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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 第118节

    晨来余光看见母亲摔了,心一急,抬手肘在父亲手肘上用力一压,趁机转身背着他的身子就用力一甩。虽然这个背摔没有完全成功,蒲玺到底是七十岁的人了,身体反应能力已经不那么强,趔趔趄趄地一边走了好几步,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身体完全失控,直接摔了个大马趴。

    他正好摔在柳素因身边,柳素因爬起来,猛拍着他后背,“你凭什么这么对待孩子啊……她都多大了你这么动手打?她还要上班还得见病人见领导……你让不让她做人了……”

    晨来经过这一下,胃里翻江倒海,极度难受。她忍着不舒服,慢慢往后退了两步,本想站稳的,可眼前一黑,跌坐在石桌上。

    鼻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流,已经有一会儿了,她懒得管。

    柳素因一看晨来这一脸血,忙过来给她捏住鼻子,仔细看她有没有手上,一看脖子上都是红印,气得顿时就哭出声来了,“这怎么见人,怎么见人啊!”

    晨来喘口气,说:“没事。我没什么要藏着掖着见不得人的。”

    她满眼是泪,忍了好一会儿眼泪还是落下来了……她看母亲吓坏了,抹一把脸,轻声说没事儿,小意思。

    她扶着母亲坐下来,转过脸去看着坐在地上的父亲,说:“如果你再这样,敢动我妈一下,她要是因为受气、有点儿什么事,我跟你同归于尽。你不信试试。”

    “来来!”柳素因拉住晨来。

    晨来转向母亲,又看向父亲,“我妈两边都想护着。我不让她为难。我知道您就没在乎过我这个女儿,不在乎就不在乎吧……”

    蒲玺冷笑了一声,“我他妈的不在乎,不在乎我管你跟谁在一起干嘛?蒲晨来,你真是糊涂油蒙了心,打错了算盘!那罗焰火是什么好东西?能是你玩儿得过人?”

    晨来听着父亲说,完全说不出话来。

    她脸色越来越白。

    蒲玺看着她的脸色,竟露出痛快的神色来,越发说得不堪入耳了,急得柳素因在一边忙拉着他的手不让他继续往下讲。他这回倒没咕推啾开妻子,只是一味想骂得痛快,“你以为你跟罗焰火那是什么正经关系?你知道他什么身份什么名声?再说!撇开其他的不讲,他接近你完全就是为了那幅画!秦北海跟他是什么关系?既是老师又是朋友,那关系深了去了!你以为!秦北海对咱们家的底儿不说知道个十成,八成是有的吧?这两年他不只一次试探过我的口风,想知道太爷和爷爷经手的那批画的下落。罗焰火在这些事上跟他一定是有默契的,不管是我,还是你,都是他网里的鱼……你个愚蠢的东西,还以为在谈恋爱了是吗?我呸!我怎么生出你这么蠢的闺女来!你呀,你迟早会把蒲家的家底儿给败掉……我不打你?我打不死你!要是你真把家底儿败给了罗焰火那个败类,我明着告诉你,那就是你的死期!我能生出你来,就能把你给弄死……你跟我同归于尽!”

    晨来看着父亲那张不断一张一合的嘴,那里头吐出来的不是什么话语,是利剑。

    剑上还有毒,见血封喉。

    她又开始恶心了……

    “老蒲你闭嘴不闭嘴?哪有骂自个儿闺女骂这么难听的?”柳素因也气得脸色煞白。

    “蠢材,地地道道地蠢材!”蒲玺骂道。他看着晨来,似乎忍下了更恶毒的诅咒,可还是说:“你他妈要不吃亏,是不知道罗焰火那个圈子里的人是有多脏多不是人多翻脸无情多腐烂朽坏的!你迟早被玩儿得团团转最后连一张皮都剩不下!你……”

    “他不是这样的人。”晨来终于喘了口气,说。

    蒲玺冷笑一声,说:“那是因为目的还没达到。蒲珍怎么样?蒲珍不比你聪明、不比你潇洒?结果呢?!就你那点儿心智水平,比你姑姑差得不知道到哪儿去了,遇葳葳那点斤两就让你死心塌地,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你还念念不忘。为了他你差点儿连前程都葬送了,还不长记性!到罗焰火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回头我想给你收尸都没地儿去!话说回来我也没你这样的闺女,敢跟你爹动手……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被罗焰火给害了,别跟我这儿哭,别回来我家给我添晦气!”

    晨来说:“真有这么一天,我死在外面也不会回家哭的。”

    “来来!胡说什么!”柳素因心惊rou跳。“快别说了……”

    “你,自以为聪明,可是看上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爸爸!”晨来喝道。

    晨来看着父亲的脸,那脸在她眼前一个劲儿地转。

    “来来,来来!”柳素因看晨来脸色完全不对了,“老蒲,老蒲别说了……”

    晨来喘了口气,父亲的脸终于停止了旋转。

    她看着父亲那因为愤怒变得黑红的面孔,和突然停止了口出恶言而显得怪异起来的表情,轻声说:“我看上的都不是好东西?爸爸,你看得上的人,都是好的?”

    蒲玺盯着晨来。

    “那你知不知道,你所谓的朋友,对我做过什么?”

    第九章 遥远的笛声,淡白的星 (一)

    尼卡2021-05-25

    四周霎时静下来。

    能听到遥远的鸽哨和街上的人声,很轻,竟并不显得嘈杂……晨来抬手抹了下鼻子。已经不流血了,可仍堵得慌。她从背包里抽了条手帕擦擦脸。血都凝在皮肤上了,干涩而粘滞,像她的记忆,轻易洗不掉,一旦瞥见,又恐惧又恶心。

    “你说的是谁?”蒲玺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肥硕的身躯像个吊在半空中打晃的沙袋,“谁,干什么了?”

    柳素因盯着晨来,像是木了似的。

    “来来!”

    晨来听见姑姑的声音,抬眼一看果然姑姑跨进了院门。她身后是拎着一兜水果的成奶奶。

    晨来觉得耳边嗡的一下,可随即对成奶奶笑了笑,叫了声成奶奶。

    “乖宝。”成奶奶说。

    晨来并没有什么尴尬的神色,成奶奶也没有。老太太异常镇定,拄着拐棍儿,比蒲珍走得还快些,边走边说:“小蒲啊,你呀,多久不着家了?一着家就是鸡飞狗跳……我也不敢管你的事儿,省得你哪天喝多了想起来,再堵着我老太婆的门儿唱戏——我还不能跟一醉汉计较,白生气不是?我就说一句啊,就一句——你们家老太爷在的日子,我们老家儿就租你们家的房子了,到我这儿,到我儿子闺女,一住也住了这么多年,可是看着你们家一步步过来的,尤其来来这孩子,是你爸妈捧手心儿里疼的,你动不动打她?这算什么呀!你甭说咱们这院儿里、就是街坊这么多孩子拎一拎,有没有更强的?你不知道走了什么运了,得这么一好孩子,还没有数!”

    成奶奶说着话走到蒲玺身边去,看到他脸上。

    蒲玺一动不动。

    “寒碜不寒碜?嗯?寒碜不寒碜?我活这么大岁数也没见比你犯起浑来还不是东西的了……你多大委屈啊?你委屈得过你爷爷、你爹妈?搁着好好儿的日子不过,瞎胡闹什么呀!你都多大岁数了?我老太太不识数了,说一句来着,说这么多……我也不爱管你的闲事儿,这实在是让人看不下去了。小蒲,六十耳顺七十古稀了,有什么过不去的?看看来来,你这辈子有这么一孩子你还不值?值啦!”成奶奶说完,摆了下手,捏了晨来的手臂指指上房,示意她进屋去,然后拎着水果就回家了。

    晨来看着嘉宝跟着成奶奶进了屋,门一关,她转回脸来看了父亲、母亲和姑姑。三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神态竟几乎从未有过的同步。

    “姑姑怎么来了。”晨来说。

    蒲珍脸色极难看,过来攥着晨来的手臂,问:“你怎么样?难受吗?”

    晨来摇摇头,说:“没事。”

    “还没事!”蒲珍看清晨来脸上脖子上的伤痕,立刻就跟头炸毛的母狮子似的,转眼朝着蒲玺就去了。“蒲玺你他妈的!你还是人不是?你把来来打成这样?”

    她一转身看见旁边几个沤肥的水桶,里头灌满了水泡着黄豆,拿起来冲着蒲玺就扔过去了。那臭水连着捅砸在蒲玺身上。蒲玺没动,也没出声。肥水泼了一地,院子里顿时臭气熏天。

    蒲珍看了柳素因,有心骂一句“你在这儿管什么用”,想到她的身体,忍了忍,到底没忍下,说:“这种日子你要是还能过下去,就在这儿过吧。来来,跟姑姑走。”

    “等等。”蒲玺说。

    晨来看着父亲。

    “刚才那话没说完。”

    晨来站着没动,点了点头。

    “庞人和。”

    蒲玺黑红的脸一瞬像被照头顶倒了一盆草木灰。“庞人和?”

    “天啊……”柳素因抬手,抓住了蒲珍的手臂。“天啊!”

    “庞人和?!”蒲玺转了下身,也像是要抓住什么但是没有东西可抓。“他干什么了?说!”

    “来来,要不要进屋说?”蒲珍问。

    晨来摇头。

    她看着父亲那灰败的脸色,“我是受害者,没什么怕的了。爸爸,你还记得有一年你喝醉了,跟我妈动手,我拿了刀?我妈揍我,因为我小小年纪敢动刀……她后来说的话我也记得很清楚,说拿着刀万一被人夺走,更危险。我没跟她说,那不是我第一次动刀。”

    晨来看看母亲,咽了口唾沫。

    “那年夏天,有个晚上,你跟庞人和在家里喝酒……一直喝一直喝……没完没了……我妈那天为什么不在家我不记得了……我半夜起来上厕所,你们还在喝……我从厕所出来没走两步被拖进夹道里了……那会儿你在干嘛?你烂醉!他妈的那是我叫一声叔叔的人,怎么能对我下手!那臭嘴那臭手那酒臭味儿这辈子我都忘不了……有多少年我都觉得雄性人类就是恶臭肮脏的畜生……第二天你酒醒了问庞人和什么时候走的,为什么我睡到中午不起来,怎么地上有血……我本来想这辈子你也不会知道,庞人和那天晚上没把命丢在咱们家,是因为我第一次拿刀没经验、我太害怕太气愤太屈辱了……他到死都没敢再进咱们家门是因为他做了亏心事!我说过我有长大那一天,他敢让我再看见他,我剁掉他的手!爸爸会知道这些吗?不会知道的,因为你心里最重要的就是你自己,自己受过的苦遭过的罪遇到的不公平大过天……但在这家里你还可以称王称霸……可是那一天我第一次知道我就算年纪小,拿了菜刀,大人也怕……庞人和这三个字我根本不愿意想起来。爸爸要是不骂我识人不清,我也不提。要说识人不清,那爸爸没什么资格说我。我不知道庞人和跟爸爸到底有什么恩怨让你对他有求必应。在我这儿他就是个猥亵幼女的垃圾,我把他剁成rou泥都不解恨……

    “爸爸,罗焰火……和我都是成年人。他没勉强过我半点儿……到目前为止我不认为我们有做错什么。我没有,他也没有。感情的事本来就是你情我愿,在一起不要留遗憾,分手了互不拖欠……我跟葳葳是另一回事。没错儿,他有他的问题,我也有我的。葳葳是尊重我的,这我也很清楚。我不愿意,他不强迫,就是这么回事。现在他已经不在了,他的事可以不用再提,都过去了。

    “我们就说我们自己的事。爸爸我一直想跟您好好儿谈一谈……今天也是这个打算回来的,但是我没想到又成了这样……我拜托您戒酒,去看心理医生……我可以说出来了,是因为我已经可以面对。爸爸你这样下去不行。你赌博酗酒滥用暴力,不会因此过得更舒服,还害得我妈和我还有姑姑不得安宁。几十年了,够了。我们够了,你也够了……你要解决你自己的问题,而不是解决了我们——这个家我可以不回来,过去这些年我也都尽量这么做了。断绝父女关系我也没有意见,我已经成年,早就可以养活自己,我甚至可以养活我妈我姑姑,还有你。爸爸,我很久以来特别想能有机会心平气和地跟您说的话……”

    晨来声音有点变调,顿了顿。

    她紧了一下背包带子。

    蒲玺一言不发,看着晨来。

    晨来也看着父亲,说:“我说完了,这就走。”

    她转脸看看母亲和姑姑,发现她们泪流满面。这会儿她却没有泪意,反而笑了笑,想再说点儿什么,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忽然看见落在地上的那一把藕带,轻轻“啊”了一声。

    天气热了,肥水在地面上被太阳一烘,那臭气一浪一浪照着人扑过来。她实在忍不住,转身趴到水池边,吐了起来……蒲珍过来拍着她的背,柳素因赶紧去拿了清水,让她漱漱口,待她缓过来一点儿,两人一边一个扶了她回到屋里坐下来。这会儿工夫,蒲玺已经不见了人影。谁也没有问他去哪儿了,此时也并不关心。

    晨来把一条冷毛巾敷在左半边脸上。

    柳素因和蒲珍一站一坐,谁也不出声。蒲珍有点儿受不了这沉默,点了支烟,走到外面去抽。晨来闻到烟味,转脸看向外头,但没看到姑姑的身影。没多久,烟气散了,听见了哗哗的水声……晨来知道那是姑姑在拿着水管冲洗地面。只是那恶臭不知何时才能彻底散去,大概也需要一点儿时间吧……她把毛巾拿下来,抬头看着母亲,说:“mama,我一会儿就走。我走了您再给我爸打电话。这段时间我不会回来的……您说得对的,我爸其实胆儿特小,头脑一热做事的时候又胆儿特大,唯一的好处是还算惜命……”

    柳素因看着晨来半晌没出声,只是伸手握着她的手,“对不起,来来……为什么不告诉mama呢……”

    “mama有mama的麻烦。”晨来眼里含着泪,但还是笑了一下。“我挺过来了,还可以给mama解决麻烦。”

    “以后不要管我了。依着你自己的心,过你想过的日子。”柳素因倒没有掉眼泪了。她出神地看着晨来,“当时你……”

    “mama我发起疯来力气很大的。”晨来微笑着说,但是眼泪却完全止不住。“知道吗,后来,有一次葳葳要摸我的腰,就这儿,我差点儿把他的手指头掰折了……外科医生的手指头啊,掰折了怎么赔得起……”

    柳素因捂了脸。

    晨来犹豫了下,没有伸出手臂去像往常那样搂住母亲的肩膀。

    “你真的好了吗?”柳素因问。

    “现在吗?好了。”晨来点点头。这会儿倒是还有一点头晕恶心,只不过她不想让母亲太过担心。

    柳素因看着晨来肿起来的脸,眼泪止不住往下滚。

    “您别哭了。您放心我真的没关系了。”晨来吸了下鼻子。

    嘴里有股血腥味……她自来就有一紧张就胃痉挛的毛病。曾经试过重大考试里突发状况,可总是意志力强过身体,每次都能撑过来。她像一只顽强的蟑螂一样,在最阴暗的地方最肮脏的时候也撑下来了。

    “我不会不管您的。”她抬起脸来看着母亲。“我再不是打不过他的小孩儿了。”

    “他也快打不动了。这种会家庭暴力的男人,根本上说就是怂货……你比他强,他就弱了。变成今天这样儿,不知道是不是祖坟风水出了毛病。”蒲珍卷起袖子来,倚在门框上,看了晨来。“再请半天假休息一下吧,伤筋动骨的。也别在家呆了,去我那。”

    晨来不出声。

    蒲珍叹口气,看看晨来,转开脸,“我前阵子还想不然把壁橱拆了,可又觉得你喜欢,那就不拆,好好儿重新装饰装饰……我也不知道咱们娘儿们还能一起混日子混多久。在我那儿给你留个地儿,就好像有个退步。来来,不该不告诉姑姑啊……”

    晨来看着姑姑,“后来再有麻烦,不是都跟姑姑说的吗?姑姑和mama,还不是各有各的不易。”

    蒲珍背对着她们,抬手拉了下眼角,没回头。

    晨来听见手机响,忙摸出来,看了一眼,拿起来走回卧室去,但没接听。

    手机又响,那执拗的态度活脱脱是罗焰火本人……她和父亲对峙的时候气势汹汹的,挨打也没显出软弱来,可是他的电话打来了,她忽然就觉得心里那坚冰覆盖的堡垒,忽然塌了一角。

    她闭了下眼,蓄了两泡泪在眼中,那泪滴顺势就滚落了……她终于接起电话来,尽量让自己像平常一样,“喂?”

    他顿了顿,等她又喂了一声,才问:“你怎么了?在哭?”

    “没有的事。”她忙说。脸上做出微笑的样子来。脸上有笑容,声音是会松弛的……可是脸上肌rou像被撕扯,疼得钻心。“我有点儿不太舒服,就……”

    “晨来,”他叫她的名字。

    她顿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