何偷懒耍滑。 有人当着林秀的面和婆母出主意,“媳妇儿懒你就得管她,不然她还不骑到你头上去。” 其他人附和说,“家里男人舍不得她上班辛苦,让她在家里享清福,她还蹬鼻子上脸了。” 林秀静静听完她们指责才说,“妈,我去找工作了。” 婆母愣了愣,声音依旧很冷淡,“找到了?” 林秀嗯了一声。 婆母接着问,“做啥工作?家里孩子都是工人、国家gz人员,二娃他也是厂里面的干部,你还是去学人家干什么个体户、抛头露脸卖水果,我可得和二娃说。” 林秀看着她说,“是补课学校的老师。”不过她没把还在试岗、只有周末上班的真相说出来。 周围安静下来,接着是婆母的嘟嘟囔囔。 婆母不大高兴,“补习班的老师有编制吗?有五险一金吗?老二现在好歹是个小干部,你别找不三不四的工作给他丢脸。” 林秀笑了笑,“没有,但是一个月工资四十块。” 瞎掰的工资,婆母却没话说了。 她们告别在周遭街坊邻居后回到家里。 家中小姑子张三花头发乱糟糟地翻一本黑白书,小叔子张季同大概出去玩了,没看见踪影。 张三花看见她们进门,大声嚷嚷道,“妈,我肚子饿。” 婆母瞪她,“锅里有饭,你一个姑娘家家睡这么晚起床,好意思吗?” 张三花嘟着嘴,“可是已经冷了,我平时上班好累,好容易休假肯定要多睡一会儿,又不像嫂子从来不上班。要是我也不上班天天呆家里玩我肯定比她还勤快。” 她说着就瞅林秀。 她学历比林秀低,只读了初中,后来林秀嫁到张家她一直因为自己学历低自卑,后来看见林秀单位解散,工龄被买断,张三花自己却还在上班,那点自卑瞬间转化为骄傲,时不时跑出来刺林秀一下。 以前林秀肯定会被她刺到,不过现在不会,因为她已经不觉得丢工作是什么丢脸的事情。 婆母不耐烦地把女儿放在桌上摊开的书籍卷起来扔桌子上,说,“别这么说你嫂嫂,她才找到工作,是辅导班的老师。” 张三花不信任地看着她们,“不能吧?” 婆母也觉得不可思议,于是对林秀道,“改天你带我去拿个什么补习班看看问问,你这么年轻,别被人骗了也不知道。” 其实说到底还是不信她。 林秀想了想,说道,“我要去问问领导什么时候有空,其实我可以把协议给你看。” 婆母摇头,“协议有什么用?还是看看才知道。” 林秀知道婆母没读过书,只认识数字,所以才拒绝她。 她们几个女人一起做了中午饭,虽然说是一起,但小姑子是被婆母宠坏四体不勤的,婆母说自己有腰伤,做几分钟会歇一会儿,其实还是林秀切菜炒菜。 最后直到一点钟才吃上饭,张妍妍肚子饿坏了,抱着饿得叽里咕噜的小肚子吃得头也不抬。 林秀看她埋头苦吃于是夹了一筷子菜到她碗里,“妍妍,多吃菜,不然你又要牙龈吃血。” 张妍妍吐吐舌头把碗里菜吃了。 小朋友下午的课两点半开始,母女两个匆匆忙忙忙完就去学校,刚好赶上上课铃。 林秀坐在花园树荫下在本子上勾画了几笔,然后拿着这本子去了隔壁补习班。 这家临时应聘她的补习班名叫“彩虹补习所”,下午人多一点,早上见过那位年轻的吴老师坐在楼道的凳子上擦汗。 吴老师看见她,就说道,“要明天试听,你这么早来做什么?” 林秀把手里的本子扬了给他看,“我要做教案,顺便看一下教室一起写在教案里。” 教案当然是瞎扯的,吴老师挺开心的,“你这还挺用心。” 又看着她教案说,“写得也好,字也好,你以前莫不是做过老师?” 林秀点点头,扯谎道,“我给我们家乡学校带过课。” 两人说着就去一楼美术教室,美术教室比较小,里面的小孩也不算多,老师是个五十来岁的妇女。 人家在讲课,他们当然不能进去,就站在外面看。林秀装模作样看了一会儿,还用速记把教室的结构记在本子上,林秀在老年大学学过几年素描,后来又去写生,练出来的手法一看就很专业。 吴老师看得佩服,连连夸赞了林秀几句。 林秀走下楼梯和他唠了一会儿磕,吴老师感慨,“你既然是大专毕业,怎么不在单位上班。” 在林秀读书那会儿,有“包分配”的说法,大家按照国家下放到学校的指标分配去各地上班,不能自行选择,也不许不去,不然会直接辞退。林秀就知道隔壁大学生有被分到乡下粮食站的,去的时候哭了好久。 林秀笑着说,“单位不行了,要我们自己出去外干。” 吴老师也叹气,“可不是,好好的‘铁饭碗’谁不想干一辈子,可惜可惜。” 说完又说起工作困难的事情,这家“彩虹补习班”是吴老师自己开的,他没怎么读过书,但是父母很有钱,就给他钱办了这么一家补习班,吴老师既自己当校长又拉人。可惜的是这家补习班位置比较偏僻,又是新办的,所以来补课的人很少。 林秀看他一眼说,“怎么不晚上补课?我看起他补习班都有。” 吴老师摇头,“我是想办,”他又看了林秀一眼,“可是老师不够。” 林秀提示他,“又不是什么课都需要专业老师。” 见吴老师疑惑看自己,她解释道,“你开个自习班,喊几个人或者你自己守着也成,就家长不在的时候监督孩子写作业。” 吴老师茅塞顿开,赞叹道,“你还真聪明,不愧是大专生。” 林秀对着他今天至少重复三次以上的“大专生”这个词含笑不语:看来这位吴老师还真是对学历挺耿耿于怀的。 她想了一会儿毛遂自荐,“你看我怎么样?” 吴老师等她这话呢,顿时和她一拍即合又签了一份合同。 林秀拿走合同的时候都还有种不真实感:找工作其实也就……这么容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