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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郁结

    禅房内,好一阵的安静,唯有风吹檀香,寂寂香烟飘过红纱布下,袅袅升腾,偶有风破户,吹得房内老朽猛咳不已,这一咳,许是伤到了心脉肺腑,竟止不下来。

    旁边的灰衣少年赶紧端来汤药,喂也喂不进,只能在一旁急得团团转,继而怒向苏青鸾,“师傅怎会知道这些?师傅一生行善,哪里会知道这些风月浑事,你们走罢。”

    他说着话,赫然发现从师傅的口中吐出了一口黑血,触目惊心。

    苏青鸾将那颗头颅捧起,略显得无奈,“师父临终时,没能等到云英酿开封,她交代我等到云英酿开封之日,带她过来超度亡灵。”说道,她又嘲讽的笑了起来,“哪有亡灵可度呢,无非就是一口怨气咽不下。大士,你郁结于心不去,谁也度不了你。”

    说罢,她带着头颅走出禅房,在经过萧肃容身边的时候,瞥了他一眼,“把酒带回。”

    萧肃容“哦”了一声,拎起酒坛子的时候,又忽然觉得不对,“你真把我当下人使唤了?”

    在追上去的时候,忽见苏青鸾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一双眼冷冷盯着他时,萧肃容适时的噤声闭嘴,可以看得出这个女人心情不好,特别是她此刻手上还捧着那颗头颅。

    她回到棺材旁,将头颅再度放回去的时候,只听得禅房那边的方向那少年大呼一声,然后撕心裂肺的哭,“师傅,师傅您不能再动了!”

    随着哭喊的声音,但只见葫芦大士拖着残躯一步步走出来,衣衫上还沾着血迹,他犹不死心,颤颤巍巍的朝着葫芦藤下而去。

    “当年我在葫芦藤下一梦,我……我该回来,该回来的,佛祖定然还在葫芦的梦里等我。”

    苏青鸾看着他这样,沉默了一会,径自说了句,“肝气集结,失心于梦,这郁结之病不去,心病不除,他会死得很痛苦,人心……是最难下药的。”说着,她反倒懒得将头颅再放回棺材里了,而是径自走了出去。

    所谓郁结,乃忧郁之情积结于心,谓之心结,后世谓之“忧郁之症”。

    萧肃容自然乐得丢掉这沉得要命的棺材,他将酒坛子丢给药童之后,也离去了。

    他追上苏青鸾,始终是有些不解的,“你那些装神弄鬼的手段是如何做到的?在街上起火那会,还有刚才,葫芦大士都像是被你抽了魂似的,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苏青鸾停下了脚步,忽而朝他冷笑了一下,“我在义庄看死人,顺便看看人心!”

    萧肃容背脊一凉,“果然姑娘,不是凡人。”但背脊虽凉,可好奇心终究不减,萧肃容又撑起勇气,问:“你说他心病郁结,真有这种心病?”

    苏青鸾冷睨着他,原以为她此时心情不好应该不会说的,谁知她竟有这性子回他,“人有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碍于六欲眼耳鼻舌身意,人会生病,心也会生病。”

    萧肃容听得奇了,“你装神弄鬼的吧,心如何会病?要有病,你倒是给我看看呀!”他说着抬起头来,正好和苏青鸾的双眸对上。

    他忽然发现这个女子的眉目十分特别,特别是这一双瞳孔,清澈见底,瞳孔黑如曜石,相传只有心思纯净彻底之人才能如此清澈,清澈得足以窥探人心。

    萧肃容忽然想笑,就这没良心的女人,心定然是黑的!

    可谁知苏青鸾竟开口了,异常严谨,“一身纨绔气息,油滑腔调,可掩不去你家中高堂早逝,令尊不喜……”

    小药童在一旁听得眼睛都瞪大了,小声的扯着苏青鸾的手,“小苏,就是讨厌你也掩饰点,嘴巴太损不好。”

    可苏青鸾并不听药童的劝阻,依旧更进一步,“我见你手有老茧,分明是练武所致,可你却装作一副不会武功的样子,你怕是在掩饰什么吧!或许……你身处困境明哲保身,身怀武功却不愿外漏。等等,不对!听口音你不是锦城人,既是如此,你这般伪装自己想必不止身处困境,你这般长袖善舞八面逢源,还有走不出的困境?想来,你是锦城囚客吧?”

    此时的苏青鸾一步步逼近自己,萧肃容忽然有些胆战心惊。

    这个女人,一五一十的窥尽了自己的心思,他忽然有些瘆得慌,他赶紧避开她的眼眸,忽而低声笑道:“姑娘这张嘴,好会损人啊,我要说不是呢?”说着,他伸出自己的手,“这手上的茧,是喝酒划拳划出来的。”

    “是嘛?”苏青鸾倒是认真的盯了他的双掌看,明明就是常年练武,还狡辩。想着,苏青鸾也不与他辩驳,随后抬起头来双唇向上一勾,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眸瞬间灿若星子。

    但以萧肃容对她这萍水相逢短暂的认知告诉他,这女人善变,忽然这样无害的模样,必有下文。

    果不其然,她忽然出手,将萧肃容的手腕一扣,反手一擒,但只听得“啪”的一声,骨头脱臼的声音伴随着萧肃容的惨叫声,小药童在一旁听得全身起鸡皮疙瘩,“下手轻点。”

    苏青鸾松开了手,一脸狐疑,“真不会武功?”她难道诊错了?

    怎么可能?必定是他装的,料想此人不简单。

    “你就继续装吧!”苏青鸾索然无味,继续朝前方走去,“走吧,前面有个废弃屋舍,我帮你把骨头接回去。”

    小药童可怜的看了他一眼,然后紧随着苏青鸾而去,只留下萧肃容那那里扶着自己脱下的手臂,既痛又扎着心,“人心都是rou长的,你这女人,心是茅坑里捞出来的吧!”

    有这样试探的吗?

    他像是说谎的人吗?

    但此刻他拖着这条废手,也不好再回城,只能暂时忍着痛跟上前去。

    前方的确有一废弃的屋舍,远在阡陌,前方迎着早已同样被弃驿道,杂草蔓蔓,后方连着远阡,不远便是那道斜斜的山坡,可以想象得到多年之前,这里也曾车马喧嚣,尘埃飞扬。

    可惜,当他们到达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废弃的屋舍显得孤寂无比。吹去灰尘,依稀可见其中布置,应是迎来送往的酒肆或茶舍,小药童在外面大喊着:“你们来看,这里还能看到玄音阁那株葫芦藤呢!”

    “小药胡扯,相隔这么远,哪里能看得到!”苏青鸾当做听笑话似的,坐在这里面双手拉着萧肃容的手臂,在说话的同时一拉一扭,顿挫之间动作利爽,毫无手下留情之心,直痛得萧肃容大叫了一声出来。

    但这一声痛呼过后,萧肃容发觉自己的手臂竟也无碍了,他收回了手猛地站了起来,“我萧肃容好歹也是有头有脸之人,今日被你戏耍使唤,换了你那一车酒,咱们两清了。”

    苏青鸾没想到他会这么气恼,一双明眸望住他,不知怎么,萧肃容竟有些害怕这个女人认真的望自己,她就像是个妖精,一戳人心。

    按照今日对苏青鸾的了解,原本以为她不可能这么轻易放过萧肃容的,可眼下见萧肃容暴怒,苏青鸾沉吟了一阵,竟道:“算了,想喝再等十年就是,横竖今日……”她话没有说完,却是径自嘲讽一笑,轻摇着头,“师父的遗愿,我也完成不了。”

    今日萧肃容在场的,他也知道了这头颅生前所托非人的悲惨,可他亦有其他疑问,“为何你师父临了了,还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居然还能特地等了这坛云英酒开封才来?”

    想来也是好笑,幸而今日云英酿开封,那葫芦大士还未闭眼,倘若再晚几天开封的话,岂不是等他老人家圆寂了,届时白骨对白骨?

    谁知道,苏青鸾却道:“她是我师父的jiejie。”

    如此一说,萧肃容先是一愣,而后恍然,云英娘子貌美,擅酿酒,却有一个脾气古怪,貌丑至极的meimei,名唤云落。

    萧肃容断然没想到,她故事所说的云落,竟然是她师父,如此一来,他忽然能明白为何苏青鸾这般执着了。

    “书生薄幸,云英娘子死去三十年心结未解。我师父可怜自家jiejie身首异处,只剩一颗头颅草草安葬了,宁愿一世守在义庄追寻她的尸身下落,这是我师父的心结,我又该如何医治?”苏青鸾显得无奈,在这屋舍里找了一间房,却不想那小童子竟手脚利落至此,早将客房收拾干净了。

    苏青鸾本还想拎回那半坛子酒的,可转念一想,今日白玉骢冲着坛子舔了大半天,她犹豫了下,还是算了,又将坛子放下,转身入房去睡。

    萧肃容动了动自己的手臂,确认无恙之后,本也想再睡的,可不知怎么,一想到在这大堂中那颗头颅就这么放在堂中,漆黑之中空洞洞的双眼一直看着自己。

    想到这里,萧肃容就全身竖起一层汗毛,真佩服苏青鸾,小小女子,竟胆敢接她师父的衣钵,守一个义庄。

    如此想着,萧肃容既困又怕,守在一旁靠在墙边,苦苦挨着天明,等天一亮他必定不会留在这荒郊野外。只是无奈困意袭来,哪怕他强撑睡意,仍旧止不住偶尔打了个盹,困倦的头重重的一垂,忽然又打了个激灵。

    萧肃容这一打盹,又醒了过来。

    他一看外面天色,长夜未央,似是不愿天明似的,竟从不觉一夜能长得如此,并且阵阵寒意袭来,外面春寒料峭,竟不知不觉在夜半下起了微微细雨,润物无声。

    在萧肃容心有戚戚之余,忍不住将眼角余光瞥到刚才头颅放置的桌子上时,映着屋舍外的夜色雨影,忽然有一道身影一闪。

    登时,萧肃容只觉全身一阵寒意从脚底窜起,莫不是……见鬼了?但映着水色光影仔细看去,却是一个身形不怎高的身影,竟抱着那颗头颅,偷偷往外走!

    萧肃容顿时疑惑了起来,“世道已然艰险至此了吗?一颗死人头,也有人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