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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宦 第10节

    她笑着绕至妆案,弯着腰朝镜里偏照,扶簪添脂,“你们男人家中有妻妾,外头又有两三个相好,我们做倌人的开门应酬三五个客人反倒不行?没有这样的道理。你要是醋这个,那你回家去,家中妻妾自然只守着你一个。”

    子谦听后顿觉心酸难抑,遥想自做她生意以来,无一不尽全心讨好,家中商号里新上的钗环玉翠等头面,总惦记着给她拿来哄她高兴,时兴的料子更不必说,恨不得成千上万地捧来给她。

    好的时候,连着一月住局,两个人只当一体似的一刻不舍分开,不想至今却得她两言凉、三语冷地讥诮。

    思及此,便拔座起身,冲着她一副玲珑背影,“好好好,我只恨我爱你到如此,见天上赶着花银子当这活王八,我此刻就不吃这剩王八亏,我离了你,不再踏你房门半步!”

    言讫踅出门去,芷秋并不拦阻,反是翠娘急奔进来,“姑娘,怎么好好的把孟公子得罪了?他这样大方的客人,可是难得呀。”

    堂子里的规矩,桃良翠娘等丫鬟姨娘全靠着倌人养活,因此翠娘急一些。

    芷秋歪唇一笑,不疾不徐地,“你放心,他生了这一遭气,往后还是照常来的。这些人,皮子麽就是这样贱,家中贤妻好鼻子好脸地哄着,他们却蹬鼻子上脸,反倒喜欢在到我们这些地方来找刺,别理他,随他去,过两日,照样还来。”

    言毕媚孜孜整绛纱,俏妍妍插碧花,错出门去,一缕凉音落于风中,“翠娘,你把那几个莲灯给我拿到楼下去,我到厅里同赵公子说一声,好去放灯的。再去同相帮说一声,一会子喊我。”

    一袂春裙飘飏,仙子坠云轩,落入间挂牌子“浮生海”的小厅内。

    里头有三五才俊、三五佳人成双成对,独单着那年轻后生拔座起来,便是赵连成公子,“芷秋,送个客人怎的这样久?快来,正在联句,就等你呢!”

    芷秋妩然落座,朝各人睃巡一眼,“说到哪里了?小女子不才,说了麽,各位公子可不要笑话我呀。”

    一倩女雅笑,原是翠中阁的晚夏姑娘,到这里来出局,你来我往的,原本相熟。她冲芷秋安然一笑,再朝身侧高髻束顶的男人抛去一眼,“喏,方才元公子联的‘长星断良夜’,你快说了,叫他们满地找他们的脸子才好呢。”

    “你又取笑我,”芷秋嗔她一眼,眉梢带春,“好,叫我也想想呀……黄昏逐梦辰。嗳,我们做倌人的可没你们那样博学,可不许笑话我呀!”

    那元公子阖扇拍案,“哪里哪里,芷秋姑娘可是苏州府的女校书1,我等岂敢取笑?”

    众人正欲合笑,忽听外头骤起嘹亮一声,“芷秋姑娘送客!”

    该夜送走了赵员外,打发了孟子谦,哪里还有客呢?此不过是倌人们推诿辞席的暗号。

    芷秋听后,满面为难地睇住那赵公子,“真是扫兴,来麽不用迎,走时反倒要送,一点不叫人安生。”

    那赵公子原心有不满,见她更似不满,反倒没了脾气,“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做生意麽,可不好把客人得罪了。你去罢,不妨事,我们先吃着酒等你。”

    芷秋挂着一脸无奈,朝各方福身而去。面上不自觉地换上盈盈浅笑,心却恐已是月儿归去人无踪。不曾想,陆瞻就站在灯影缥缈的对岸,纹丝未动。

    她如那一叶扁舟卷轻帆,渡海而来,身后跟着翠娘,怀抱花灯几盏。那脚步在靠近时,又似矜持地慢下来,“陆大人,真是对不住,让您久等了。”

    “你有事找我?”陆瞻貌若无异,挑起一侧眉。

    芷秋执扇莞尔,夜露风情,只在眼角眉梢中流转,“原是没事的,可方才见大人远远在这里,就想起一件事来了。明日就是盒子会了,我们行院规矩,姑娘们要放灯以祈拔得头筹,正巧我的灯还没放呢,陆大人麽是苏州府的贵人,请陆大人赏脸,陪我去将这灯放了,也好沾沾陆大人的福气呀。”

    见其烟敛林簇的面庞,陆瞻些微挪开眼,未置可否。桃良乜呆呆将二人复睃,心道姑娘自做清倌人起便是满堂客,眼下遭人婉拒,必定难堪,傻傻地就要劝。

    却未见芷秋尴尬,反扬起双面芙蓉扇往他肩头轻轻一拍,“嗳嗳、陆大人,您在这里等了这样久,要是不愿意,早就走了不是?”

    人潮涌动中,陆瞻切过来眼,还未发言,黎阿则便抬手打去她的扇,“大胆、敢对我们督公无礼!”

    陆瞻心内骤紧,但只任其动作,静观其变。芷秋则面色从容地将黎阿则细细打量,“我可没对你家大人无礼,不信你问问他,可要治我的罪不曾?”

    黎阿则侧颜一窥,只得退到身后。缄默一霎,陆瞻方无喜无悲地启口,“走吧。”

    灯影憧憧映着芷秋似幻似真的笑,与他齐步前方,身后跟着桃良与黎阿则,像两条凤凰的尾。陆瞻默默地、刻意将步子放缓将就她,两袖里兜着凉爽的风,惬意得似乎随刻能由里头开出漫山的桃花。

    他们挨着人群走着,倏闻陆瞻略显干涩的嗓音,“这里往常也这样热闹?”

    “也差不多,”芷秋上挑着眼角窥窃他一眼,只觉他映在那缥缈云端,“明日就是盒子会麽,公子相公们都来替自己相好的姑娘捧场。明晚还会更热闹呢,陆大人要是没有公务缠身,也来瞧瞧啊,整个苏州不论官伎私伎都在这里,名仕才子们也都来。”

    稍时,见他未应,芷秋缓缓打起扇,“唉……陆大人麽性子闷得很,话也不好生说,总是叫人自讨没趣。”

    陆瞻目视前方的人海,噙了笑,“那芷秋姑娘又何苦自讨没趣儿?我一早就说了,我不狎妓。”

    “听见了听见了。”芷秋执扇的手抬起,掣了自己个儿的耳朵往他一侧偏,掬一抔可爱风姿,“可我这个人最是贪财,你上回给了我那七十两银子,算一算麽已能抵我大半月的局账了,叫人心里痒痒啊,放也放不下。我就想着,要是有陆大人这么户阔绰的客人,岂不是下半辈子的吃穿不愁了?哪里能轻言放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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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女校书:校书;古代掌校理典籍的官员,唐胡曾《赠薛涛》曾诗“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下闭门居”,薛涛乃能诗文的名伎,时称女校书,后以“女校书”为伎女雅称。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要说什么了,祝大家新年快乐吧~

    第19章 迷魂销金(十九)

    街市翠深红浅,娇波刀翦,满是娇女艳芳,不必想,良人何故不困家室,流离在外?俱是奇容妙妓,风流醉客。

    这厢擦肩摩踵地转入敞巷,恍见得河岸不比来时,已是千盏浮灯,万里流萤。陆瞻偏首瞧她一片妆光入粉面,半点芳心在娇眼。他竟然开始怀疑,她话里是否也有真?

    他漫步而行,望着身前身畔万千面孔,“你是花魁,连祝斗真这等官员都是你的入幕之宾,还会缺银子?”

    “银子哪有嫌多的啊?”芷秋臂上的白纱披帛被风扬起,似捉不住的一缕月光,“我们这等人嘛,嫁人麽是嫁不出了,也不能得个一儿半女防身,日后还不知死在哪条水沟里呢。不多攒些银子,以后人老珠黄了可怎么办呀?”

    蓦然有一股酸涩堵住陆瞻的心口,回想史书与他所见的过去,有多少手握重权的阉人有好下场的?同样是无儿无女,暴尸荒野,或者尸骨不全。

    可自他成了阉人后,忽而就理解了他们,该是“咱们”,因为活着也没有尊严,哪里还管得了死后?便只顾着靠踩上权势的基石,以求人们高看一眼。

    故而他在这一刻,懂得了芷秋的“爱财”之心,于是哑然一笑,再看她一眼,“芷秋姑娘才貌双全,要嫁个人怕也不是什么十分难的事儿,莫非是一心只求正妻之位?这倒是有些过于强人所难了。”

    芷秋眼波横转,对上他黑曜石的瞳,今夜,它们似乎格外耀眼。她妩然一笑,嗔过一眼,“什么正妻不正妻的,陆大人把人想得也太蠢了些,我早八百年不做这梦了。不过我同你算算吧,我们这等人麽,至多也就给人家做妾做家伎,不过是从讨好好些男人变作讨好一个男人,说到底也没差别。”

    温风一样的声线里透着精明,“人家做良妾的,倘若生下个一男半女,也算有了依靠,我们生不了孩子的,还不是说卖就卖了,届时卖到哪里,更是说不准呢。”

    她的笑恍若一叶凋零,飘洒北风,“你要说美貌,这才叫好笑,这烟雨巷,但凡在做着生意的,哪个不美貌?有什么稀奇?吴姬三千,越女百万,美貌的姑娘多了去了,没见得哪个单靠着美貌就生来好命的。西施美貌,世人还说她误国,贵妃倾城,不也殒命马嵬坡了吗?”

    她扭过脸,似乎是有意说给人听,“不过一副空皮囊而已,不值什么的。”

    未知陆瞻有无领会其意,或者如身侧繁脞履舄,选择略过,“美貌若无用,怎么还有这么多男人先呼后拥地来予你一掷千金?”

    “他们是来找我,却也不是,陆大人‘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恐怕我比你们男人还了解你们呢。男人到我们这风月之地来,除了人之本欲,不过是装点装点自己。”

    芷秋缓步随他,一步一韵,如同一抹轻飘飘的笑,“达官贵人到这里寻两个美貌倌人,替自己充充门面,总不能叫后宅夫人出来飞觞斗斝吧?才子们到这里,不过博一个风流的美名,再有那闲不住的,家中妻妾过于服帖顺从,捧得他主子似的同她们说不上话,便到我们这里来‘情啊爱的’说笑几句。”

    陆瞻心内直呼有趣,止步望她,“那你们做倌人的呢?”

    “我们?”芷秋障扇掩笑,露出一对狡黠的泛水桃花眼,“我们麽就简单多了,有钱麽同你雅歌韵舞、诗词歌赋、风月情浓……”

    那双引人入胜的眼媚迭迭地眨一眨,骤然掣扇叉腰,“没钱麽,可给老娘滚远些!”

    这一刻,她倏然在他面前鲜活起来,似一个活脱脱的“人”,再非挂在墙上永恒笑着的“画”。

    奇言妙语引得陆瞻朗声大笑,在川流不息的云履绣舄中,他们笑望彼此。两个孤魂,在这一霎初初相见,匆匆一面。

    这是黎阿则从未见的陆瞻,如一缕穿过层层浓雾的阳光,微弱地抵达了大地。

    他兜着下巴观望,令桃良障袂一笑,“我早说了呀,我们姑娘厉害得很,是花榜魁首、你晓得花榜魁首是什么吧?”

    喧嚣而寂静中,黎阿则只听见陆瞻含笑问起,“你想叫我到你们堂子里去,是因为我有钱?”

    芷秋呼扇两下眼,收起半片笑,另剩得半片真假难辨,“自然啦,您这么一头肥羊摆在我面前,不宰宰,岂不是天理不容?”

    还从未有女人如此撮其要、删其繁地算计过他,她们通常地以“痴心”粉饰着太平,却在眼眸中难掩“情谊”的支离破碎。故而他并不生气,倒挑了眉追问:“你预备着怎么宰我?说来听听。”

    “唉……”芷秋佯作深深一叹,“您这个人麽我算看出来了,钱麽是有,人也大方,就是油盐不进。倒是不急,我还得回去同我mama商量商量,要怎么‘开方子’,只等您人来了,才好使出来。”

    “开方子?”

    “哦,这是我们行院里头的话,就是说晓得了客人吃哪一套,我们‘对症下药’,就叫开方子。”

    他鼻稍翕动,轻哼一笑,“这倒新奇,客人吃哪一套,未必在你们堂子里也有个路数不成?”

    浮影三千,他们自顾走着,芷秋的肩细碎地擦着他的手臂,隔着三两薄衫,仍觉guntang,“这里头门道可多得很,陆大人要是有兴趣麽,改日过来点我的茶会,我细细说给大人听。”

    在他沉默的功夫,已至河道,只见两岸红男绿女,眉目传情,眼梢有笑,争相将花灯投于水中。长长流水,飘零争辉,常见有各色莲灯无数,另有鱼舠、四角宫灯等,呼啦啦流渡千里,落去他乡。

    巷口正对一座三洞拱桥,下头倒映三轮金月,随波浮荡。上有佳人举目而笑,才俊驻足相望。或有那趁此良机来揩油的,暗袖中的手匆匆朝人姑娘腰臀上轻捏一把,引得人啐口以对。

    陆瞻瞭望两岸,展臂朝对岸一指,“过去吧,那边儿人少些。”

    桥上人挤得鞋跟着鞋,靴踩着靴,陆瞻首行其道,为她开路,又似不放心地,半侧了身递出右手,“来。”

    芷秋本不是什么良家闺秀,满岸也都不是什么正经人户,狎昵亲热者数不胜数,原不该羞赧怯软。可她心头却骤然一跳,微红了脸,幸而被万丈灯火照得暖黄。恍似一位贞洁烈女,连自己也觉着好笑。

    察觉不到的一阵俄延后,她总归是将手交到了他手上。他的手还是那样guntang,犹如落入了一片温热的湖心,暂时消融了她满身的风霜。

    她垂眸窥他手上的伤,拇指摩挲过他的指节,业已好得跟没流过血一样,“你的手好了。”

    “什么?”周遭莺声燕语,嬉闹喧阗,陆瞻没听清,扭头望她,“你说什么?”

    “……没什么,留神看路。”

    无数锦缎绫罗擦过他们的身侧,混合着丁香、苏合、安息、捺多、合罗、乌沉……馥馥杂乱中,芷秋仍旧闻见他的檀香,一如当初,指引过她走出困顿与绝望。尽管眼下的日子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可仍是漆黑中的一线光。

    她盯着他挺括括的肩,月魄色的道袍取代了天上的明月,成了她的明月。以及他孤单的脊梁,笔直地支撑着整个人世的风霜,在残酷的苦海里飘摇。

    她盯着,就想去温柔地抚摸一下,告诉他:没关系,没关系的,人生还那么长,再等一等,总能看到希望。

    恰时起一个声音,掩盖了她心内细语,“jiejie、jiejie!这里,到这里来!”

    芷秋拔眼去望,岸上正是云禾,罩一件天青对襟衫,掩着桃红横胸衣,淡粉的留仙裙,胭脂色的披帛,将她簇拥成一抹人间最美的颜色。而她的身畔,是一阙灰布直裰的文雅男子,高髻直束,簪一根普通不过的桃木笄,正是传说中的方文濡。

    两女相视,芷秋扬起一笑,执扇将陆瞻拍一拍,朝远处一指,“嗳,陆大人,我meimei在那里,我们到她那里去。”

    临至跟前儿,眼瞧着云禾各处持美行凶,“嗳,这位相公,让个位置给我嘛,我jiejie来了。”“哎呀王老爷,不要挤嘛,要把人家挤到河里去了。”……

    果然就给芷秋二人清出空隙来,待他二人行至旁边,云禾先将陆瞻打量,别有其意地含笑福身,“哟,没听说陆大人今日叫了我jiejie的局啊,难不成是哪里的太岁出来了,请动了您这尊大罗神仙?”

    此女一口利喙不输芷秋,上回做局顶了沈从之,竟然还能全身而退,令陆瞻记忆犹新,钦她不似寻常女子之胆识,又服她能拿捏人心,便对其玩笑不作生气,只置之不理。

    芷秋执扇望她满头乌髻敲一敲,“别耍贫嘴,就是偶然撞见的。”

    “哦,偶然……”云禾仍不听劝,将下巴慢悠悠点一点,“这说寻常点麽是偶然,不寻常就是缘分囖,多少戏曲诗赋上都这么写的。”

    她将身侧的方文濡掣一掣,换上骄纵纯真的笑脸,“你说是不是呀?”

    ▍作者有话说:

    芷秋日记:今天是陆大人开怀大笑的第一天~

    第20章 迷魂销金(二十)

    月底星前,梳拢着一个个粉面凝羞的倩女,道是羞同桃李夸姿媚,独占人间第一春1。另有梦郎相伴左右,绵延两岸风流,谱写着千古yin奇的风月机关。

    至此节,那方文濡暗观陆瞻装扮,便揣测是位贵人,不敢造次,温言和语地与云禾相笑,“好了,不要开芷秋jiejie的玩笑,听话些。”这厢转来对芷秋拱手,“未曾迎接jiejie芳架,jiejie恕罪。”

    “哎呀呀,举人老爷又这样客气。”方文濡大约与陆瞻同岁,为着尊敬,芷秋笑称他老爷,用扇将他的手托起,含笑觥酢,“您有功名在身,可不要对我行这样大的礼,我当不起的。”

    实则芷秋向来对他有着某种说不上来的、微妙的担忧,或许是担忧着云禾浓情错付的缘故。