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
十六岁的谢昭把周成申招待得极好,当周成申提起圣上的吩咐时,他并没有如周成申所料想那般露出得到圣眷的欢喜表情,反而道:能得到圣上的怜惜,谢昭受宠若惊。只是祖父从小含辛茹苦地将我培养长大,教我诗书礼仪,传我圣贤之道,如今祖父离世不久,我怎可抛弃祖父独自去往京城? 周成申为难道:所以公子有何打算? 谢昭轻叹一声,目光抱歉地看向周成申:我自当留在江南,为祖父守孝三年,方可勉强对得起祖父这些年的爱重。 得,人家这是不愿意去京城。 周成申无功而返,把谢昭的话传递给了圣上。 意料之中,圣上并没有怪罪,反而欣慰不已,和周成申感慨:果然不愧是谢家的人他们谢家的人,总是从来没有让朕失望过的。 这话圣上隔三差五就要在满朝文武面前唠嗑几句,因此纵然谢晖已经从太傅之位上退下将近二十年,距离谢延为国献身也有十五年,可谢家人在京城中仍然极有存在感。 如今谢家只有一个独苗谢昭还在江南,圣上怎么可能不记挂? 果不其然,三年之期刚过,周成申又被派往江南,把谢昭亲自接到了京城中。谢家的宅子早些年已经被谢晖变卖,圣上便让周成申先照顾谢昭几日,考虑到谢家的名声,他还特意嘱咐周成申不要声张谢昭已经到京城的事情。 周成申把圣上的话放进了心里,唯恐到时候谢昭落榜了,圣上会怪罪到自己的头上,因此对自己的妻子林卉都不曾谈起过谢昭的身份。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林卉会刁蛮到如此程度,竟然把谢昭请到了京郊的庄子里。想起今个带着陈公公到谢昭院子里结果只看到一院冷清的场景,周成申就羞愧得恨不得钻进地里。 事到如今,林卉这事做也做了,周成申也只能希求谢昭不要放进心里去,不要回头去圣上面前告上一状。 谢昭当然不至于记恨这点小事。 林卉也没短他吃喝,让他安安生生地考完了会试殿试,直到三天前才提出让他到庄子里来,说辞更是毫无问题。她说谢昭考试辛苦,考完应该好好看看风景来休息休息,正巧谢昭也有此意,于是很爽快地带着秉文出了周府。 京城虽然繁华热闹,可到底是比不上京郊山清水秀、空气宜人,这三日谢昭和秉文主仆过得也算舒适惬意。 听到周成申的话,谢昭连忙扶住他,笑道:夫人待谢昭极好,来这里也是谢昭的意思,没有及时告知周大人是谢昭的不对。 周成申听出了谢昭是把事情全揽到了自己身上,这就是没有放在心上的意思了。 他松了口气,面上露出几分感激。 陈福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深得圣上宠爱,便是寻常正三品的官员到他面前,那也得尊尊敬敬、亲亲热热喊一句陈公公好,是以他走到哪里都算得上是风光无限的。 像今日这样狼狈的时候着实不多。 陈福气喘吁吁地被侍卫扶着从马上下来,腿刚着地,差点一个腿软给谢昭和周成申行了大礼。幸好侍卫眼疾手快搀扶住了他,才免得他第一次见谢昭就出大洋相。 他深呼吸几口,然后把别在腰上的拂尘取下搭在右手胳膊上,朝谢昭露出个慈祥温和的笑容来。 奴才陈福,见过谢公子。 陈福个子不高,整个人哪里都可以用圆来形容脸是圆的,腰是圆的,身子也是圆的。这位快要四十的公公皮肤白净、慈眉善目,笑起来的模样和弥勒佛颇为相似,极易让人有好感。 他笑得两眼都要眯成一条缝,夹出眼角细细的纹路:先在这恭喜谢公子得了状元奴才今儿个来,也是因为圣上想要见见公子,特意命奴才来接您进宫。 明天就是册封的日子了,圣上居然连一天都等不及,这才刚放榜就要见谢昭。 周成申心想:以后在朝中一定要多照拂些谢昭,指不定将来哪一天自己就要受到他照拂了。 圣上要见他,谢昭自然不能拒绝。他拜别了周成申,跟着陈福进了宫。 这也是谢昭第一次进宫。 虽然做好了准备,可是亲眼见到宫廷里辉煌有序鳞次栉比的宫殿、繁花似锦错落有致的御花园、以及一眼都望不到头的人造湖泊,谢昭还是不由被惊艳到了。 陈福注意到他眼中的赞叹,笑呵呵:谢公子以后有的是机会欣赏这宫廷的美景。 谢昭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只笑笑,并不接话。 陈福带着谢昭到了武英殿里,这里是圣上斋居之处。 谢昭进了殿内,从从容容地俯身行礼。 已逾五十的皇帝秦厚德在上头瞧着,不自觉露出微笑:谢昭长得极好,面如冠玉、顾盼神飞,更难得仪容出众,一身闲雅气度寻常人难以企及。 是谢家人该有的模样。 愈看愈满意,秦厚德直接起身扶起了谢昭,命人给谢昭赐座。 等谢昭坐下,他又看了谢昭许久,目光遥远,似是怀念故人,半晌叹息:你和你父亲长得像。见谢昭澄澈的目光望来,他一时有些恍惚,接着笑开,不过你长得更好看一点。 谢昭抿唇一笑:谢圣上夸奖。 秦厚德问他:你知道自己是状元了? 谢昭颔首:周大人和陈公公已经说了。 秦厚德又问:成为当朝第一位连中三元者,心情如何? 谢昭不假思索地回答:极好。 这回答,真是谢家人才有的风格。 秦厚德忍俊不禁,表现出了十分的纵容:你心情好就好。 他又问了谢昭许多问题,问谢昭读过哪些书,在江南与谢晖过得如何,又问他最近回到京城感觉如何、是否对北方的气候不适应,温和得就像是一个寻常人家的长辈。 谢昭都认真地回答了。他回答并不敷衍,对京城一些地方的不适应也说了出来,眼神真诚,语气诚恳,态度自然得仿佛面前之人并不是个掌握千万人性命的一国之主。 这一场谈话甚至称得上是有些温馨的。 要不是宫廷规矩放在那里,秦厚德都想让谢昭在宫中留宿了。只是想到今日谢昭还要去做别的事情,他只能止了话头,叹息一声:改日再与阿昭好好聊一聊。 这下子都直接喊阿昭了。 他继续道:明日你要游街,到时候肯定不能住周侍郎家里了。朕已经了解到谢太傅已经把当初的谢宅变卖了,因此又替你寻了一处好宅子,等会儿陈福就会带你去的。 圣上想得如此周到,谢昭不由也有些惊讶。 他收敛好自己眸中的讶异,最后只能说:多谢圣上。 秦厚德摆摆手:有什么好谢的,这是你应得的。 也是你们谢家人应得的。 于是出了武英殿后,陈福又领着谢昭出了宫,来到了距离宫廷不远的学涯街。谢昭万万没想到圣上居然给他找了一栋在学涯街的宅子,他虽然来京城的时间不长,可也知道这条街上住的可都是皇亲贵族和朝廷重臣。 秦厚德待谢昭的确是好,这宅子亭台楼阁样样不缺,大小院落不一,还有一个宽阔漂亮的花园,别说是一个谢昭了,就是再来十个百个谢昭,这宅子也是能住得下的。 陈福挺直了脊背,轻轻甩了甩拂尘,和谢昭邀功:圣上吩咐奴才找这宅子,只往大、往好了找,奴才也算是幸不辱命了。 他偏头看谢昭,笑眯眯问:谢公子觉得这宅子如何? 谢昭叹了口气,愁眉苦脸:好,实在太好了。 陈福顿时得意地笑出声。 可惜他的笑很快僵在了嘴角。 只听谢昭道:好是好,就是不适合居住。 这房子还不适合居住? 陈福瞪大了眼睛。 谢昭想,当然不适合住。 状元也顶多只能封个六品或七品的官职,这样芝麻大小的官连每日上朝都做不到,住这样大的宅子可不得让其他官员把自己的脊梁骨都戳歪了? 陈福不死心,又要带谢昭去看学涯街的另一栋宅子。马车刚刚行进没多久,陈福就见谢昭伸出手指了指窗外的一处宅院,问他:陈公公,这宅子有人住吗? 陈福探过头去,有些好奇哪栋宅子竟然能打动谢昭,等看清他指的那宅子,他心中一惊,磕磕绊绊:没这宅子倒是没人住可您怎么能住这宅子啊? 谢昭问:这宅子怎么了? 陈福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老实回答:这宅子运道不好,这一百多年来,无论是哪位大人住进了这宅子,运气都有所欠缺,不是被贬就是被罚。您也知道,有些大人对这些很忌讳,渐渐这宅子就没人敢住了。直到后来有位擅长风水的道士建议说,应该在这大宅里砌道墙,把这宅子一分为二,如此才能破了这宅子的坏运道 谢昭听得津津有味,追问:后来呢?这道士的法子有用吗? 陈福苦笑:遗憾的是,好像并没有什么用。 谢昭顿时知晓了这宅子无人问津的原因。 只可惜他是个不信邪之人,再加之这宅子因缘巧合下被一分为二,他所指的正是被分开后的其中一半。虽然面积小了一半,却恰恰是谢昭这个身份住着没问题的。 于是他不顾陈福满脸苦色,一锤定音:我就要这宅子吧。 陈福拗不过他,心中已经在想等会儿和圣上请罪该说什么话了。 谢昭又问:那另一半是没有人住吗? 有人住的。陈福吞吞吐吐,住的是北燕的三皇子。 那位在京城当了十年质子的北燕皇子傅陵? 谢昭挑了挑眉,心中惊讶。 第3章 游街 陈福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别的不说,至少办事能力是一等一的。 不过是两个时辰的时间,他就找了人把那宅子打扫得焕然一新。置办奴仆的事情本来是需要谢昭自己来做的,只是陈公公到底是个体贴人,连这都考虑到了。 看着鱼贯而入的婢女侍从,谢昭连忙摆手:我哪里用得到这么多人服侍。 到最后也只留下了寥寥几人。 这宅子不大不小,这几人也已经足够了。 陈福又命人把早已准备好的牌匾拿出来换上。 上好的乌木漆地上,端庄大气的谢府两字被工匠细心地用金箔贴上,富贵又显眼。不过这牌匾上最显眼的还不是谢府两字,而是牌匾左侧的落款和钤印。 没错,这块牌匾是圣上亲自题的。 陈福对谢昭感慨:圣上对您十分爱重。 上一个能被圣上如此放在心上的还是谢昭亲爹,那位已经逝去的谢延大将军。 谢昭也知道这牌匾的分量。 虽然谢家依托他父辈和祖辈在京城颇为名声,可是谢昭本人刚入官场,并没有过多威势。有了这牌匾,哪怕有人真的要对他下手,抬头看看着牌匾都要收敛收敛心思。 毕竟这可是圣上摆明了要罩着的人。 陈福走后,谢昭带着秉文住进了这鲜鲜出炉的谢府。 新来的那几个下人,谢昭全部交给秉文去安排。 这可把秉文乐坏了。 他美滋滋地安排好几人的工作,和谢昭信誓旦旦地保证:公子放心,秉文一定会好好打理好我们谢府,从今以后公子只管安心忙自己的公事,秉文绝不会让公子为这些琐碎事cao心! 谢昭忍着笑嗯了一声,装出一副严肃的模样:好秉文,有你这句话在,公子我怎么着也要拼一把,好好往上爬一爬。他一本正经地开玩笑,到时候让你住更大的宅子,管更多的人。 秉文眼睛一亮,大声道:秉文相信公子! 当更大官、住更大的宅子目前看来还有些遥远,谢昭首先要面临的是接受册封的事情。 谢昭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就换上了陈福命人送来的新衣裳进了宫。 不仅是他,这一届的榜眼探花和进士都要在这一天进宫,到殿上接受圣上的册封。 这一身绯色的状元朝服针脚细密,用来自江南的上好云锦罗纱制成,袖口和衣摆处都绘以栩栩如生的鹭鸶图案。当谢昭穿着这身状元绯袍出现在大殿之上,满朝文武都不由予以侧目。 他见人先带三分笑,眉眼自有一种风流韵味,顾盼生辉,皎如玉树临风前。这衣服本是庄重文雅的,可谢昭硬是穿出了几分秀雅飘逸来。 朝堂之上不乏俊杰,可竟无人夺他半分光芒。 往年探花郎总是三甲中容貌最出众之人。今年的探花郎也称得上一声美男子,可是站在了谢昭的身旁还是黯然失色。 圣上第二子、也是当今的成王殿下向来欣赏美貌之人。 他看着谢昭纤瘦的背影许久,也不顾如今还在朝廷之上,竟然赞叹出声:当真是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他并没有收敛自己的音量,加之他身处官员前列,因此与谢昭距离不算远,显然是不在意自己这堪称轻佻的话语是否被谢昭听到的。 谢昭恍若未曾听到成王殿下的话语,仍站在大殿中央,身如青松。 谢昭没做出反应,在成王殿下前头的太子却没忍住蹙紧眉头,不赞同地看了眼成王。 他冷声警告:衡越,肃静。 成王撇了撇嘴,不再多言。 除了两位皇子,大殿之上对谢昭多加关注的还另有他人。 丞相徐一辛面色复杂地看着这位早有耳闻的年轻人,他过于熟悉的长相让徐一辛想起了什么不喜的故人来。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已经眉头深皱、嘴唇紧抿,握着笏板的手都不自觉用力。 他垂眸想:这人就是谢延之子? 吏部尚书林铮老神自在地站在徐一辛的身后。 他的眸光从前头徐一辛手背上迸发的青筋上移开,唇角不自觉带出一份浅淡的笑意。这笑意很快又消失不见,于是林铮又重新变回了往日不苟言笑的模样。 朝堂表面风平浪静,实际早已暗潮翻涌。 身处暗潮中心的谢昭此刻还未察觉,他正认认真真听着陈福宣读圣上的册封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正元三十一年恩科殿试,晋安才子谢昭高中榜首状元,特此昭告天下,与天同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